一隻小小的紙鶴撲稜稜地拍打著翅膀,在海風與眾人的目光中一上一下,終於搖搖擺擺地消失在了身後的大霧裡。
它應人偶師之命去召喚後方的莉絲和老女人了;除了他們二人之外,其餘所有進化者——不論此前是敵是友、是活人還是人偶——此時都已聚集在人偶師身邊,沉默地做好了迎戰的準備。
地毯在海面上遠遠鋪開,壓在海浪上,面積寬廣得足以同時容納三四場足球賽;在踩上地毯之前,宙斯們就紛紛停下了腳,彷彿也擔心地毯上會有什麼古怪的,彎下一條條長長的脖子來回打量了一番。一時間,一觸即發的海面戰場上,竟然陷入了一陣微妙的寧靜里。
木辛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自己的心跳才這麼響亮得驚人。
像以往面臨大戰時那樣,他儘力維持冷靜,有意放鬆了全身的肌肉,讓它們一塊塊變得柔軟熱活、隨時能夠迎戰。靈魂女王好像不知道什麼叫怕,立起身子「嘶嘶」地朝宙斯們示威;四個人偶無聲地分頭而去,在地毯上佔據了幾個角落位置;黑格爾墜在人群後頭,脖子抻得堪比宙斯,正時刻準備著伺機而動。
唯一一個神色安詳、好像馬上要去公園裡散步似的人,自然非人偶師莫屬。事實上,他現在一手仍然牽著季山青——不知是他用了什麼手法,還是因為季山青一直緊緊按著衣服騰不出手,她好像一點兒反抗能力也沒有,只無能為力地任人偶師在自己脖子上套了一根繩索;他走到哪兒,就被牽到哪兒。
「你隨我去攻擊林三酒,」人偶師頭也不回地吩咐道,一點兒也不怕被宙斯們聽見似的。「其他人分散開,各個擊破。」
即使算上四個人偶、即將到來的兩名白營成員,一共也只有九個人;況且這九人之中,黑格爾是不能算作一個戰力的:他就相當於草原上的禿鷲,只等著一個在死屍身上餵飽自己的機會。對面的宙斯,卻足足有二十人……
木辛還來不及皺眉,對面忽然響起了一聲咯咯笑。
「見到老朋友很高興哦,」林三酒宙斯摸索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繃帶,深深裂開的嘴邊擠起了無數層皮:「不過真可惜,我突然想起我有點事,不能奉——」
他轉頭就沖向了天邊。
他顯然根本沒打算說接下來那一個「陪」字。
人偶師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化作一道虛影緊緊咬上,霎時間同林三酒宙斯一樣看不清身影了;其餘的宙斯們像是從冬日復甦過來的群蛇,轟地一下從美杜莎的頭上張揚開來,彷彿就要去追趕攔截人偶師似的——靈魂女王立刻一聲尖叫,首先撲入了宙斯群中,一場混戰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打響了。
木辛剛剛朝不遠處一個穿著運動服的宙斯奔出幾步,餘光一掃,卻發現黑格爾的影子正在急速往後沖。宙斯們確實言而有信,只要選手們不主動攻擊他們,他們也就不來攻擊選手,此時連一個阻攔他的都有;木辛一咬牙,猛地剎住步子,轉頭也朝後方飛奔了出去。
「咱們各走一邊,」黑格爾聽見身後聲響,回頭一眼瞧見是他,忙急急地低聲叫道,「別逃一處去,容易被追上!」
「他們顧不上,」木辛面無表情地加快了速度,「他們自顧不暇了。」
假如黑格爾剛才沒有主動找上他、要合作逃跑的話,他不會任木辛沖著自己跑來而不作半點警惕;而木辛這句話一說完,他沒有給黑格爾一絲反應時間,當即伸手就抓向了對方後心。
等黑格爾聽見風聲不對時已經晚了,木辛右手手指剛一在他衣服上攥緊,立即向後一拽、一撞,把他撞下了地毯,頓時「嘩啦」一聲水響,激得足有半人高的浪花濺入了半空。他以有心算無意,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套著人魚尾巴的左手已經朝那浪花處一甩,捲起了一股長長的水流,連著裡頭的黑格爾一起擊了出去;動作像行雲流水般順暢無礙,好像已經把這個過程在腦子裡演習了無數遍。黑格爾正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剛一入水,連手腳都沒來得及划上幾下,已經被水流裹著直直地打在了一個宙斯身上。
那宙斯一扭頭,在太陽草帽的陰影下朝黑格爾裂開了一個深深的笑容。
「又來了一個,」他輕快地說,「你好呀,你別跑。」
木辛不等那宙斯抬頭看見自己,「咚」地一聲入了水。在水下屏息等待幾秒,見四周沒有異動,他一打水,朝著剛才混戰的戰場方向沖了出去。
只要攻擊了一個宙斯,好像立刻就會變成所有宙斯的敵人;靈魂女王此時左右支拙,在三四個宙斯間不斷遊走抵抗,正漸漸落入了下風。木辛目光四下一轉,見另外四個人偶也各自拖住了五六個宙斯,還有幾個不見了蹤影,大概去追人偶師了。在水上他能使的辦法不多,水裡才是他擅長的領域;因此他想了想,一吸氣,再次沉入了水裡。
剛在灰藍海水裡一睜眼,木辛鼻尖上就貼住了一張宙斯的臉。
正像其他所有宙斯一樣,這一個宙斯打招呼的方式是也裂開了一個笑容。他一張臉上頓時現出了三個黑漆漆的大洞:一雙眼洞,一個口洞,好像是蒼白面孔上挖出來的深坑,與二人腳下的海底一樣幽深黑暗。
美人魚尾巴捲起的一股海浪,像是條件反射般地朝前猛擊了出去,登時將這張帶著黑洞的雪白面孔給打遠了——然而攻擊一出手,木辛才想起來一個問題。
這個宙斯是正打算去偷襲誰,結果恰好被他攔住了?
木辛有幾分懊惱地意識到,他此時正攔在黑格爾和這個宙斯之間。
現在就算是請這個宙斯去繼續找黑格爾麻煩,他也不會去了;那一股海浪沒能將這個宙斯推出去多遠,他身上那一套艷麗的紅色比基尼影子就再次破開海水、飛速向木辛逼近了,彷彿還隱約帶著一聲高高的、興奮的尖呼。
直到這一刻,木辛才明白了「神」的力量。
在這一場戰鬥打響之前,宙斯們顯然從來沒有真正使出過全力;甚至當時連被人偶師壓製得走不能走、進不能進的集人宙斯恐怕也是這樣——他那時還惦記著有規則沒有宣布,可能不免束手束腳。
木辛一向引以為豪的、對水的控制能力,在轉眼間忽然煙消雲散了。他好像變成了一個落進琥珀里的小蟲,不管多努力掙扎,身周的水卻仍然黏滯沉重,又厚又密,如同水泥瀝青,要一點點將他困死其中似的。他既浮不起來,也動不了地方,只能眼睜睜地感受著肺里的空氣正一絲一流地迅速消失,變成二氧化碳充斥在他的血管里——木辛的心臟搏命似的強跳著,撞擊著他的胸膛,卻叫人無端懷疑它是不是已經到了強弩之末、隨時就要停下來似的。
宙斯卻一點兒也不受影響。
那兩片艷紅影子越游越近,漸漸在木辛眼前清晰起來,變成了一套模樣奇特的比基尼式樣。他努力擺動著手腳,想退遠一些不讓宙斯抓著;然而他幾乎費盡了渾身力氣,那宙斯只需輕輕鬆鬆一伸手,就將他的面孔抓在了掌心裡。
一連串水泡咕嘟嘟地在宙斯嘴邊吐了出來,深藍海底下一串銀亮不住朝上升去,聽不清他到底說了些什麼。不能呼吸倒是小事,木辛的憋氣時間很長,區區幾分鐘還不至於危及性命;只是不知道這個宙斯打算做什麼——正當他絞盡腦汁地思索有什麼東西能派上用場時,他忽然頭暈了一下。
怎、怎麼回事?
在水裡泡得雪白的臉上,又一次裂開了三個黑漆漆的深洞。
這一次,那串銀亮水泡靠近了木辛的臉;與水泡聲一起含含糊糊地傳進他耳朵里的是兩個字,意外地清晰——「再見。」
木辛才剛一意識到不妙,方才那股暈眩感驟然重新襲上頭腦;與此同時,他的手腳忽然軟了下去,就像是多少天沒吃飯了似的,虛軟難受得找不出一絲力氣。意識像是被一桶水沖稀了的墨,立即稀淡模糊了;他艱難地打開了【虛張聲勢的智慧】——然而苦於既不能動、又不能說話,這樣的「虛張聲勢」,只叫那宙斯楞了半秒,連手掌都沒松一松,馬上又無聲地在臉上笑出了一個黑洞。
到底是怎麼回事?
木辛的視野越發含混不清了;他吃力地抬起一隻手,這才在頭昏腦漲之中發現自己的膚色雪白得嚇人——與他一比,連眼前的宙斯都算得上紅光滿面。青藍近墨色的血管全浮凸出來,竟能勉強看清它們在皮膚底下一鼓一鼓的模樣,好像使勁吸吮也得不到奶汁的絕望嬰兒。
木辛這時才意識到,他體內的血液和體外的海水一樣,都漸漸沉重黏滯了,正在趨向於凝固。
如果他還能苦笑的話,他真想苦笑一聲。他沒想到自己偶然為他人出一次頭,就落得了這個下場:他竟連一次有效的反抗也沒能使出來,就已經被剝奪了行動能力。他在末日里見過無數個能力卓然,只因為時運不濟、正巧被克制住而丟了命的進化者,如今他也終於要成為那些人之中的一個了。
對於一個他這樣出身的人來說,從生下來那一天起,每多活一天都是賺的。他以前活下去只是為了活下去,即使今天馬上就要死了,木辛仍然想不出有什麼事是他想做而未做的;從這個角度看,或許他比這個穿紅色比基尼的宙斯生前那人要幸運一些——但儘管如此,他還是不甘心……
等等。
比基尼是女人穿的……木辛的思緒開始模糊了,好像聽見自己腦海深處響起了隱約音樂聲。一個女人,在危機重重的末日中穿著比基尼四處走動……
為什麼呢……
他不得不努力把思維拉回來,但血液供應近乎停滯下來的大腦,已經完全出於半罷工的狀態了。宙斯似乎放鬆了警惕,慢慢游近了,扒開了他的眼皮,仔細觀察他想必開始渙散了的瞳孔。
季山青緊緊抓著胸口衣服的場景,慢慢浮了起來。
她在保護自己……穿比基尼的女人就不願意保護自己嗎?
露出整個身體……怎麼保護……?太危險了……
除非……
木辛渙散的黑瞳孔,微微地轉了一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