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著幾個人類攻打」?
這半句話,始終繚繞在林三酒腦海中徘徊不去。
半空中一團融融的淺金光芒,像羊水一般包裹著、承托著一個渾身|**的人影;他原本俊美的鮮活感此時凝固住了,肢體僵硬地浮在空中,從沒有比現在更接近一具雕塑。
數據體立在白塔的斷口處,無數絲絲縷縷的光澤像金線一樣,從龐大而繁雜的「池」中延伸出來;它們像是具有生命一般朝四周流去,輕巧而快,驀地沒入了周遭萬物里。
「編號BC02751Ω,出身第三號神之愛,是該星球末日化後第700年至第900年區間段里的唯一真神。」
望著空中硬板而枯乾的最高神,數據體平淡地開了口。靈魂女王給幾個人蒙上的一層「現實」顯然還在生效;它似乎一點也沒有發覺正朝白塔悄悄逼近的一行人。
閃爍著無數金色光點的深邃大「池」微微轉過身體,從角度上來看,它應該是打量了一眼禮包。在人偶師的帶領下,一行人已經來到了白塔下方,從這兒朝上望去時,林三酒連禮包的一點影子都看不見了。
數據體接下來的一段話,叫林三酒一顆心又往下墜墜地沉了一點兒。
「你們是怎麼與這一個子民搭上關係的,我暫時還不清楚,不過弄清楚這件事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你們以為找到了一個同樣具有『編寫』能力的人,就能夠向數據流管庫發起衝擊了,這真是一個十分天真的想法。」它平靜的聲氣里不帶有一絲諷刺意味,「每一個子民都是我們編寫的,所以每一個子民身上都有一個我們留下來的『後門』。你們也許沒料到,在對上我們數據體的時候,你們最大的武器隨時可以被解除吧。」
當它話音落下時,人偶師一行人正好在白塔下方停下了腳步;連靈魂女王這時也回過了味,聞言輕輕地「咦」了一聲。
「這,這不對吧?」大肉蟲左右看了看,遲疑地問道:「數據體這話怎麼聽著有點……」
林三酒抿緊了嘴唇,沒有抬眼去看人偶師——不必看她也知道,後者的神色一定又充滿了刻薄嘲諷。果不其然,伴隨著一聲冷笑,人偶師陰沉沉地開了口:「他這種操縱別人當自己的肉盾的本事,我是很佩服的。這一次人家選中用來做擋箭牌的木偶居然不再是你了,你是不是很失落?」
靈魂女王茫然地轉了半個圈。
林三酒垂著臉,無話可說。
她現在終於明白了——怪不得前來找她的大批紙鶴里,傳出來的是最高神的聲音,而不是季山青的。她那時隱隱就覺得有些詫異:於情於理,更著急想要找到她的也應該是禮包才對;最高神沒有任何一點需要關心她下落的理由。
但是在紙鶴中錄音的人卻是最高神。
而且現在看起來,編寫了大批紙鶴、並放飛了它們的人也是他;正如人偶師所說,從頭到尾,被擺在明面上的、表現出「會編寫」這一點的人,只有最高神一個。
想來應該是季山青不知道怎麼或哄住、或說服了他,讓他進行了一切有關數據編寫的活動,又用某種手段給自己做出了偽裝——卻沒有給最高神提供同樣的偽裝。
「連數據體都沒有發現他其實是一個同類,還以為最高神只是帶了幾個人類進來。幹得不錯,」人偶師聲氣壓得低低的,半邊臉控制不住地擰了起來,一瞬間叫林三酒猛地提起了防備——他的厭惡看起來是如此濃烈,以至於近乎仇視了。
「不知道他是怎麼把自己偽裝成一個人類的?」
這一點誰也答不上來。
林三酒緊緊地閉了閉眼睛,一時間只是迫切地想看到禮包;她啞著嗓子,輕輕地說道:「他……他只是自保成了習慣……我們還是趕緊上去吧。」
數據體既然在子民身上都留了後門,那麼想來解析最高神這一過程也不會花太長時間;眼下或許是唯一一個對數據體發出突襲的寶貴機會了。
「廢話,」人偶師似乎連看都不想看她一眼,眼周黑沉沉地暗了下來:「你有什麼辦法進去嗎?」
林三酒抬眼一掃,頓時明白了,不由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此刻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他們從來沒有預料到的難題;這個問題,也許沒有一個人曾把它放在過眼裡,更別提進化者了——但他們卻偏偏被難住了:門是關著的。
眼前這棟圓柱形建築越往上,越漸漸收細了,應該是一座伊斯蘭宣禮塔;幾人站在宣禮塔底部,彼此面面相覷了一眼。
門沒有鎖上,甚至能看見兩扇木門交錯的一線空隙。在往常,只要伸手一推就能邁步走進去了;但是現在他們卻偏偏「不存在」,因而不能與這個環境有任何互動——一旦門被推開了,正在監視著一切信息流動的數據體就會立刻發現,「門」這組數據居然與「空無一物」產生了反應。
「從外面爬上去的話呢?」大肉蟲人立起來,使勁往後仰著頭,「唔,沒有開著的窗戶……怎麼牆壁這麼光滑?」
「而且我沒有手腳,也爬不上去。」林三酒皺著眉頭,來回飄了一圈,試圖尋找一個能容納下一個人的出入口。她雖然現在看起來像氣球,但終究不是一隻氣球,做不到一撒手就往上升。
一人一蟲商量了幾句,始終不得頭緒;唯獨人偶師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樣,靜靜地站在大門前,彷彿已經準備好要隨時一肩撞開它了,卻一直沒有動。
林三酒掃了一眼他的背影,生出了疑惑。
他在等什麼?
他為什麼一點也不急著找入口?
她暗暗焦躁起來、不知道到底已經浪費了多少時間;正在此時,數據體卻忽然開了口。「這一個子民給自己的數據上了鎖,」它在表達意外時,似乎也是一樣古井無波。「原來它的智能已經發展得這麼平衡了。看來它也有被改進的價值。」
這麼說來,他們還有一點時間……
林三酒想到這兒,還來不及鬆一口氣,猛然只覺頭頂上驟然炸起一片耀眼金光;她抬頭朝白塔上方一掃,當即不由吃了一驚——一直以來始終龐大、深邃,平穩地運行著的數據體,此時卻像是一池被外力重重撞擊了一下的金色湖水;頃刻間,無數淺金色星點全潑灑進了半空中,瘋狂地旋轉起來,如同一個岌岌欲散的巨大風團,晃得人眼睛都很難睜開。
眼角餘光處一個黑影忽然一動,林三酒立即收回了目光;落入視野的卻只有兩扇洞開的沉重木門。木門尚在餘力下緩緩張開,而人偶師早已消失了蹤影。
「大、大人進去了?」靈魂女王結結巴巴地問道。
「快進去!」
林三酒吼了一聲,急急催促道:「他等的就是這個時候!」
大肉蟲楞了楞,忙趁著木門還未合攏,一閃身遊了進去:「什麼時候?」
「他在等禮包出手的時候!」林三酒跟著它一起撲進了宣禮塔內,驀然昏暗下來的稀疏光線里,一條螺旋樓梯盤旋而上,台階上卻空空蕩蕩一片。斷口處裂開了半個塔身的空隙,天光像是一捧浮灰似的飄灑在空氣里。「快點上去!」
「沒人哪?」
「他已經上去了,」林三酒喘著氣,恨不得能也一眨眼撲到頂層去:「他是拿出最高速度來了!」
靈魂女王應了一聲,順著台階飛快地遊了上去,一邊游一邊問道:「大人怎麼知道禮包那小子會出手?」
「禮包費了這麼大的功夫,設計出了一個這樣的局面,讓最高神代替他成為了數據體的目標,那麼他肯定是有後手的——」林三酒在解釋的時候,心底隱隱地又翻滾起了剛才那種複雜而酸澀的情緒。人偶師肯定也想到了這一點,他等的就是數據體遭受攻擊、無暇監視數據的這一刻。「你就不能再快一點嗎!」
「要不你來!」
靈魂女王才發了一句脾氣,塔內光芒猝不及防地又是一片金光大盛;數據體似乎又吃了一個虧,儘管聲氣依然平靜,語速卻加快了,眨眼就從腦海中流了過去:「229.344.20遭受攻擊,229.345.21遭受攻擊,230.345.22遭受攻擊——」
「它在向其他數據體發通知!」
林三酒叫了一聲,恨不得能揚鞭抽靈魂女王幾下。在螺旋樓梯上爬行似乎對靈魂一族來說有點生理上的難度,當數據體那一串意義不明的長句子猛然停了下來的時候,一人一蟲也終於迎著越來越盛的光芒趕到了塔體斷裂處。
螺旋樓梯在這兒被切斷了,殘餘的幾塊地面露出了崎嶇彎曲的裂口,附著在塔體上,稀稀零零地懸空掛著。數據體化作了一片點點金芒,布滿了半個天空;人偶師和禮包正一人一邊地站在殘餘地面上,盯著半空中的數據體。當靈魂女王帶著林三酒終於爬了上來時,只有季山青回頭瞧了一眼。
「姐姐,」他眼睛一亮,剛叫了一聲,隨即又苦笑起來:「你怎麼又弄成了這樣?」
林三酒喘息著四下掃了一圈,發現最高神不知道哪兒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我們被光絲吸進來時,你和最高神落到了同一個地方,」她盯著季山青,低聲問道:「是巧合嗎?」
季山青怔了一怔,轉過頭去,目光重新落回了數據體身上。等了半秒,他瀑布一般閃爍著順滑光澤的黑髮微微動了動——他搖了搖頭。
「姐姐,我早就想好要用他吸引數據體的注意力啦。」禮包輕輕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