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器在余淵的操控下,以最高速度向大峽谷呼嘯而去,驟然加速的慣性將林三酒猛地甩上了椅背,差點叫她失去了平衡。但她渾沒察覺,只緊緊扶著駕駛台,目光在窗外一望無垠的光禿禿荒野中來回搜索著。
「太暗了,」她叫道,「我什麼都看不見!」
憑導航,他們知道自己已經飛到了大峽谷的上方。但是這條星球裂縫足足綿延了五六百公里,更別提Exodus位於大峽谷下沉近一千米處,當她身在高空中往下看時,曾經幫助她定位的一切地面細節都不見了,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裂谷之中,連一點兒房子的影子都找不著。
「這架飛行器上有照明裝置,」余淵說了一句,猶豫起來:「不過……」
他沒說完,林三酒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今偽裝屏障不知被什麼人撤銷了,Exodus此時正毫不設防地躺在裂谷中。如果他們用探照燈一路搜尋過去,豈不等於是給那些暗中窺探的人指明了方向嗎?
她咬了咬牙,一捶檯面:「打亮吧,我們盡量速戰速決!」
話音一落,前方黑暗就被一片強光撕裂了。她這才發覺,兩把黑色「鐮刀」不知何時已經放平、轉動至機身兩側,像機翼一樣拱衛著飛行器;探照燈正是從「刀尖」的部位上亮起來的,直直地投向了腳下裂谷。
飛行器降至地面數十米高,引擎轟鳴時的吐息劇烈地攪動起了暗夜,從一圈一圈不斷划過的光芒中,林三酒看見的大多是被激起的塵沙煙霧。在余淵面前的數個屏幕上,實時探測的雷達也暫時還沒有傳回結果——因為Exodus的位置太難被發現了。
最終幫助林三酒定位Exodus的,還是她當初第一次來到大峽谷時所逗留過的一處岩石平台。認出它以後,她渾身血液都加快了流速,忙朝余淵喊了一聲:「在那下面!能降落到那片平台上去嗎?」
在找到了一個眼熟的地標以後,從風沙席捲的裂谷中,她好像也終於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一線暗白了。
「不行,那裡太窄了,我必須飛到峽谷外側才能降落,」余淵回應道,「我們可以從降落點走回Exodus!」說著,他重新拉高了飛行器,準備在空中轉向。即使他渾身都被塗成了藍色,還是能從他的眉眼中看出一絲緊張——以及緊張之外的某種情緒。
林三酒匆匆一瞥,將他的神情印在了腦子裡。那是他在剛剛看見Exodus時流露出的模樣:吃驚,疑惑,懷疑……還有一點兒猶豫。
飛行器終於落在了地面上,那一下震動輕微得幾乎無法察覺。艙門隨即滑開了,她掃了余淵一眼,後者立刻拔下了啟動匙;與她一起走向艙門時,他忽然開了口。
「我必須向你坦白一個想法,」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手拿下去時,藍漆仍然穩穩地留在皮膚上。「你可能沒有注意到,不過我最近這段時間,腦子裡繞的一直是這件事,常常為此而走神……」
林三酒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因為她想讓他不受打擾地繼續說下去。
二人從艙門中跳下來,衝進了黑夜裡;穿過兩把高高的黑色「鐮刀」,朝峽谷邊緣大步衝去。一陣一陣的風回蕩在遠方地平線上,只是卻少了林海沙沙的呼應,風沙卷過之處,反而更顯得天地間一片靜寂了,叫人能以相信這兒除了他們可能還有別人。
「你知道,我的能力讓我對一切器械、電子、機器都非常精通,有時甚至只要看一眼儀器,我就知道它怎麼用了。」
少了參照物以後,遠方的大峽谷看上去似乎總是那麼遠,好像怎麼跑也無法拉近距離——好在林三酒知道,這只是她的錯覺。二人加快了速度,余淵說話時就不免斷斷續續起來:「我……我在第一眼看見你的房子時,就感覺……有點不對頭……」
「怎麼不對頭了?」她一邊問,一邊當先衝上了斜坡。大峽谷已經近在眼前了,即使在沒有燈光的荒野里,她也能隱約看見那一片廣袤無垠、比夜晚更加黑暗的裂縫。
余淵緊跟在她身後,似乎模模糊糊地說了句什麼,但卻被二人急匆匆的腳步聲淹沒了,叫林三酒一時沒有聽清;她剎住步子回頭掃了一眼,一聲「你說什麼」還沒從喉嚨里吐出來,腳下大地忽然輕輕一震。
一陣她從沒聽過的轟鳴,像是從土地深處響起來的一樣,正微微顫動著地面上的每一顆石子、每一粒砂礫。明明這轟鳴聲已經充斥了曠野,但在她耳中卻帶著一種說不上來的輕柔,彷彿來自某種精密之極的構造——
「我……我不用再說了。」余淵塗了厚厚藍漆的面孔,被林三酒身後逐漸亮起、升高的光芒給映成了一片淺藍。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背後,面上泛起了一個帶著幾分驚訝的苦笑;此時這一個苦笑,也被白光照得纖毫畢現:「你看。」
她愣愣地轉過身。
有一瞬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
抵著暗藍天幕,從那一道無垠的漆黑幽谷中正一點點浮起了一片耀眼的光芒。大裂谷沒有了河水的遮掩,卻在此時變成了一片光海;白光充盈在深谷之中,將岩石都映成了一片雪亮。
劇烈的氣流從谷底深處噴薄而出,與轟鳴聲一道席捲過大地。狂風擊打著二人的皮膚,地面上沙石翻滾,一時連眼睛也睜不開;與前方大峽谷中的氣流一比,飛行器引擎簡直不堪一提——即使以進化者的身手,二人也不由踉踉蹌蹌往後跌了幾步,差點沒有站穩。
發生了什麼?
林三酒用手擋住眼睛,使勁眯起雙眼,在飛沙走石中努力望向前方的峽谷。
腳下震動漸漸地平息了下去,但狂風與轟鳴卻越來越驚心動魄;隨即,在這一片光海里,她看見了Exodus。
浸泡在光芒里,巨大的雪白圓環從兩側岩石之間緩緩上升,先從大峽谷里露出了一點邊,接著是一半構造精密的身體……它彷彿徹底活了過來,在它投下的光芒與氣流中,白色圓環緩緩轉動著朝夜空中升去。
「快,」
當她愣住了的時候,余淵從身後拉了她一把,轉身就往回沖。「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它快要升空了!」
我的房子?快要飛進空中了?
這句話儘管聽起來如此荒謬,林三酒卻立即跟了上去,速度絲毫也不敢放慢一丁點。她只覺自己頭腦中一片混亂,無數念頭彼此衝撞,除了震驚與疑惑以外,好像仍然只有震驚與疑惑。當漆黑的飛行器終於遙遙出現在前方視野中時,她總算是反應過來了,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一眼。
Exodus已經完全離開了峽谷,浮在了夜空之中。它的光芒暗了,但那雪白圓環從未像此刻一樣,看起來那麼壯觀,那麼奪人呼吸——也那麼遙遠。
機門無聲地為二人滑開,燈光漸次亮了。他們喘息著一頭扎進了機艙里,不慎撞掉了什麼儀器的外殼,在地板上滾得一路作響;余淵來不及喘勻氣就沖向駕駛座,迅速啟動了飛行器。在他身後,林三酒踩著沉重的腳步趕了上來:「你、你早就懷疑,Exodus是一艘飛船了?」
「從我第一眼見到它的時候。抓好!」余淵喊了一聲,飛行器猛然掙脫地面朝夜空中直直升起;驟然一股壓迫力將林三酒往下沉沉按去,她立刻抓著副飛行員的椅子咕咚一下坐了進去。
前方的夜色里,呈現通體暗白的Exodus,正平穩地向遠處高空中升去。它的速度快得驚人,動作卻又如此輕巧優雅,彷彿是夜空里一划而過的星辰。
「我之所以什麼都沒說,因為我一直都在懷疑是自己弄錯了。」渾身發藍的余淵總算平穩住了呼吸,以最高速緊緊地咬住了前方那一點白色,將飛行器在空中划出了一條驚人的弧線——「但我越是觀察莎萊斯,越覺得不對勁。一所住宅根本用不著這種戰艦級別的主控制系統,更別提其他種種設施了……比如說,一所地面上的房子,用得上氣壓控制和大氣循環裝置嗎?」
莎萊斯,林三酒想起它時,竟感到了一點兒隱隱的心痛。
「這不可能是那幾個蟊賊乾的,他們沒有許可權,連進也進不去。」她冷冷地說,怒意一陣陣沖刷撞擊著她的血管。「撤銷了偽裝屏障、操控系統、駕駛Exodus……都不是那幾個蟊賊有能力辦到的事。」
「你知道是誰嗎?」
「只有一個人,」林三酒咬緊了牙齒,讓字一個個地從齒縫裡擠出來:「他將一艘飛船偽裝成房子賣給我,再找合適的時候將它偷偷開走。」
這真是一個誰也想不到的騙局:常人只會注意房子內部、房子地點,恐怕沒有人會懷疑自己的房子可以起飛。
假如她晚回來了一個小時,只怕她永遠也不知道Exodus發生什麼事了。
「我會盡量跟上它的。」余淵盯著前方雷達說道,「希望那個人不要發現我們正在跟蹤他……萬一他脫離了大氣層就不好辦了。」
什麼?
林三酒一怔,轉頭望向了余淵。
藍人掃了她一眼,又將目光對準了前方:「你看著我幹什麼?Exodus不是普通的交通飛船——你剛才不是自己都說了嗎?」
不,她只說了Exodus是一艘飛船……就像碧落黃泉天空中不斷划過的那些交通工具一樣。
「那、那它是……」她結結巴巴地問道。
「太空飛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