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想過很多次,當宮道一再次出現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種情況。
在她每次的想像中,人偶師當然都在;他將站在宮道一的對面,風輕輕吹過時,往後梳得光亮的黑髮飄散開幾綹髮絲。這想法沒什麼邏輯,她只是下意識覺得,那一天應該是人偶師在漫長黑夜裡得到的獎賞,一個終於能令他的心臟再次跳動起來、或者永遠也不會再跳動的救贖之機,所以他理所應當地會站在那裡。
……說來好笑,她居然從來沒有想過,宮道一會趁人偶師未醒的時候來了。
「噢,還沒有醒。」屬於鴉江的面容微微一笑,在它的背後,屬於宮道一的眼睛裡流轉著深淵。「……其實我知道,所以才來找你的。」
就好像……當年面對女媧時的那種隱隱感覺。她此時感受到的並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戰力差距——畢竟時隔多年,她的戰力早已今非昔比了——那種感覺,更像是人忽然在不經意間瞥見了一眼命運時的心驚。
「你是什麼時候……」林三酒閉了閉眼,腦海中划過了一幕幕與鴉江初見時的景象。她迫切希望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鴉江這個人,他只是宮道一假扮的角色罷了:「你怎麼知道……」
宮道一卻始終沒有揭下「鴉江」的面具,露出真容。
他微微咧開嘴角時,鴉江秀氣的五官上第一次染上了某種氤氳晦暗的霧氣。他這神色,就好像知道她心裡現在正在想什麼一樣。
「我覺得阿雲很了不起。」他吐字輕慢地說,「在被我……接觸過的人里,他是最能令我感受到命運力量的一個……他蛻變成今日這樣,實在令我也有些顧忌,不想被他尋仇呢。」
「所以你……」
「我看了看,發現了你身邊這一個年輕人。」他摸了摸鴉江的面頰,「他這一類型的長相,正好和我有點接近,是不是?利用他的話,也讓我覺得自在些。你要問我是什麼時候……唔,我進了鴉江身體之後不久,就殺了五十帆。」
他抬起手指,彷彿在撫摩著空氣的形狀一般,輕輕地滑下去。他的目光越過實際存在的世界,像是導演在看自己海報中的舞台一樣,低聲說道:「與他姐姐相比,還是救活五十明更加讓人有……滿足感。如果被我殺死的是五十明,五十帆現在不會遊盪在街巷之間,一遍遍給她弟弟的頭顱塗藥膏。」
為什麼越是非人的人,對人的了解越這麼清楚?
「你在鴉江身上用的,是……靈魂投影嗎?」林三酒盯著鴉江的胸膛和脖頸問道。當然,她也知道,她看不出來動脈是否在跳的——但她太想知道鴉江本人是不是還活著了。
「算是和那個類似的辦法吧。」宮道一扯開領口,似乎想要讓她瞧清楚皮膚下若隱若現的脈路一樣,低聲笑道:「兵工廠的最後一件產品,大概是因為過於倉促,質量嘛……我試用過一次靈魂投影,不怎麼滿意。現在這個辦法就不同了,限制沒有靈魂投影那麼多,我可以使用他的身體,自然也包括了他的能力……啊,這麼說起來,是不是很像十二人格的情況?」
林三酒簡直都快忘記自己是一個進化者了,她只想像頭母豹子一樣,用最原始的方法,將自己的牙齒、指甲都深深扎進對方的血肉里去。
「除了保持這個男人的性格之外,我其實沒怎麼費心遮掩痕迹,」宮道一若有所思地說,「我以為你肯定能早早發現的……沒想到你始終都一點不懷疑自己身邊的人。你一直都是這樣的,對吧?」
說到這兒,他才像是察覺到了林三酒的神色。
「別生氣,」他鬆開衣領,朝她後方的房間里瞥了一眼。由於病房都坐落在垂直牆壁里的原因,按理說站在外面時是看不見屋內人的,但他卻好像親眼所見一般地說道:「你都把屋裡那兩個小朋友給嚇著了。」
「你……你媽才是小朋友……」從病房裡頭,響起了波西米亞猶猶豫豫、聲氣不太響亮的回嘴。
「待在屋裡別出來!」林三酒頭也不回地喊了一聲。宮道一自己也說了,他是專門趁著人偶師沒醒的時候來的,也就意味著一旦發生什麼,抵抗對方的任務就落在了自己肩上,波西米亞還是——
「慢著,」她激靈一下,突然反應過來了宮道一剛才的話中之義:「你特意挑了他沒醒的時候過來……難道你是說,你根本不會等到他醒來看見你的時候?」
「我說過,我也不想被他尋仇嘛。阿雲現在可是瘋狗啊。」宮道一笑起來時,鴉江彎彎地眯起了眼睛。
這也許是人偶師此生唯一一個見到宮道一的機會了,她不知道復仇對人偶師來說是好是壞,卻知道它對人偶師有多重要;宮道一顯然已經明白了全盤情況,他怎麼能——怎麼敢,怎麼敢——故意在人偶師的希望之外打個轉,叫他與此時命運中唯一的意義失之交臂?
「我會在他醒來之前離開,相信我,」宮道一歪了歪頭:「你攔不住我的。不過,我倒是好奇一件事。」
林三酒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思考著每一個她能用來拖住對方的手段。她感覺到了鴉江微熱的吐息,距離她僅有不到一拳之隔了。
……她應該猜到他好奇的是什麼了。
當宮道一開口時,那語氣已經與鴉江沒有絲毫近似之處了。他的嗓音在渴望之中隱隱沙啞著,卻又柔又冷,彷彿夜裡一腳踏入被月光曬涼了的河。
「……等他醒來以後,你會告訴他我已經來過了嗎?」
即使隱隱有了心理準備,這一句話,還是精準地擊中了林三酒的阿克琉斯之踵。好像盔甲突然在身上分崩離析了,她甚至從喉嚨里發出了低低一聲,一時間只想將臉埋進手裡去,再也不抬頭了——「你是打算不告訴他,讓他繼續保持著還能找我尋仇的幻覺,好讓他有動力活下去呢……」宮道一似乎正在真誠地疑惑著,「還是告訴他真相,讓他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沒法離我這麼近了?」
林三酒絕對不會允許人偶師落入那種境況里的。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猛地撲了上去——沒有花巧,沒有打開能力,連拳套也沒有叫出來;她就真像一頭最原始的野獸似的,直直地撲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一下子就撞進了宮道一的身體里,登時將他雙腳撞離了垂直牆壁,凌空落向了圓筒狀建築物的下方。林三酒心中咯噔一跳,頓時清醒了幾分,腳尖在牆壁上一點,探身朝他落下的方向躍去;不過她剛才那一撞的力道,實在大得連自己也沒預料到,不等她抓住宮道一,鴉江的身體已經先一步砸到了幾十米下方的大地上。
骨頭斷裂時「咯咯」的幾聲脆響,從鴉江身體里小小地爆開了。
即使摔壞了鴉江的骨頭,宮道一卻還是從昏暗的走道上站了起來。他小心地點了點右腳,見它確實支撐不住身體重量之後,這才倚在附近牆上,活動了一下脖子,像是疲倦的人終於短暫地得到了休息。
「你好像沒意識到,」他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皮下微微發顫:「……我要離開的話,隨時可以離開呢。」
在lava里見識了這麼多騙局的林三酒,忽然冷笑了一聲:「你剛才說的,也有可能全是屁話。說不定你就是戴了個別人的面具,世界上根本沒有鴉江這個人,你只不過故意這樣說,讓我不敢對你下手。」
宮道一想了想。
「你說得對,」他承認道,隨即一笑:「……那樣一來,就取決於你肯不肯冒這個險了,對吧?怎麼樣,要不要試試?以你的性格來看,你的後半生都會猜疑自己是不是親手殺了一個朋友。我覺得那也很好……到時候,我要不要再次出現在你的面前,什麼時候出現,又是一個值得我花時間想的決定了。」
若要比玩弄人類心理,林三酒自然只有一敗塗地的份。
「為什麼?」她咬著牙,目光看著鴉江的鞋子,不願意去看那張臉:「你只是天生心理變|態嗎?你到底想要什麼?只想看著別人痛苦?」
宮道一抬起頭,看著上方的病房方向,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曾經對女媧說過,我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因為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總能經得住她的折騰,證明我的期待的人……而我要讓那個人,給我一直以來我想要的東西。」
他低下頭,輕聲一笑:「你知道嗎,要是讓我的養父母聽見你說我天生心理變|態,我的媽媽是會非常生氣的。」
林三酒一愣。
她從沒想過宮道一居然也曾經有過是小孩子的時候,居然也是需要父母養大的。
「你這個人真是有種奇怪的力場。」宮道一吐了口氣,「天知道我已經多久沒有提起過我的父母了。」
「我才懶得管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林三酒低下頭,雙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宮道一給她的選擇不多,那她就用自己的拳頭打造一個:「就算你用的果然是鴉江的身體,我也不相信你隨時能夠離開鴉江,沒有任何局限……所以,今天不論如何,我要留下你。」
不僅是為了人偶師——她想問而沒有問的,還有十二人格。
宮道一歪過頭,沒有說話,眼睛在昏暗之中閃爍著湖潭似的光澤。就在這一瞬間,二人頭頂上忽然傳來了波西米亞近乎尖銳的高喊聲:「林三酒!」
她有危險?
林三酒一抬頭,只見波西米亞小小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跳出了病房,此時正一路朝二人所在之處疾奔下來,聲音又顫、又尖、又像是被橡皮筋給緊緊束縛住了,除了一次次叫她的名字,多餘的話都說不出來:「林、林三酒!」
「怎麼回事?」她回應的時候,能從餘光里看見,宮道一依然倚在牆壁上。
「人、人偶師——」波西米亞終於找著了舌頭,沒忘了加上關鍵字,「大人醒了!」
彷彿是在呼應她的話一樣,林三酒此時的目光也落在了波西米亞身後遠處的影子上。一身漆黑的影子,正慢慢地從垂直牆壁上站了起來,輪廓高高窄窄,彷彿裁剪下來的、凝立著的一截噩夢。他的頭髮微微散亂了,幾綹黑髮垂落下來,在空氣里輕輕搖蕩著。
……等她循聲轉頭的時候,鴉江的身體已經像是忽然塌了,重重倒在了地上。
宮道一的最後一句話,仍像是夢裡的呢喃一樣,回蕩在她的耳邊:「……你看,我沒有騙過你。」(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