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訊號離開衛星之後的路途,就不是這個星球表面上任何一個人能夠掌控的了。
它消失在茫茫宇宙中,就像一段夢遠去於黑夜裡。晨光究竟會不會來,這場等待又有多漫長,誰也不知道,誰也只能等。
在訊息剛剛跳轉傳送出去時,韓歲平只覺眼前一亮;還不等他抬頭,黑暗就霎時被從頭到腳灑下來的天光碟機趕乾淨了。他下意識地眯起眼睛,手忙腳亂地就要爬起來,喝問道:「誰?」
河歡一手撐著井板,另一手插在褲兜里,站在傾瀉而下的暗藍色天光中,正歪頭看著他。
韓歲平慢慢直起身,四下張望了一圈。他第一次發覺,今天烏雲密布,壓低了天幕,像是即將有一場暴風雨要來了。
他直起身以後,上半身就露在了直通手井外面。在過去幾天時間裡,韓歲平一直蜷縮在僅有一米來深的地下手井裡,漆黑得見不到一絲光,直到這一刻,他才發覺自己周身都已經酸疼得難受了。
「訊號發出去了么?」河歡問道,就好像他們仍舊是同一個隊伍中的夥伴。
只是一念及剛才那幾分鐘,韓歲平就不由輕輕喘息起來,點了點頭。
河歡吐了一口氣,轉過頭,看了看四周。「真的發出去了……」他閉上眼睛笑了笑,嗓音有點兒啞,輕得讓人聽不出他是什麼心情。「對不起,是我判斷錯了啊。」
韓歲平一個字也沒答河歡這句對不起,他直覺地意識到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正在腦海中反覆演練自己應該怎麼才能從地下手井中衝出去;可是河歡的戰鬥經驗顯然比他豐富得多,對方已經居高臨下地佔據了最有利的位置,堵住了他能想到的突破口。
河歡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噢,我都習慣成自然了。」他推開手井板蓋,讓它朝後方栽落下去,自己退後幾步,給韓歲平讓開了道。「出來吧。」
雖然帶著幾分戒備猶豫,韓歲平還是爬了出來。這裡正是他與林三酒在一個深夜裡尋找地下光纖交換站時來過的大院,手井的位置處於辦公樓後方,幾天來的辦公時間裡人來人往,卻從沒有人想到要打開井蓋看一看。
「藏在他們自己家後院里了,」河歡微微一笑,說:「怪不得這幾天不管他們怎麼搜查,都找不到你。」
「但還是被你找到了。」韓歲平想壓下激烈亂跳的心臟,盡量平靜地說:「求援訊號已經發出去了,就算你現在抓我走,也改變不了以後將要發生的事。而且,我不會乖乖束手就擒」
河歡擺擺手打斷了他,好像自己剛剛睡醒懶得聽一樣。
「我沒打算抓你走。」他說了這麼一句,就停下來出了一會兒神。
韓歲平抿緊了嘴唇,等了一陣,見河歡始終怔怔地望著遠方不出聲,問道:「你想怎麼樣?」
河歡這才回過了神。「噢,」他搖了搖頭,「我不想怎麼樣……你走吧。」
大概是見韓歲平仍舊滿面戒備、一動不動,他不由又笑了一下。「你不走,那我就走了。」
河歡將雙手都伸進褲兜里,後背都亮在韓歲平眼前,步伐鬆散地往遠處走,似乎全沒意識到自己有被從後襲擊的風險。韓歲平愣愣地望著他,他始終沒有回頭,一步一步悠悠消失於視野之中。
……如今浮上心頭的,倒不是押錯注的後悔。
河歡慢慢往前走,自己都想不起來自己上一次這樣鬆弛,是什麼時候的事了。一直籠在眼前的大霧已經散去了,接下來他該怎麼做,只剩下了一個清晰的選項要知道,韓歲平並不是唯一一個會留後招的人。
說起後招,他也有。
在前方走廊盡頭,牆壁上亮光一閃;河歡走過去的時候,看見那兒正貼著一面全身鏡,大概是方便這裡員工上班時整理儀容之用。他在全身鏡前頓住腳步,打量了自己一眼。
他肌膚光潔乾淨,眉目舒展,眼角、鼻尖、嘴唇總是泛著桃花一般淡淡的粉意,不論是誰瞧了,都會覺得他是一個面容像女性一般精緻的男人。不過當河歡盯著自己久了,讓自己的面龐、身形和髮膚都漸漸開始發生變化的時候,旁人就會發現,原來他另一個性別身份的氣質恰好相反此時鏡中呈現出的影像,變成了一個劍眉星目、英氣勃發的女性。
除了身上衣服不能換之外,河歡在數秒之間,就徹底變作了另一個人。
這個世界上,沒人知道他還可以變作另一個身份,變成一個叫作岸苦的女性。
他將兩重身份徹底切割了,甚至自打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僅僅變作過岸苦一次也就是林三酒從工廠里衝出來找河歡、他清楚自己來不及脫身的那一天。那天他才剛剛轉變完身份,加了一件外套,就正好與林三酒撞了個正著;好在後者沒有起疑,似乎至今也沒把他和岸苦聯繫在一起。
他早就想過,當河歡這個人走進絕路的時候,他還能作為岸苦而活下去或者說,他還能作為岸苦,離開這個世界。畢竟以他對林三酒的了解,在逃離時刻來臨的關頭,她恐怕不會拒絕一個陌生進化者的求助。
所以說,後悔是談不上的,因為他有後悔葯。
但是……河歡伸手扶住牆壁,彷彿有點喘不上氣。
浮上心頭的不是後悔,卻是一陣陣隱隱的、難以形容的感覺。假如他沒有殺觀地海風,假如他像丸青戈一樣地拼了命,假如他與林三酒一起站在碼頭上……那麼他此刻將充滿希望;他知道自己的背後有同伴,知道自己這條單薄的命,因為與人呼吸與共、命運相連,而真正有了分量。
只不過,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感覺,他這一輩子恐怕也不會知道了。
平穩了一下呼吸之後,河歡恢復了男性身份。他先去換了一身衣服,上衣換成了t恤,褲子換成了寬鬆的高腰牛仔褲。只要將t恤扎進褲腰裡,就是岸苦的一身女裝打扮;衣服垂下來,就是河歡的一身男裝打扮。
他回到銅地碼頭上的時候,天地間一片寂靜。
炮火熄了,裝甲車、坦(括弧內不看)克重新列出了陣勢。即使是輕型裝甲車也有幾十噸自重,哪怕是林三酒卷出來的狂風,也不能摧毀它們的陣容;只不過碼頭上的其他設施、建築、人,此刻卻都已經變成了一片破敗狼籍。零零落落的火勢、遍地瀰漫的血腥氣、濃濃熏黑了天空的硝煙、載著傷員後撤的運輸車……觸目所及,儘是一片蒼茫而冷漠。
那些被抬上擔架的,那些被裝入裹屍袋的,都謝幕了,都啞了聲息。更多火力被驅趕上了戰場,能夠發出聲音的,始終只有那一個無動於衷的意志。
「為什麼停止攻擊了?」河歡走向前線管理司的成員身邊時,問道。
「據說檢測到了一個發往太空的訊號,不知道有沒有攔截住。」那人在管理司里級別很高,對許多情況都清清楚楚,平時是萬不會這樣詳盡解釋的,然而他此刻臉色微微發白,似乎也慌了手腳。與其說他是回答河歡,不如說他在自言自語:「不……我想可能沒有攔截住……李司長都走了,他說情況緊急……」
原來他們這麼快就得知消息了。
「那個進化者呢?」河歡想瞧一瞧碼頭內的情況,但是前方被倒塌四落的鐵架和貨櫃箱給擋住了,他看不清楚林三酒在哪裡。
「她大概也巴不得有一個機會能休息休息吧,我們這邊一停火,那邊也停了。」那人抹了一把臉,好像在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我想,情況還沒有那麼糟糕,對不對?就算她能想辦法叫人來接她,誰知道要多久呢……就算來了新的那種人,再把他們也打掉,不就完了嗎?更何況,我們還有那個女孩子……」
他說的,大概是正被好幾個人看管起來的吳倫。
河歡忽然感覺口中有點渴,想了想,問道:「你有威士忌嗎?」
那個男人像看精神病一樣看了他一眼。
「沒有?我想也沒有。」河歡嘆了一口氣,「那大概是高層指揮官才會有的東西。你看,你我混到這個地步,以天生的尊嚴去換別人給的待遇,換來的待遇也不過是這麼一回事。」
那男人皺起眉毛,四下看了一圈,好像突然意識到了河歡的身份,得確保他身邊有人保護他。「你這是在說什麼話?」
「沒什麼,就是一時有感而發罷了。」河歡搖搖頭,嘆息著說:「你說,她要等多久才能等來接她的同伴?」
「誰知道呢,」那男人微微松下了肩膀,「不過在她等的這段時間裡,我們就能消滅她了。」
河歡沒有作答,遙遙望著遠方海天相接之處,望著林三酒可能存在的地方。
林三酒此刻渾身都在發抖。
她坐在一截被炮火打斷的鐵架上,雙肘拄在膝蓋上方,分不清自己一身是血還是汗。黑霧重新回歸原位變成了腎,徒留下一具普通人的軟弱軀殼,在濃煙與戰火里,因為傷痛、疲憊、脫力而站不起來。
在她的腳邊,通訊器被濺上了一片血,連表示連線中的綠燈光都被抹污了。韓歲平彷彿也感受到了她的狀態,正急聲問道:「……你能逃出來嗎?你能撐到你弟弟來接你嗎?」
說實話,林三酒不知道。就算季山青現在已經收到了求援訊號,他要多久才能趕到?一小時,一天,還是一個月?
她清楚自己是逃不出去碼頭的,她逃出去也沒有意義。女越被抓住了,丸青戈仍舊一身重傷;韓歲平的藏身之地被發現了,吳倫卻不知流落到了何方。同伴們還沒受到傷害的唯一原因,是因為她此刻仍站在這裡,仍在戰鬥,他們需要一個能制衡住她的優勢。
最重要的是,她不想逃。假如她今天註定要迎來一切的終結,她希望自己能站在戰火里,與這個世界對抗到最後一刻。
「韓歲平,」她喘息了一會兒,忽然低聲開了口,「你能幫我放音樂嗎?」
「放音樂?」韓歲平顯然一愣。
林三酒抹掉了糊住眼角的血,又感覺到有新的血絲正在緩緩蔓延下來。她心念一動,黑霧散開,她手心裡多了一張門票式的特殊物品【ultra music festival】。
「在它放出的音樂聲里,我的戰鬥可以得到輔助加成……有了它,也許我能撐得更久一些。」她對通訊器啞聲說,「但是我的耳朵已經被炸得失去了一半聽力,老實說,現在我聽你說話都有點費勁。一會兒等炮火再起的時候,我怕我會什麼也聽不見了。」
韓歲平頓了一頓,似乎硬生生地咽下去喉間的什麼東西一樣。
「你聽得有困難是嗎,」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我知道了,我可以辦到。他們有許多擴音器……不,我會盡我所能,讓所有設施上都迴響起你的音樂。」
林三酒微微一笑,低聲說:「謝了。」
會是什麼歌呢?她此刻倒是生出了一種孩童般的興趣,想知道【ultra music festival】會在此時此地,為她唱起什麼樣的歌。
柔和的鋼琴聲,輕輕地響了起來,像一顆顆落進昏暗天光里的冰涼水珠。輕碎淺淡的鋼琴聲逐漸清晰、逐漸廣闊了,回蕩在厚厚的烏雲層下,被海浪推起來,一波波地推進了人間。當一個熟悉的男音從天地間唱起來的時候,林三酒一怔,隨即忍不住笑了。
原來這歌也是來自過去的老朋友。
……今天我,寒夜裡看雪飄過,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她慢慢站起身。當她仰起頭,望著天空中逐漸集結的昏黑風暴時,遠處碼頭上起了一陣騷亂,似乎沒有人能理解這歌聲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忽然包裹住了世界。黑霧重新散在血管里,隨著不斷共鳴的歌聲一起,一點一滴變成了她新的力量。
遠方有人高聲示警道「預備!她動了!」這一聲警報,也隨即被歌聲沖洗得乾乾淨淨。
……風雨里追趕,霧裡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無數炮火再次撕碎了空氣,裹卷著要擊穿一切的氣勢,映亮了沉沉暗暗的雲層;大地顫抖起來,海浪咆哮著,軍艦一齊轉過了炮筒。與這個傾斜著要朝她壓下來的世界相比,林三酒顯得那麼渺小。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她右手執著被自己血液染得濕滑黑紅的【龍捲風鞭子】,腳尖輕輕給這首歌打著節拍。在衝過音波層時,一顆炮彈被那高昂起來的男聲給攔住了速度,彷彿忽然猶疑起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一般林三酒腳下一蹬,迎空而上,抬手就以一鞭將其遠遠地抽飛了,消失在遠方灰暗的天地間。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接下來,是無數更密集的火力。
她不知道自己戰鬥了多久,不知道歌聲響起來了多少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什麼時候會再也動彈不得。她知道的,是自己將站在這裡,直到一切的終結。
仍然自由自我,永遠高唱我歌
一團巨大的火球燒穿了頭上烏沉沉的天空,以即將撞破星球般的氣勢,直直砸向了大海。被掀起的海浪彷彿終於脫離了鎖鏈的巨獸,張口朝這一個碼頭吞下來;不知多少軍艦被攔腰砸斷,隨著海浪形成的高牆一起沖入天空,又一齊以千鈞之力砸落。
海浪頃刻間就吞沒了林三酒,她以黑霧形成【防護力場】,死死抓住地面,身體在咆哮的水浪中被打得飄搖不定,彷彿不肯隨波離去的一抹海草。她的耳中早已經什麼都聽不見了,唯有腦海中的歌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高,彷彿是從天空中直接照進靈魂的光。
……當海浪退去時,遠方已經多了一個漂浮在海面上的雪白圓環。
它的到來彷彿終於攪動了風雨,沉沉的雨點開始砸落下來,叫林三酒半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楚遠方。她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不僅看不清聽不清,甚至連站起來也困難了;身後碼頭上到底掀起了多少驚呼,發生了多少潰逃,都像是另一場夢中的事,她只恍然不覺。
從遠方翻滾的海浪之間,從那雪白圓環停留的地方,響起了一道輕輕的呼聲。那聲音穿越了風雨,穿越了咆哮,穿越了無數掙扎和追逐,落進了林三酒即將失去聽力的耳中。
「……姐姐?」
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