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半倚在一個熱熱的東西上,已經動不了了。
她的身體瀕臨死亡,但她的生命卻迎來了轉機。對她而言,生與死,從未像此刻這樣,挨得這麼近。在昏黑雨幕里,她使勁閉上眼,擠掉了睫毛間的雨水,再次睜開時,看見那兩個朝她衝來的人影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姐姐,姐姐!」
有人將一隻手探入她的頸後,托著她抬也抬不起來的腦袋,將她輕輕扶起身。季山青的聲音被焦急驚懼給衝擊得變了形,明明那麼伶牙俐齒的一個孩子,現在除了一聲聲的「姐姐」,好像什麼都不會說了。
「別慌,」另一個嗓音從旁邊響起來,語氣鋒利得能切斷金屬「左肩膀,止血!」
與以前的柔和低緩相比,林三酒簡直有點不相信這是斯巴安的聲音。
「他們只來了兩個人,我們的裝甲車都還在,」有一個聲音從背後碼頭叫起來,穿破了嘩然作響的雨幕,「已要求增援,現在馬上再次集陣!」
這明明應該是內部通訊系統里的命令,卻從附近所有的擴音器上一起響了起來。太好了……韓歲平仍然平安。
林三酒微微睜開眼,沉黑色的天空下風雨肆虐,翻滾的烏雲之中炸開一道閃電。雨點沒有間歇地打在她的臉上,很快就沖得視野模糊了。她努力了幾次,終於聽見禮包在一旁慌慌張張地問:「姐姐,你說什麼?」
「……先別動手。」她試圖用仍然完好的那一側手臂撐起自己,斯巴安忙將她扶進懷中,讓她能夠稍微坐直一些。話一出口,兩個人都頓了一頓;沉重的雨不斷澆下來,一時間淹沒了碼頭上履帶碾壓地面的聲音。
「為什麼?」斯巴安聲氣溫柔地問道。
不管禮包在做什麼,他的急救措施都正在快速起效。生命力的流逝越來越慢,她開始感覺自己又有說話的氣力了。「這個……不是末日世界,」她望著眼前兩個渾身都濕透了的人,低低地用氣聲說:「你們現在動手的話……世界就會結束,那麼多條人命……都會死在末日里。」
她能聽見自己的聲音,被放大了無數倍,從四面八方的雨幕中回蕩起來。這一次,沒有新聞直升機能夠要求「掐掉別播」了。
「……我明白了。姐姐,你打算讓這個世界怎麼樣?」禮包輕輕地問道。這一句話,同樣在大地上席捲出去,響徹天地。
林三酒怔了一怔。她沒有想過,她打算讓這個世界怎麼樣。
就在她尚未開口的這一刻,斯巴安忽然將她重新靠在了那個已不再溫熱的東西上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原來是一個被雨水打得咚咚直響的炮彈彈殼。斯巴安長身而立,低聲說道:「他們要動手了,我去擋一擋……放心,我只是擋。」
當炮火、槍擊、暴風雨和進化者的能力襲擊再一次沖盪起世間的時候,林三酒能感覺身下大地都在微微地搖晃。
但是她所躺著的地方,從天空中落下來的只有雨。斯巴安僅僅是一個人,站在這麼廣闊一片的戰場上,卻能把一切戰火都隔在他的指掌之外;他眼前與他身後,成了兩個世界。
季山青彎下腰,將他冰涼的兩隻手捂在了林三酒的耳朵上。
聽力漸漸恢復了,思維漸漸清楚了;她終於敢讓黑霧散去、重新變作了一顆腎,而不至於在失去進化者的肉體之後當場死亡了。她感覺自己的嘴唇被分開了,有什麼清涼的液體灌了進來,禮包正顫抖地哄著她:「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痛了……」
斯巴安僅僅站出去了一兩分鐘之後,對面的槍火就再一次停了下來。這一次停火不太一樣;他們似乎被震驚給浸透了,沉默從驚懼中一滴滴落下來,匯成一片死寂。
一個是怎麼打也打不死,另一個是完全失去了打的意義。
「前方不法暴……」擴音器里剛剛響起來半句,忽然被打斷了;過了幾秒,換成了一個人的嗓音,在雨聲中朝他們喊道:「我是負責此次行動的少將,我要求談判。」
「扶我一下……」林三酒伸手抓住季山青的胳膊,說:「我要去。」
「去談判?」季山青一張臉被雨水洗得發白,烏髮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他什麼也不看,眼睛一眨不眨地只望著她。「姐姐,你其實不必的……只要離開這裡,不管是死幾千萬還是死幾個億,那都是數字罷了。你可以現在就上船……接下來,都交給我們。」
這孩子看來是真的氣壞了。
林三酒沖他一笑,環住他的肩膀,將自己的重量倚在他身上,小聲說:「你知道嗎,我覺得我這一生最幸運的事,就是有你。」
季山青忽然一下閉上了嘴。
她由禮包扶著,一瘸一拐地往前方斯巴安的背影走去。他察覺動靜,轉過頭;在沉沉雨幕里,他原本的金髮綠眸都隨著天光一起濃重漆黑了下去。「我想你可能有話要說,」他輕輕朝林三酒伸出手,濕透的衣服清晰地勾勒出了手臂的線條。「所以我讓他們過來了。」
數輛裝甲車開近了,探照燈的強光撕破了雨幕,在斯巴安切分出的兩個世界之間,照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空地。有幾個一身戎裝的影子從裝甲車上爬下來,簇擁著前方一個男人,慢慢走了過來,遠遠地停住了。
「你們已經破壞了我們世界的安定和平衡,」那少將的眉毛緊緊皺著,盯了林三酒一會兒,問了一個相似的問題:「現在你想怎麼樣?」
林三酒的目光越過少將,越過他身後的人,落進了天地間更遠的地方。
她有了個想法。
河歡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即使是在林三酒成功發出消息之後,對他而言,離開這個世界仍舊是一個遙遠得微微有點好笑的念頭。宇宙之大,甚至是人類心智不能理解的;她一條消息發出去,要花多久到達接收人的手上,而接收人又要花多久趕過來以常理去想,似乎至少也得幾年時間。
……不過,常理這一次失效了。
「我會帶你穿過邊界,繞去碼頭的另一邊。」他壓下了腦海中紛雜的思緒,轉頭對身邊的女孩說,「你看見那個方向了嗎?我們從那裡衝過去,就能趕到他們身邊了。」
吳倫渾身都濕透了,站在冰冷的雨水裡,一邊顫抖一邊點頭。她不敢看河歡,語氣混雜著害怕和感激:「謝、謝謝你,救了我……你也和我一起過去嗎,岸小姐?」
河歡點點頭,抬腳跨過一具死屍,示意她跟上來。「如你所見,我也是一個進化者,」他聽著自己的喉嚨中發出了岸苦的嗓音:「我也要和他們一起走的。」
吳倫僵硬地繞開地上那一個不久之前還在看守她的死屍,匆匆跟了上去。「她會帶你走的,」年輕姑娘小聲說道,「我和她認識不久,但我就是知道……」
這一點,河歡從未懷疑過。
繞開戰場、進入碼頭的一路上,他一句話也沒說。他明明應該趁著吳倫心懷感激的時候,把自己這一張安全船票再打造得牢實一些;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河歡就是懶得開口。
有很多念頭和情緒,從腦海里翻翻滾滾地涌過去,到了嘴邊,卻一個字也化不出。他覺得,就算他今天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也有一部分的他好像將永遠留在這裡,留在這一片風雨里,看不清楚天光。
他生存了太久,以至於他都忘了,自己是否有過像林三酒、關海連那樣為了什麼東西而堅持過的時刻。
來接林三酒的援手,絕對是有能力把這個世界拖入末日的,但那個男人只是高高站在廢墟上,擋下了所有的炮火。護著吳倫繞過大半個戰場之後,就再也沒有一顆子彈能穿透那個男人的屏障,落到他們身邊了;在即將進入林三酒一行人所在範圍的時候,河歡忽然停了腳。
「怎、怎麼了?」吳倫已經成了驚弓之鳥。
「前面沒有危險了,從這兒一直往前走,」河歡指了指,說:「就可以走到林三酒身邊。他們肯定會第一時間就發現你,不過我想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吳倫愣了愣,明白了。「你……你不和我一起去找她嗎?」她有幾分無措地問,「你不是也想離開這個世界嗎?」
河歡沉默了一會兒。林三酒不會拒絕幫助一個陌生進化者的……他此刻也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人了。
「我……」他張開嘴唇,低低的聲氣被嘩嘩大雨打散了,吳倫聽不聽得見,他已經不在意了。「我想起來,我在很早之前,其實就做好了決定……留下來的決定。」
吳倫望著他,問道:「你說什麼?」
「做了什麼決定,自然就有一個相配的後果……我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他自言自語地說到這兒,抬起聲音說:「你過去吧,我走了。」
不等吳倫有所回應,他就轉身走向了來時的方向。
他想去找一瓶威士忌,把酒倒進一隻玻璃杯里。
除了銅地碼頭,整個城市都屏住了聲氣。在傾盆大雨中,每一條街道都被荒棄了,甚至見不到戒嚴時負責巡邏的人影。
鄧倚蘭從牆上跳下來的時候,摔在了地磚上,膝蓋、小腿、胳膊上全是一條一條血口,走在雨里時被雨不斷沖打傷口,就像是在沒完沒了地受刑。理智上,她知道病院離銅地碼頭很遠,即使坐車也得大半個鐘頭;但是腳下仍然在大步大步地朝前跑,即使她已經滑倒了兩三次。
跑過去能怎麼樣呢?為什麼要去呢?張叔已經出不來了。
她不是進化者,也不會離開這個世界的。漢均不明不白死去的碼頭,張叔慢慢瘋掉的病院,甚至這個荒謬的世界,都讓她生出一種想逃跑的衝動但她沒有想過要把過去切割,再將未來扔進風裡。
驅趕著鄧倚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的,大概是她壓也壓不下去的、想要說話的衝動。
在這片土地上發生的,最終都將被埋葬於沉默之間。她,與其他千千萬萬的人一樣,沒有聲音,沒有面孔,沒有形象;她是一個模糊、含混、龐大的共同體一部分,她只作為四十億之一而存在過,沒有作為一而存在過。
她頭一次這麼清晰地意識到了自己此刻想要幹什麼:她想要站在銅地碼頭上,叫他們看見她,聽她說話。她想讓那股力量攜帶著自己的聲音,從每一個角落裡響起來,她將再也不能被推開、被帶走、被忽視。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在這一個暴雨傾盆的上午,鄧倚蘭第一次成為了鄧倚蘭。
但是,碼頭太遠了。
碼頭上的聲音被傳遍了整個城市,她很清楚城市那一頭此刻正在發生什麼,也很清楚自己再怎麼跑也趕不上了。要求談判的少將嗓音,此時正從前方一家電器店裡嗡嗡地迴響起來「你們已經破壞了我們世界的安定和平衡,你現在想怎麼樣?」
鄧倚蘭慢下了步子,在電器店前站住了。她張望了一眼銅地碼頭的方向,視野里只有一棟棟高高矮矮的建築物。
那個叫林三酒的女性進化者那個她曾經在電話里聽過一次的女人嗓音在沉默了數秒之後,低低地說:「你們對其他國家說,我走了就會破壞平衡,引來末日……這是真話嗎?」
「當然是真話了!」那少將緊接著說。他的聲音也微微有點發抖,像是面臨恐懼卻無法可想時,反而生出了一股憤怒似的。
林三酒以氣聲笑了一下,在暴風雨里也聽得清清楚楚。「是實話嗎?你想好再回答我。我在這一個國家裡……已經見識了滿目謊言。」
「這是污衊,我們行得正坐得端你先把這個廣播的東西關掉。」
鄧倚蘭心裡一緊,直到聽到了林三酒的聲音又一次隔著商店玻璃,從無數音箱、電視、手機和播放器上響起來,這才鬆了口氣。「我再問你一次。你們真的認為,有人來接我走,可能會引起世界末日嗎?」
這一次,那男人的聲音停頓了好一會兒。
「我們……不排除有這個可能。」
林三酒從鼻子里輕輕哼出來的一聲笑,叫鄧倚蘭泛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但是接下來的那句話,叫她彷彿被電給打了似的,渾身都因為激動而止不住地發起了抖。
「既然已經有了世界末日的可能,那麼我就破壞到底吧。」她輕輕地說,「把舊日的打碎,經歷混亂和陣痛之後……才能有新的東西生出來。住在這一片土地上的人們,理應有決定這片土地未來的權利。」
鄧倚蘭猛然捶打起商店玻璃,不斷嘶喊起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能喊得這樣響亮、絕望,近似瘋狂;但是即使她喊得嗓子都像撕裂般痛起來,她仍然能聽見那個少將的回答,輕鬆地淹沒了她的怒叫。
「我們就能代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似乎不敢相信這種好運,在急切中仍想保持嚴肅:「讓我來告訴你,我們全體一致要求」
「不,不,不要聽他們說,」鄧倚蘭不斷地砸在玻璃上,一聲比一聲高,彷彿每一個字都沾了血:「等我去碼頭,等我去碼頭啊!你們聽得到嗎,我有話要說!」
她也沒想到,自己最後半句話吐出口以後,突然從商店裡所有的發聲設備上一起奏響了;龐大的聲波從玻璃後撲了出來,回蕩在街道上,回蕩在城市裡,匯成遠遠近近無數聲嘶鳴:「我有話要說!」
鄧倚蘭被驚住了,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傾盆大雨里僵立了好一會兒。她眼前儘是一片昏黑水幕,天光陰沉,只能看清路邊被風不斷搖晃的樹,和空蕩蕩的人行道。
她低下頭,抹了一下眼睛。
當鄧倚蘭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前方多了一個人。
「是你要去碼頭嗎?」那男人朝她伸出一隻手,眼睛裡泛著沉沉的墨綠,笑起來時牙齒雪白。雨水從他的面龐上滑下來,彷彿在以己身去體會撫摩著他的每一寸輪廓,不忍跌落下去。
「來,我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