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聲無息的幾秒鐘過後,余淵終於又一次開口了,將林三酒從混亂矛盾的思緒里拉了出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接下來是不會干擾你救人的行動的。」他平淡地說,「雖然你沒有手段能驗證我的話……你要是願意,我也可以站這等你回來。」
林三酒有氣無力地擺了擺手。對方是數據體,如果真的要動手腳,不跟上自己也有無數辦法,走形式過個場沒有意義。「不用了,我……我得好好想想。」
余淵點了點頭。
眉眼仍舊是同樣的眉眼,面龐上刺著的也是一樣的紋路,連耳邊一綹微微翻起來的頭髮,都和她記憶中最後一次看見余淵時沒有不同。被抽走的只有他的情緒、喜好,然而看上去,卻像是另一個人了。
就好像……曾經他是一段舒展激昂的音樂,現在是一張五線譜。
當手指碰上極寒或極燙的表面時,最初那數分之一秒的間隙里,手指感受到的是熟悉的溫度;接下去,就是能殺出人眼淚的痛了——林三酒若是望著他時間久了,就會被類似的痛扎一下。
「你怎麼會不想再做數據體了呢?」她苦笑了一聲。「你也知道,這根本不可能啊。」
如果對方是余淵,她自然不會不信,但對方是數據體。
她不敢信,不是因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類的揣測,而是出於一種邏輯推論:數據體作為純理性的「生物」來說,自己是完全接受自身存在形式的,如果不接受,則不會以這種形式存在——它們沒有情緒干擾,當它們理智上認為要拋棄自己存在形式的時候,就會毫無猶豫——而余淵被數據體改造成了數據體,自然也把這一點給繼承下來了。
更何況,數據體根本沒有好惡,沒有偏好,甚至生不出抗拒心理,怎麼會「不想」做數據體了呢?
「你誤會了,我只是說,我可能需要你幫助我擺脫它。」余淵抬起眼睛,想了一會說:「我懂得做數據體的無限好處,所以選擇繼續做一個數據體是理所當然的推論。」
林三酒被他弄得有點糊塗了。「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同理,如果我理智上判斷不做數據體的好處更多,那麼我自然需要擺脫數據體的身份了。我有理由認為,我在變成數據體之前,留下了一個後手,就是為了要讓我知道不做數據體的好處。」
聽他講話,林三酒簡直想把自己的臉都埋進手掌里,甚至對「留下了一個後手」這句話都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她激靈一下明白過來時,急忙問道:「你、你留了什麼後手?」
余淵望著她,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
「你怎麼也不——」林三酒的嗓門都抬高了一截。
余淵抬起手,阻止了她沒說完的話。「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要知道的話,我們安全之後我可以解釋給你聽。你現在得決定,你能不能信得過我。」
林三酒受他提醒,下意識地往四周看了一圈。他們下來已經有三四分鐘了,遊戲組織者仍舊沒有現身,說明這種文字結構與數據流管庫還是不一樣,最起碼數據流動性不可同日而語。但是,那也不代表她就能一直站在這兒聊天。
她想了一會兒,轉頭問道:「你覺得,我們接下來應該往哪走?」
余淵忽然低了低頭,那一瞬間,令林三酒幾乎錯覺他即將要微笑起來了。但是當他抬起頭的時候,仍舊是一副平淡無波的神色。
不遠處,一個有幾分像「柱」字的文字,沉默而嚴肅地頂立在上下之間;遠處「牆」上的電動車充電樁,也是一群浮雕般的不知名文字,從「牆」上浮凸起伏,層層疊疊,恆亮著微微的綠光,正如現實世界中的充電樁一樣。
「和百合三個字,是在電梯井中逐漸變小的,應該是被吸收了一部分。」
他說到這兒的時候,林三酒忍不住皺了一下臉——她一直沒敢去想這一點:和百合小了一圈之後,到時就算能逆向變化成人,又會是什麼樣子。
「那麼,她被吸收掉的部分,去了哪裡呢?」余淵問道。
林三酒「啊」了一聲,轉頭朝聳立著穿過空氣的「管」字看了一眼——她有些明白了。
「我們已經知道了,」余淵指了指不遠處的「管」字,說:「電梯井就是這個字所形成的。我剛才就在想,它是電梯井,但它不是一個井字,卻是一個管字……為什麼?你看它的下端,是沒入了地板文字中的。我想它繼續延伸了下去,形成了一條管道。被吸收掉的文字,或許是通過這條管道被輸送下去了。」
二人走到了「管」字前方,以林三酒的身高,目光正好落在兩塊方形金屬的結構之間。「這麼說來,我們需要順著它下去看看了……問題是,怎麼才能下去?」
她倒是能鑽進「管」字筆畫的空隙之間站著,但是她覺得這主意恐怕不會成功。
余淵蹲了下來,考慮了一會兒,朝「管」字最底部的一條橫筆慢慢伸出了手。那橫筆足有一米半長,像金屬台一樣,有一半沒入了地板里,消失在交織的盈亮文字筆畫中。
「我無法解讀它,」還沒等碰到筆畫,他就停了手。「我第一次遇到我不能解讀的東西。」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林三酒提點這個數據體說:「就好像Windows系統下打不開Pages一樣,不兼容……我,我以前是坐辦公室的。」
余淵回頭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那我們不能把自己也文字化吧?」
余淵站起身,搖搖頭。「我不知道該怎麼文字化,再說,這本來也不是我的問題。你想救季山青,你應該想辦法。」
林三酒吞回去了一句「你怎麼知道我要救季山青」。禮包的失蹤是她心裡最惦記的事,余淵在解讀過程中,把碎片拼起來,推測她下去是要救禮包,再正常不過了。
她看著「管」字,想伸手去碰碰它,又收了回去。與其他文字不同,這個「管」字是連接著地下遊戲組織者內部的;萬一她的碰觸本身,就會被當成信號傳輸下去怎麼辦?
余淵心口合一,是真的沒打算多為她費心思,背著手觀察起了停車場里其他文字。林三酒在原地轉了幾圈,否定了一個又一個主意;在她腳下,堅實、平穩的文字們雙臂交織、層層相連,組成了一片踩起來就和水泥地沒有區別的地板。
她盯著腳下文字,愣愣出了一會兒神,忽然叫了一聲:「你說你解讀不了這些文字?」
「對啊。」一會兒沒看見,余淵已經走得挺遠了,正在看一群文字組成的牆壁。
「那他們應該也不能把數據體給文字化了才對啊?」林三酒慢慢地說,自言自語:「那他們是怎麼把禮包送下去的呢?」
余淵耳力不差,遙遙答道:「這沒有什麼不好理解的。我認為,你本來也不可能直接卡片化這些文字,因為它們既不是生物,也不是物質,但你還是把和百合收進卡片庫里去了,因為文字是被裝在電梯里的,你能卡片化電梯轎廂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他們拿個什麼東西,把……把禮包給包起來、送下去了?」
余淵停下了觀察,想了想,說:「他做數據體都逃不掉被包的命運。」
林三酒心跳快了幾分,匆匆問:「那如果我們也被包起來,就可以下去了吧?」
面對一個數據體,最叫人喪氣的就是不管有了什麼突破或危機,對方都是一副無風無雨的死水模樣。「拿什麼包呢?」
林三酒想了想,從卡片庫里拿出了一塊不知何年何月收進去的磚頭,輕輕扔向了「管」字——它「當」地一聲撞上了文字筆畫,掉了下來,把她自己給驚了一跳。這只是塊磚頭,不是人,應該沒事吧?
「當初用來包禮包的,說不定就是文字中的「包」字。」余淵分析道,「這是我舉的例子,我想說,普通物質可能根本進不去文字結構里。」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豈不是束手無策了?
林三酒滿腹不甘心,不斷回想著剛才一路下來時的種種——她總覺得應該有能借鑒答案的地方。和百合雖然是在電梯井中就開始被吸收的,但電梯本身仍舊不能順著管道進入深處,不能說明問題;然後他們下來了,走進了這個停車場里……停車場……
她激靈一下跳了起來。
「余淵!」她趕忙回頭叫了一聲,「車,車!」
仍在一眨不眨凝視著文字的數據體,聞言騰地一下轉過了身。林三酒一句也來不及解釋,也不需要解釋,大步沖向了遠處那一群文字所組成的車——這群文字是獨自站在地上的,不與遊戲組織者相連,碰了也沒事;她站在幾個字中間左右一看,饒是早有心理準備,林三酒還是吃了一驚。
座椅,方向盤,引擎,電池……都是密密麻麻的繁複文字,但同時卻又簡潔明了;最奇妙的是後視鏡,「管」字正倒映在一片澄凈明亮的小小文字上,也如同其他部件一樣,叫人看一眼就能認出它的作用。余淵走近了,問道:「沒有鑰匙文字,這車能開嗎?」
「我估計不能,」林三酒說,「你坐進去。」
余淵沒動。
「你現在幫我,我以後幫你。」
余淵坐進了文字內部——毫無反應,就好像裡面的奇景不值一看。
「我現在準備把車推過去,推進「管」字里去。」林三酒雙手握住車頭,說道:「我會在最後時刻跳進去的,準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