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情緒的奴隸。
對於這一點,自認為比多數人都更冷靜的屋一柳,反而認識得更深刻。
「理智人」從不存在,人的絕大多數決策都是被暗流般的情緒所決定的;而情緒為主導所構成的內在世界,又複雜多變得接近混亂,簡直不可能理得清楚。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的老家世界還是一個正常地方的時候,屋一柳曾經在網上看過一個新聞採訪的片段。
新聞內容主要關於本地一個女人,在她某一個下午從外地出差回家之後,沒有聯繫丈夫也沒有聯繫朋友家人,只把兩個孩子從家中帶走消失了,好幾天過去,仍舊渺無音訊。
案件熱度很高,很快就上了電視;當記者採訪那個丈夫,詢問他整個事件的經過時,其中有一個細節,讓屋一柳記得非常深。
「昨天晚上對我來講,特別難熬。」丈夫望著記者,剛才介紹情況時的鎮定終於動搖了,好像聲音要裂開似的:「我不能去孩子房間給他們關燈,不能跟他們說晚安,也沒法像往常那樣,睡前在我太太的額頭上親一下……整個房子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就是希望……我就是希望,不管他們在哪兒,他們能夠回來。」
他的口氣,就好像是在哀求記者能夠把他們帶回來。
當時,屋一柳忍不住將這段影像倒回去了一點,重新看了一次這段話。他能感覺到這份心情是真實的,很觸動人,就連和他一起看影像的同學也有同感;這個丈夫那一刻的悲切和渴望,清清楚楚地透過屏幕傳達了出來——儘管在他悲傷的時候,他同時也很清楚,就是他自己殺掉了妻子和孩子。
這段新聞影像之所以會被截下來在網上流傳,正是因為這個丈夫不久後就被警方拘捕,認罪入獄了。人類就是這樣複雜的生物:就連這種惡魔般的人,竟也會有一瞬間,真切地思念被自己殺掉的家人。
假如他那一瞬間的心情能夠被無限放大,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況呢?他會在電視上哭著認罪嗎?
那個細節後來一直留在屋一柳的頭腦里,他始終沒有忘記它,只是平時也想不起來。等他忽然再次想起這段新聞採訪的時候,是在他進化出自己第一個能力之後了。
「我給阿比講故事的第三個原因,」
在磅礴大雨里,屋一柳望著仍舊坐在石頭上的女人,低聲說:「包括我和你說了這麼多話的用意……我現在來告訴你吧。」
「阿比」果真站不起來——「她」絕對嘗試過,因為這句話的不詳意味濃郁得能夠讓任何一個進化者眉頭髮跳;但儘管「阿比」雙手撐在了石頭上,雙腿卻還是和身下的石頭一樣僵硬沉寂,不肯支撐她站起來。
屋一柳輕輕向她笑了笑,發動了能力。
昏黑如注的雨水彷彿一幕背景幕布,在幕布前,正極速浮起了許許多多不同的、如夢般的形態,沒有形體,彷彿只是一段段「感覺」:像深水面下一晃而過的長影,像驀然一驚的心跳,或幽幽反覆的鳥鳴。
新浮起來的、幻覺般的無數影色,與眼前大雨下的漆黑山林交織在一起,如同各種顏料攪在水流里,有的地方涇渭分明,有的地方微微互融。
在層層疊疊、亂流交錯的無數幽微影色中,他立刻將自己的目標定了位——他的身體沒有動,但是在他的意念中,他探手朝前一抓,就從無數急流暗涌中按住了那一抹差點稍縱即逝的暗影。
如同樂隊指揮,屋一柳握著那誰也看不見的暗影,輕輕將手一揚:他從這一曲幽暗複雜的樂章中所抓取出的音符,就是他要將其無限放大的音色。
「阿比,趁現在!」在隆隆雨聲里他驀然吼了一句,聲音穿破了雨幕,散入了黑茫茫的山林。
在下一個瞬間,坐在石頭上的阿比忽然身體一顫,就好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整個人都朝地上跌了下去。
金髮女人滾倒在雨幕下的泥水草地里,肢體抽搐著,好像身體快被兩個主意給扯開了一般;在阿比與那個玩家的意志交戰對抗時,屋一柳不斷地放大、加強自己剛剛所抓住的那一個「音符」——很快,金髮女人體內的對抗就有了結果,她從草地上掙扎著翻身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前撞了幾步,勉強站穩,再開口說話時,已經帶上了哭腔。
「是我,阿比,」她不僅呼吸急促,連每個字都像是因為太急切了,而在說出口時被壓碎了:「是我,我——我——怎麼會,怎麼會那樣?」
屋一柳盯著阿比,仍舊沒有放開那縷被自己捉住的氣息。
三秒、兩秒、一秒——當能力時限一到,眼前盤旋交錯的種種氣息驀然消失了的時候,他立刻兩步衝上去,一把拽起阿比的手腕,高喝道:「跑!」
阿比到底也是一個在十二界里立住腳的進化者,反應不慢,抬步就跟他一起沖入了昏黑雨幕籠罩下的山林中,邊跑邊喊:「我們去哪?怎麼辦?他們會追上來嗎?」
如果真有兩個玩家的話,至少另外一個始終「隱形」的人,肯定會第一時間追上來的。作為形態未知的「靈魂」,他到底速度有多快,或者說受不受速度限制,屋一柳都沒有把握。
但他們二人必須要跑,至少在奔跑的時候,二人的心神、身體和專註力,都會繫於「奔跑」本身上:屋一柳希望,這一點可以幫助他們抵禦玩家的耳語。
只不過阿比剛剛醒來,疑惑實在太多了,二人在幽黑雨幕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跑了一會兒之後,她又忍不住問道:「剛、剛剛是你用了能力嗎?你救了我?」
屋一柳又要看路又要逃跑,在百忙之中抽空回答了一聲:「是我用進化能力,暫時把那個玩家壓制住了一會兒!」
說完,他自己也沒忍住,苦笑了一下。
他的運氣可能在想方設法求生進化時就用光了,所以他生成的第一個進化能力,似乎怎麼看也不算是威力很大的——當他在小巷地面上漸漸恢復過神智的時候,他有半晌工夫,都在等著自己飛檐走壁、浮空飛行,或者從眼睛裡射出光來;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終於意識到,他現在只是可以「看見」人類的情緒和感覺了。
【Humao】
如果每個人類都是一支最複雜的協奏曲,那些流動的、交替的、彼此呼應的音符,一定就是主宰了人類大部分決策行為的情緒感覺:憤怒,恐懼,同情,同理,焦慮,渴望,滿足……但是音符有了,卻未必能組成一首令人滿意的曲子,對不對?
發動能力後,不僅能夠看見身邊人類產生的所有情緒與感覺——是所有的,不管多麼細微、多麼短暫——而且還可以從流淌著的種種情緒中抓出一個,將它不斷放大或者不斷壓低,就像指揮家決定要讓哪個部分的樂章更強,或更輕一樣。
任何人都是複雜情緒的混合體,哪怕敵人只是閃過去了一瞬間的畏怕,只要你能抓得住,將它放大之後,連動也不需要動一下,就能用敵人自己的情緒將敵人壓垮、崩潰。
當然,在某種情緒感覺被加強或減弱到一定程度的時候,目標自然會採取相應的行動:過於絕望抑鬱的時候,或許會自己跳海,或許會給你一槍,這都是有可能的。
本能力目前階段,只允許抓住一種情感,時限為十五秒鐘,每12小時可以使用一次本能力。日後若是滿足了升級要求,不僅可以操縱情緒強度,甚至還可以調整情緒的方向:比如抓住的「愉悅」,也可以一點點調整成「感傷」。
屋一柳後來發現,一般來說,進化者的第一個進化能力都是與他所在的末日世界息息相關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能力和變形人、混亂的末日世界似乎都沒有什麼關係,反而聚焦在了人類本身的情緒感覺上。
他當時失望極了。它能有什麼大用?就算可以用對方的畏懼把對方壓垮,可誰看見他這麼一個初出茅廬、能力低微的進化者,會產生「畏懼」這種情緒?
然而屋一柳竟然就是靠著它,一步步活了下來,產生了第二個進化能力,能力像滾雪球一樣漸漸變大,終於來到了十二界,並且還給自己掙出了一份職業聲譽——想想過去十來年的經歷,都像是做夢一樣。
「把你洗腦的玩家,」在迎面打來的風雨里,屋一柳覺得好像一張口就要吃一口雨,說話呼吸都比往常困難:「在短時間內都無法從他的狂喜中恢復過來了,另一個我從沒交流過,我都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另一個玩家。」
「那、那我們現在去哪兒?你知道來路在哪個方向嗎?」
屋一柳抹掉了臉上的雨水,高聲答道:「我們回露營小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