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來不及問八頭德一句,「這事和你有關係嗎」,因為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眾人就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道「吱嘎噶」的怪聲。
那聲音像是指甲撓黑板一樣,扭曲著一路刮進了人的神經里;林三酒朝身後一瞥,發現纏繞彎卷的變異甲動了。
白硬得如同刀刃一樣的「甲花」,在悄無聲息中一圈圈地開始往前長,彷彿想要趁人不注意時悄悄摸上來似的——那「吱嘎噶」的怪聲,來自於它在半路碰上的一張椅子,此時已經被它切斷攪碎了;椅子碎塊捲入了仍然在繼續朝眾人伸來的「甲花」里,看上去就像活了一樣,斷椅腿在半空中盤旋著走來。
「快走,」進化者中立刻有人喊了一聲,「它要過來了!」
八頭德也沒耽誤,瞥了城道一眼,轉身就跑——他原本站在眾人身後,此時一轉頭,他就成了第一個。
捲曲的甲刃雖然速度慢一些,卻比睫毛堅定多了:它維持著每秒五六左右的速度,持續漫延著,卷過每一個轉彎,緊緊咬在眾人身後。這速度不算高,但正好能把一般水平的進化者給逼得除了快跑什麼也顧不上——別說要帶八頭德去西城區了,他們自己此時正在往哪個方向跑,恐怕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我們散開吧!」妮卡急匆匆地喊了一聲,「大家分頭走,然後在西城口集合!」
她說完,瞥了八頭德一眼,縱身一躍跳上前方天花板斷口;她略豐肥的身體十分靈活,倏地從斷口裡脫溜了出去,恰好避過下方剛剛卷上來的變異甲。
妮卡不是唯一一個逃得及時的人。當林三酒緊盯著八頭德,腳下輕輕一加速追上他的時候,城道里只剩下四個還在一起往前逃的進化者了:八頭德、林三酒、種青和臟辮。
臟辮不是不想跑,但他運氣不好,兩次試圖從分叉口逃離,不是被變異甲趕上了,就是一腳踩上了破裂滑落的磚頭,失去了機會。等他抽空氣喘吁吁地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身邊只剩八頭德和他僱傭的二人時,臉霎時就白了——林三酒看了都覺得怪可憐的。
「喂,」
種青竟然也沒跑,這一點讓林三酒還真有點意外。他此時正向八頭德喊道:「你要去哪裡?」
八頭德的戰力一般,但是維持眼下的奔跑速度,對他而言還不難。他「哈」了一聲,反問道:「你怎麼沒有趁亂走了?你不是懷疑我嗎?」
林三酒登時吃了一驚,幾乎想要停下來檢查一下意識力了——她在與種青說話時,明明已經用意識力將身邊一圈都圍住了,以防聲音漏出去。這一招以前是百試百靈的,怎麼今天竟失效了?
「你聽見了?」種青也是一怔,隨即解釋道:「我說過的,我就是拿錢辦事。你到底有什麼目的,真實心思是什麼,我肯定會出於自然的好奇心而想一想。但是對我而言沒分別,我只是做事拿報酬而已。」
他有這麼缺錢嗎?林三酒瞥了一眼種青,回憶了一下自己剛才都說了什麼,隨即鬆了口氣:她沒有在言辭間明確流露過對八頭德的懷疑,看來她還有機會繼續留在他身邊。
儘管八頭德可疑,但別說與他對質或為敵了,林三酒發現自己竟然連走都不敢走:她走了,還怎麼找禮包和余淵?開著飛行器在漫步雲端里繞圈嗎?
八頭德以眼尾掃了種青一下,又轉頭朝另一頭跑得呼呼喘的臟辮問道:「那你呢?」
臟辮看了看三個人,當他看到林三酒身上的時候,面上就浮起了絕望。
林三酒身為能單手扭轉局勢的第一流戰力,此時表現得簡直又沉默又忠心,看起來似乎八頭德走哪兒她就要跟到哪兒——以人數論是一對三,以戰力論,恐怕是一對三百,他還有什麼選擇?
「我、我……我根本不信貴和的鬼話啊!」臟辮兩眼直瞪著前方城道,誰也不看,邊跑邊說謊,「我還不了解你嗎,你為繁甲城付出了多少心思,你的節目我都是一次不落地聽,誰也別想挑撥離間……」
幾人此時忙著奔逃,他還氣喘吁吁,說謊也難以看出來;八頭德「嗯」了一聲,說:「起碼還有人是信我的。」
「當、當然……」
「既然如此,大家跟我來,」八頭德招呼了一聲,喊道:「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能夠讓我們擺脫它!」
林三酒早已放棄了要在繁甲城中認路的企圖,可是她隨著八頭德跑了一陣子之後,卻發現自己竟對這一段城道越來越熟悉了;當城道忽然在前方中斷的時候,她終於想起來了——這兒是繁甲城中一處弔橋。她在這兒等弔橋的時候,還聽見一個老頭在路邊講愛情故事。
今天,當然不會有人為他們放下弔橋了。在附近居民逃亡的時候,弔橋就已經被不知道什麼力量給沖毀了,破碎成無數斷木,四散著落在下方同樣空無一人的居住區里。
「從這兒跳下去,」八頭德喊道,「我看那指甲好像只能往前伸!」
他話音未落,眾人已經一起跳下了斷道口,紛紛躍進了十來米下方的居住區里;從他們頭上,扭曲疊卷的甲刃盤旋著衝過了半空,繼續扎入了前方的城道。
四人總算不必繼續奔逃了,站的站,坐的坐,在滿目狼藉的居住區里歇了幾口氣。林三酒是唯一一個連汗也沒怎麼出的人,四下打量了一圈:自打她進了繁甲城,很少能看見這麼大一片無遮無擋的天空了;原來今天天氣這樣好,陽光從碧空中照耀著災難。
從她的餘光一角,天空中有個什麼東西像是怕人看見似的,瞬時縮回了高處一截城牆後方,只在她的視野中留下了微微一閃的銀光。
「什麼?」意老師頓時醒了,「那東西是浮在城牆上天空里的吧?有點眼熟,似乎之前見過。」
「你注意到是什麼形狀的了嗎?」林三酒問道。
「我得想想——」
意老師的話剛開個頭,八頭德就在一旁招呼了幾人一聲。
「我很高興,你們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依然留在了我身邊……不瞞大家說,我現在確實正處於一個非常需要幫助的時機。」他的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露出了一個苦笑:「因為在我們忙著逃命的時候,已經有先走一步的人將事態進展告訴了貴和。我不在乎是誰說的,現在問題是,貴和已經單方面認定我和這件事有關係了。」
他一直和林三酒幾人一起奔逃,卻似乎仍舊能夠對城中消息了如指掌。
「那你和這件事有關係嗎?」種青冷不丁問道。
「當然沒有。」八頭德也不生氣,搖頭說道:「且不說我沒有這種手段能讓人變異,就算我有,我也絕不願意傷害城中的居民。我們邊走邊說吧,頭上橫著一條……指甲,總是讓人心裡有點不舒服。」
又一次,林三酒感受到了那股強烈的錯位感:他的態度言辭有多誠摯懇切,他的行為表現就有多說不過去。如果真的無辜,為什麼不去西城口解釋一下呢?當他不願意去西城口的時候,就立刻有變異人攔住了去路,還把其他進化者都驅趕走了,這也太巧了吧?
「貴和剛剛對繁甲城中的進化者宣布了通緝令,要將我活捉了。」
八頭德當先在前頭領路,帶著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說道:「老實說,我倒不是很擔心我自己……大不了打游擊戰,誰有我對繁甲城熟悉?我更擔心他們的另一條命令。來往繁甲城的飛船都被取消了,他們要求進化者將所有普通人都控制起來,集中在西北城台上。」
臟辮「啊」了一聲。
當他看見林三酒朝自己望來時,急忙解釋道:「那是以前堆建出來的一塊大檯子,原來是想以它為基礎再造一片城區,但是平台不太穩,新建的城牆把檯子給壓垮了一塊,就放棄使用了。現在就是一片長著雜草的空懸崖,平時沒人去。」
「繁甲城裡有多少普通人?都聚集在那兒,萬一重量把它又壓塌了怎麼辦?」林三酒問道。
「沒壓塌的話當然好;壓塌了的話,雖然以後不大方便,現在卻正好少了一件需要發愁的事。」八頭德冷冷地說,「普通人只是沒有能力,不是沒有腦子,他們知道他們信不過貴和了,畢竟貴和是一個進化者組織。所以如今他們有這個反應,我真是一點也不奇怪。」
「什麼反應?」種青問道,「你不是一直和我們在一起嗎?你怎麼知道的?」
八頭德沒有詳細解釋的意思,只說:「很多普通人都找機會逃回城裡了。」
「啊?」臟辮一愣,回頭看看幾十米外仍舊橫亘在兩截城道之間、巨大扭轉的指甲,說:「普通人進城……怎麼躲得過去變異人?他們要是真的和變異人沒關係,應該請求進化者幫助才對,哪怕是有誤會——」
「前面有人,」林三酒低低叫了一聲,幾人立即都頓住了腳。他們此刻正從露天居住區往下坡走,前方是一條橫攔的城牆;那城牆上僅有幽幽的幾個黑窗口,像散落的眼珠一樣。除了林三酒之外,誰也沒發現城牆內有動靜。
「是變異人嗎?」臟辮提心弔膽地問道。
「要是進化者的話,可能會對我動手,」八頭德朝林三酒低聲說:「要麻煩你了……」
林三酒用牙咬著自己的口腔內側,沒答話。
城牆上一個黑窗口裡,有個影子閃了一下,隨即從窗後露出了一張人臉——他們恰好認識這張留著絡腮鬍子的臉。
「是你?」八頭德愣了一下,往前走了幾步。「你也回到城裡來了?」
哪怕認出前方進化者是八頭德,那張臉上的警戒之色也絲毫沒有減輕。
「八頭德,我一向信任你,認為你和其他進化者不一樣。」他們在巡邏時遇上的那一個絡腮鬍大叔,沉沉地說道,「看在你過去對我們的情分上,我給你們幾個進化者一個機會,現在立刻離開這裡。否則的話,我們這邊聯合起來的普通人,就要對你們動手了。」
林三酒都懷疑自己聽錯了——臟辮沒忍住,「哈」地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