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頭德昏迷後微弱的呼吸聲,成了靜默城道中唯一的暗流。
在種青話音落下後,林三酒一時連呼吸都摒住了,哪怕明知道對方戴了面具,目光仍死死釘在他身上——她發現自己不敢開口問。晚一刻問,就能晚一刻知道對方是誰,對不對?
還是絡腮鬍子喉間忽然發出的一陣「咔咔」聲,打破了凝重的寂靜。「我、我沒……」
「我知道,」種青好像知道他要說什麼,打斷他後,又對林三酒說道:「你先把他放下來吧,接下來,我們大概需要單獨聊一聊。」
林三酒只遲疑了一瞬。「那不行,」她瞥了一眼絡腮鬍子,後者的東西此時都被臟辮給剝乾淨了,卻仍然是一個普通人的模樣。「造成了這件事的人,一個也不能走。」
「那你把他捆上,交給臟辮先看著。」種青也不反對,只是好像拿她沒辦法似的嘆了一口氣——這個感覺實在太熟悉了,好像以前也曾有過她把對方逼得沒辦法的時候,只不過到底是誰?
就在林三酒放下絡腮鬍子的時候,她的餘光從對方身上掃了過去,忽然心中一動。絡腮鬍子此時仍然是個普通人模樣,說明他身上肯定還有東西;臟辮唯一沒搜過的地方,好像只有一個……
林三酒伸手在絡腮鬍子臉上從上到下地一抹,【扁平空間】頓時收進來了一張卡片;等她再抬頭一看,絡腮鬍子臉上已經沒有絡腮鬍子了,赤|裸光潔的一張臉上,神色毫無遮掩地又驚又疑,似乎完全沒料到自己的手段竟在最後關頭被發現了。
「行了,」種青臉上帶著一副「這下你滿意了吧」的神色,沖臟辮揮了揮手,就好像臟辮是他屬下一樣,「你把地上東西撿起來,去八頭德身邊坐著等我們。」
臟辮果然也像是他屬下一樣,乖乖照辦了——在十二界里活到現在的進化者,沒點眼力可不行。林三酒看著他們在八頭德不遠處一隻翻倒的箱子上坐下了,又看著種青朝她一步步走來;他將那個泛藍的小東西扔在地上,伸腳一踩,它就被踏進了磚塊縫隙間的黑土裡。
次空間再一次包裹住了林三酒,也包裹住了種青。外面的二人,這一下既看不見他們,也聽不見他們了。
「放心,我們還出得去,」種青解釋道,「它其中一個功用,是可以創造出暫時的私密空間,而不會困住人。」
「你……」她盯著種青,卻找不著下半句話說了。
「我還真沒想到,事隔多年我們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見面的。」種青慢條斯理地說,伸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我當年就感覺,維度裂縫恐怕是沒法拿你怎麼樣的,看來我的感覺對了啊。」
隨著那一張薄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皮膚」逐漸離開了他的面孔,「種青」一點點消失了;在林三酒一眨也不眨的視線里,幾綹柔順而光滑的劉海輕輕地從那一張面孔上滑了下來,落在他的眼角處——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竟然一點都沒變,不僅五官仍舊清淡文雅,甚至還保持著同一個髮型。
她聽見自己啞聲說:「……司陸。」
「好久不見。」司陸朝她露出了一個笑容,有一瞬間,似乎數年歲月都從二人之間消融流逝了。假如林三酒一轉頭,發現自己又一次回到了葷食天地,在飢餓、泥汗、奔波里,尋找著下一次與司陸或對抗或合作的機會,她恐怕也一點不會驚訝的。
「你成長了這麼多,變化得這麼大……當八頭德領著你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真是吃了一驚呢。」
在司陸面前,她似乎又變成了那一個更年輕的自己;那時的她,真像個孩子一樣。
誰說時光不能倒流?一首歌,一陣氣味,一個故友,她又回到早已離開拋下她的時光里,那時屬於末日的旅途剛剛開始,充盈而無知,飽滿而魯莽;那時的她,還沒有經歷後來的人生。
司陸倚在牆上,雙手插進了衣袋裡;他的肩膀鬆鬆散散,碎發柔軟,好像下一個瞬間就會笑起來,衝刺圖笑罵一句什麼話似的。
自己肯定已經老了吧。
在林三酒恍恍惚惚時,一句話忽然脫口而出:「如果我們初遇時,我就是如今這樣的水平,你當時肯定不會與我作對吧。」
下一個瞬間,司陸果然笑了起來。
「哪怕你現在仍然是和當初一樣的戰力,我也沒想要與你作對啊。」
林三酒想了想,有點愣住了。「我不是壞了你的計劃嗎?你對我……沒有不高興嗎?」
「當然沒有,」司陸攤開手,就好像她說的是廢話一樣,「我一開始都不知道你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至於壞了我的計劃嘛……老實說,這也不是頭一次了,看到你的時候我就有心理準備了。」
連林三酒都沒忍住,嗤地一下笑了:「怎麼把我說得好像大洪水?」
「再說,」司陸看著她,好像在回答一個她還沒有問出口的問題:「這本來也不是『我』的計劃……我只是被選中執行這一個計劃的人。」
直到聽見這句話,林三酒才終於松出了始終困在她胸中的那一口氣。
還好,老天對她還是有一分青眼在的;時隔多年,她總算不必在重逢時,與司陸兵戎相見。儘管司陸對他人一向都是淡淡的,二人相處時日也短,林三酒卻也幾乎將他認定作了一個朋友——她不知道自己是更願意與過去的朋友反目,還是更不願意看見過去的朋友變質。
「太好了……她像解釋似的小聲說道,「雖然你一向也是殺伐利落,從不心軟,但我還是很難想像,為什麼你竟做出了這種事。」
司陸搖搖頭,笑道:「你的性格果然沒怎麼變。」
「是誰選中你執行計劃?」林三酒緩了一口氣,登時浮上來了一連串的疑問,「是你的組織嗎?計划具體是什麼?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都問完了,她才後知後覺地補上了一句:「你能說嗎?」
「每一個問題的答案,都是不允許透露的,」司陸聳了聳肩膀。
果然是這樣。
「但是,這不代表我不會告訴你。」他的下一句話,登時讓林三酒吃了一驚。她抬起頭時,發現司陸的一雙眼睛正在直直望著她,昏暗城道里,依然能看見那微微一點閃爍的濕潤亮澤。
「……為什麼?」
司陸可絕不是那一種會因為有交情,就隨隨便便把不該說的話說出口的人。
他站直身體,走近剛才設立次空間的物品旁,望著外面的幾個人,才慢慢說道:「你大概還記得,今晚在八頭德他們談話的時候,我問了一個問題。我當時說,追究幕後人時,更應該問問動機是什麼,將普通人變異,誰有什麼好處?」
林三酒點了點頭。「所以,你當時是明知故問唄。」
司陸瞥了她一眼。「不,這其實是一直困擾著我的問題。」
「你——你的意思是,你也不知道動機?」
「對,我不知道。」司陸微微皺起眉毛,說:「我已經不是當初剛剛遇見你時的那一個小考官了……如今以我在組織內的地位來說,竟有一個大型計劃是需要我親自監督實行,而我連其背後成因也不知道的,實在非常罕見。」
他果然一點掩飾的意思也沒有;正如林三酒所料,這個計劃是由他背後的組織發起的。
「怪不得……」林三酒掃了一眼外面的絡腮鬍子——現在可能已經不該這麼叫他了。「那個人被我抓住之後,承認了自己與變異一事有關,卻怎麼也不肯承認他與你有關係。」
「他不敢吧,」司陸平淡地說,「與你為敵,還是與以我為代表的組織為敵,是一個很好選的問題。」
「你的組織到底是什麼?」說來也好笑,兩次與司陸打交道,都是處於「組織」的陰影之下,林三酒卻始終連它的名字也不知道。「當年你和刺圖誰都不肯說……」
她的聲音微微一頓。在「刺圖」二字出口時,從司陸臉上划過去的一絲細微神情,忽然抓住了她的喉嚨。「刺圖……刺圖呢?他還好嗎?」
至少在經歷了維度裂縫之後,刺蟒應該還是活著的才對。
「失蹤了。」
司陸低下頭,好像想要從衣袋裡拿什麼東西似的,但手抽出來時,依然空空的。「與你那一次沒有關係……他的等級爬得很慢,大概是因為他頭腦不太靈光。兩年前他被他所在的部門派了一次任務,再也沒有回來。這在末日世界裡,確實很平常。」
林三酒在他的神色中仔細搜索了一會兒。「但你認為……他的失蹤沒有這麼簡單?」
「感覺還是很敏銳嘛。」司陸毫無笑意地笑了一笑,「別看他心思轉得不快,卻是一個很靠得住的朋友。囑咐他不要泄露的話,他就絕不會泄露,交託他去辦的事,他哪怕拼一身傷也會幫你辦好。」
林三酒沉默地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我想……他的失蹤,可能最終應該會怪在我頭上。」司陸看著前方城道中的幾人,好像一邊在考慮著什麼事,一邊低聲說:「因為我近幾年來,一直被一個沒有根據來由的懷疑折磨著……刺圖是我唯一一個向其吐露過猜疑的人。他失蹤的時候,剛好也是我托他去辦了一點事的時候。」
林三酒至今還能清楚地想起刺圖那一雙瑩黃色的蛇眼。她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最終只能問道:「你的懷疑是什麼?」
司陸一直望著前方几人——準確來說,是一直在看著沒有了鬍子的絡腮鬍子。他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儘管林三酒還不知道是什麼;他彎下腰,重新收起了那個泛藍的小東西,忽然一邁步走了出去。
臟辮和絡腮鬍子都朝他投來了驚訝的目光——從臉色上來看,絡腮鬍子恐怕也從來沒有見過司陸的真面目。
「我一直懷疑,」他頭也不回地對身後的林三酒說,「我的組織實際上已經在我沒有察覺的時候,被人鳩佔鵲巢了。」
不知道是因為他的面容,還是因為他的這一句話,絡腮鬍子對著他靠近的腳步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他的脖子之間就泛起了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