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中年女人像測試一樣,忽然使勁扭了扭頭的一瞬間,林三酒頭皮都發麻了。
「嗯,我還有點……不太熟練。」隨著每一扭,那顆都會往下掉一點的人頭,在昏暗中不太好意思似的說:「可我不能放著進化者不管呀……」
「等一等!」
即使是與其他變異人相比,這個中年女人也是屬於極棘手的那一類,連林三酒都沒有什麼好辦法;她甚至不能憑速度優勢,趁對方變異之前衝過去——如果正好沖入了爆濺開的肢體中怎麼辦?就算中年女人沒爆,林三酒能冒險損傷她的肢體嗎?
眼看那中年女人掉至小腹的人頭稍稍一頓,她靈光一現,立即往前邁了一大步,撈起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八頭德。「八頭德也在這裡,他受傷了動不了,你不要——」
她沒想到,自己話還沒說完,身旁司陸忽然拽住她的衣服後心,連她帶八頭德一起都被拽得向後跌了出去。她還沒來得及轉頭看一眼司陸,只覺眼角余光中似乎閃過去了一抹熟悉的暗藍,緊接著仰面跌倒在了地上,八頭德也從她的手中滾了出去。
不等司陸再次提醒,林三酒急忙向後一仰,整個身體都貼在了城道地磚上。
幾根長長的手臂,在他們上空悠悠晃蕩了幾下,就像人平時伸手摸索什麼東西似的,沒摸索到,這才徐徐收了回去。如果他們剛才沒有及時倒下,恐怕那些手臂就正好要打到臉上了。
「奇怪了,人呢?」
遠方那顆已經垂至雙腿中央的人頭,正對著地板上的三個人,一雙泛濕的眼珠仍在昏暗裡轉來轉去。「怎麼人突然不見了?啊,進化者可真是了不起……」
她這一句話,實際上壓根沒有傳進林三酒耳朵里。
「你放出了那一個空間物品?」林三酒盯著那中年女人的唇形,又看看司陸,想起他們剛才說話時的情況,有點明白了,低聲問道。
司陸點點頭。
「她現在聽不見,也看不見我們,但這種模式下的次空間,不會將人困住,所以外面的人其實一抬腳就能走進來,她的手臂自然也能伸進來。」他從空中晃晃悠悠的手臂上收回目光,朝前方石磚夾縫的一點藍抬了抬下巴,說:「我們現在有點麻煩。空間是單向的,我們只能從前面離開。而且剛才情勢緊急,我沒能把東西藏好。她如果走過來發現了它……」
林三酒吐出了胸中一口焦熱的氣,忽然生出了疑惑。「她的手臂伸進來時,難道她沒發現自己的手臂也不見了嗎?」
她原本盼望著司陸能說一聲「不會發現」,他卻說:「在她看來,伸進來的那一部分手臂當然也會消失。」
「那她怎麼還——」中年女人沒發現不對勁嗎?還是故意假裝沒發現?
司陸忽然發出了一聲極輕的笑,儘管沒有多少笑意。林三酒稍稍抬起頭一看,頓時明白了:中年女人的頭隨著脖子越伸越長,都已經快垂到膝蓋了,從那個視線水平看,她判斷二人消失的原因,只能是因為她看不見二人的腿了。
她伸出去的手臂是沖著二人頭臉去的,正好在視線上方,安然無恙地收回去以後,她恐怕料不到自己的手臂也「消失」了一會兒。
「你剛才去抓八頭德的時候,我一直在盯著她。」像解釋似的,司陸補了一句。
他能抓住這麼細微的空隙,將它發展成己方一時得以喘息的優勢,實在是令人咋舌的靈敏,但這樣總不是長久之計。
「變異是你們造成的吧?」林三酒忍著焦慮問道,「你就沒辦法給她的變異取消嗎?我身上沒有能夠對付她的手段。」
說起來,她連到底什麼手段能對付中年女人都不清楚。
司陸抿著嘴唇,似乎在猶豫思慮著什麼事,一時沒出聲;恰好在這個時候,八頭德因為剛才那一撞,竟慢慢地恢復了一點意識,低低地以氣聲說道:「我……我怎麼……」
「是,但沒法逆轉,」循聲看了看,司陸匆匆說道,「快按住他,別讓他動。」
沒法逆轉?他們不是都恢復過平常人的狀態嗎?
心中雖然有疑惑,林三酒卻也來不及多問了,按住八頭德的肩膀,小聲在他耳邊解釋囑咐了幾句。即使明知道中年女人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但在不遠處那顆轉來轉去的人頭目光下,她還是不自覺地放輕了聲音。
「變異人?」八頭德微微一驚之下,精神也振作了一點,躺在地上卻使勁抬起頭,好像想要看看遠處的變異人。「他、他們怎麼會又變異了?我明明跟他們說過,除非特殊情況,千萬不要再……」
林三酒幾乎能感覺到司陸轉過來的目光。她直直地盯著八頭德,慢慢從他肩膀上鬆開手,問道:「……什麼?」
從重傷昏迷中剛剛醒來的八頭德,好像還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番話的分量。他掙扎著支起身體,看見了中年女人此時的模樣,臉色頓時又難看了幾分。「我跟她囑咐過的,這個人我是聯繫過的,她應該知道……如果沒有特殊原因,她不會變異才對……」
「你和他們一直有聯繫?」林三酒此時必須得一直控制著自己,才不至於一巴掌將八頭德重新扇昏過去,她一時連其他問題也想不出來了,重複問道:「你和他們一直有聯繫?」
「怪不得他放心讓那一個眼睛受傷的年輕人走了,」司陸低低地說,「也怪不得那麼巧,他要被帶去西城口的時候,路就很方便地被堵上了。」
八頭德循聲一回頭,愣住了。「你、你是誰?」
「回答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林三酒現在哪裡有閑心給他解釋,掃了一眼外面仍然猶豫徘徊著的中年女人,低聲喝問道:「我知道變異不是你造成的,可你怎麼會與變異人有聯繫?」
「……當我看到那個眼睛受傷的年輕人時,我就什麼都明白了。」
八頭德倒了回去,看著天花板,啞聲說:「一部分普通人真的變異了,我哪怕再不願意承認,事實就是事實……我那時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好,嘴裡說著一些安慰疏散的話,實際上用我的能力,悄悄聯繫上了那年輕人。同時顧著兩頭說話,我當時表現肯定有點奇怪……所幸你們都沒留意。」
當時幾個進化者也在悄悄討論變異人一事,都不希望引起八頭德的注意;結果雙方都沒注意到對方的動靜。
「他跟我說,他的眼睛太痛了,他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命運會發生在他身上。」八頭德似乎想看一眼遠處的中年女人,脖子動了動,又停住了。「他還有一個妹妹,你看到了吧?他說他恢復神智時,害怕得幾乎快吐了,他想不出自己萬一在無意識時殺了妹妹的話,他得是什麼心情……」
林三酒回頭看了一眼。司陸沉默平靜地坐在原地,目光只緊緊籠著遠方的中年女人,神色連一絲波動也沒有。
「我跟他說,我會讓你走,但你別去西城口了,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安全,以防萬一,就留在附近吧。」
八頭德這句話,總算解釋了林三酒心中的困惑;他之所以放走那年輕人,原來是覺得後者不會傷人。
「當貴和要我去西城口的時候,我是真有點慌了……萬一我被關起來,那就什麼都做不了了。我讓那年輕人堵住路,他……果然幫我堵住路了。他也希望能弄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也希望能讓繁甲城逃過一劫。」
林三酒有點明白了。從八頭德的角度來看,那變異的年輕人遭受了橫禍和不幸,身處痛苦中仍然保持了人性,還願意為了救人與他配合行動……她又看了看中年女人。
中年女人似乎十分不甘心的樣子,腦袋在地面上一嗅一嗅;隨著她一步步走近來,兩條拖在身後的長長手臂,想必在城道中激起了沙沙的響聲。
林三酒實在無法把八頭德口中的變異人,與自己眼前的變異人聯繫在一起。
「別在這兒多愁善感了,」司陸站起身,涼聲說道:「她就快要走進來了。」
「她現在變異,一定是有特殊原因,讓她覺得自己不得不變異……」八頭德也不問他是誰了,似乎精力已經支撐不住了。「她說了什麼嗎?她要是進來了,讓我問她……」
「她說,要怪就怪你們進化者吧,她不能放著進化者不管。」林三酒一邊說,一邊將他扶了起來;中年女人已經快走到臟辮那一張椅子的位置了,隨著脖子慢慢抬起,腦袋也升高到了林三酒視線的位置——正好與她四目相對。
「怪不得了,」八頭德喘息著說,「他們肯定是覺得進化者要對他們趕盡殺絕了吧……我從幾個星期以前就發現,繁甲城裡最近出現的流言里,普通人都……讓我跟她說說……」
「不要再說廢話了。」司陸出聲打斷了他,說:「林三酒,你帶著八頭德站到這兒來。」
林三酒立刻問道:「你有辦法?」
司陸此時正好站在城道中央,離那中年女人只剩幾步遠了;他的目光緊緊盯著腳尖前方石磚之間那一點藍,低聲說:「是啊,一個能擺脫變異人的辦法。」
林三酒想了想,隱約明白了。當她扶著八頭德,站在他示意的地方之後,他們雙方就恰好一左一右將中年女人夾在了中央;從那一點藍的位置來看,他們站的地方,應該是在次空間的邊界上。
「時間上……來得及嗎?」她低聲問。
中年女人拖著身後兩條長長的手臂,又往前慢慢走了兩步。此時只要林三酒一伸手,就能摸到她的肩膀;像長蛇一樣在空中上下盤旋的腦袋上,嘴巴又張開了,說了一句什麼話,她這次卻沒看清唇形。
「盯緊我,」司陸頭也不抬地說,聲音都綳得緊緊的:「只要我一邁步,你必須同一時間離開這裡。」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點頭。
正如他們預料的那樣,失去獵物而有些不甘心的中年女人,又往前邁了一步——腳步落下的時候,她就會邁入次空間里。然而還沒等她的腳步落地,司陸也在同一時間朝外頭邁了一步;林三酒心中一緊,立刻將八頭德推入前方城道,自己緊接著一貓腰,擦著中年女人的胳膊,從她身邊走出了次空間。
當司陸在次空間外一露頭的時候,他就立刻探下身、一把抓起了石縫間的空間物品;林三酒回頭一看,發現中年女人的長長脖子驀然往後一轉,發出了一聲「嗯?」,眼睛恰好與她對上了。
中年女人剛才肯定是從余光中察覺了從兩邊一閃而過的人影吧。
「跑!」司陸一聲斷喝,在林三酒扛著八頭德邁步就跑的時候,他在奔跑中匆匆一回頭,將那空間物品再次丟了出去——身後乍然向四面八方舒展開、正要朝他們追上來的中年女人肢體,登時彷彿撞上了一道無形的牆,緊接著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她終於被次空間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