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快要寫完了
不管「接待員」這一職業究竟是什麼,林三酒都能肯定,它和「傳教士」絕對不是一回事。
眼前這個接待員說著說著,隱隱激動起來,詞鋒也越來越尖銳,看來已經在心裡憋了很久——若是換了別人,別說皈依了,恐怕會先忍不住發怒吧?
「……你們呢,自以為是地駕馭於自然之上,真以為自己是萬物之靈了。要讓你們理解平等、互利的自然共生關係,簡直等於叫你們把腦袋往牆上撞。我見過許多傲慢的傢伙,口口聲聲地說我們是菌菇的奴隸,彷彿蜜蜂吸食花粉,就說明花朵是純粹的附庸和受害者了……你們啊,就像腦子是由水泥澆成的方塊一樣,不容一絲外界的風吹進去。凡是與你們不同的,你們就覺得其包藏禍心——『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不對?這真是我聽過最狹隘的一句話了,第一次聽見的時候,我簡直連該擺出什麼表情都不知道。我能很快地理解你們社會的構造和歷史,以及你們的思想框架,但是很奇怪,往往在你們試圖來理解我們的思想框架時,你們就辦不到了。宇宙如此之大,你們卻認為人類社會形態應該只有一種……即人類至上、剝削其他物種的社會。多麼傲慢啊。」
他說到這兒,似乎也覺得自己激動了點兒,停下來緩了口氣。
「對不起,我也是很久都沒能遇見像你們這樣心態的外人了。做我這份工作,要麼就得面對不切實際的幻想,要麼就是面對滿肚子的攻擊性,能說一些心底的真實感想,實在是太好了。」
波西米亞顯然一點兒也沒往心裡去——她就算不明白什麼是力比多,也能聽明白接待員抱怨的並不是她這樣的末日後人類。
「那個,」她看了看林三酒——後者的額頭上此時都見汗了:「你們是自己選擇要放棄……放棄生孩子的嗎?你們做的一切選擇,都是你自己決定的?」
接待員愣了愣,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一樣。
「那當然,」他一時間還沒能把驚訝壓下去,只慢慢地說道:「如果真是像外人所認為的那樣,我們只是聽從菌菇命令行事的話,那為什麼菌菇要命令我們不生殖?奴僕的數量減少了,對菌菇有什麼好處?」
看來他確實有不少和外人打交道的經驗——他選擇這番話,大概是因為精神和理念很難被人理解,但從利益角度出發的反駁,總是更加容易讓林三酒這樣的舊日人類接受的。
他話音一落,場面就安靜了下來。過了好幾秒,也只有貓醫生細細的、微微的呼嚕聲回蕩在空氣里。
「唔,」波西米亞抱著胳膊,終於第一個出聲了。「其實我倒不在乎你們的社會形態如何,我只是喜歡這份寧靜感……至於你們和蘑菇之間到底是怎麼樣一種關係,我不太在乎。」
她是人類社會崩潰以後長大的孩子,比起舊日人類來說,她的腦海中一開始就沒有「什麼事該是什麼樣的」這種固定思維。她不認為人類比其他物種優越——末日世界裡把人類當成底層生物的物種要多少有多少;也不覺得人類放棄生殖力有多奇怪——生殖繁衍所帶來的麻煩痛苦,她反倒見識過不少了。
「不過我可能對你們的社會貢獻不了多少。」她皺起眉頭,撓了撓臉,難得地居然有點不好意思:「……我的生命被分成了五段,這是最後一段了。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少年……」
接待員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五段?」
「我不知道是誰幹的。」
波西米亞的神色逐漸有點兒僵硬:「據說每一段都得重新投胎轉世,每段生命之間都毫無關聯……我沒有對以前的記憶,也沒有找出我上輩子是誰的線索。不管是哪個狗拉的王八蛋對我幹了這樣的事情,眼下的事實就是,我只能接受現實——」
她突兀地戛然頓住了聲音,就像一截被掐斷的錄音。林三酒抬頭一看,只見她愣愣地望著地面,面色一片茫然,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說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波西米亞才輕輕地說:「……我不知道以前的四段生命我是怎麼度過的,想必也是這樣胡來著浪費掉了吧。既然這是我最後幾年了,我也想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我自打記事起,沒有一天不是在想方設法、不擇手段地生存。但是如今回頭一看,我千方百計地留下了這條短短的命,卻不知道要用它做什麼好。」
她回頭一笑,眼眸籠在長長睫毛下,和金棕色的長捲髮一起,在早晨逐漸明媚起來的陽光之中,閃爍成了一片耀眼的光影:「……我留下來以後,你欠我的債就一筆勾銷啦,你不高興么?」
林三酒定定地望著她,雙手慢慢攥成了拳頭,攥得骨節雪白。她知道波西米亞的話確實是事實:如果不是機緣巧合被副本發現了「五段生命」一事,波西米亞恐怕直到死也不會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生命的五分之一——因為所有的記憶、關聯、線索,全部隨著一次又一次死亡而煙消雲散了。
……她只會在死前以為,她不幸恰好是個短命而已。但是現在,波西米亞連這份奢侈也沒有了。
換句話說,她就如同一個絕症終期的病人,只能束手無策地等待著那一個漆黑之日的到來。
想到這兒,林三酒就忍不住對人偶師來氣。那個破副本明明是在他的控制之下,還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誒?
她忽然精神一震,霎時想起來在自己洋蔥剝衣時,副本所說的那一句話。她生怕一不小心讓滑過的思維溜走,全神貫注地仔細想了好一會兒;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波西米亞已經開始朝接待員詢問起技術上的細節了——比如傳送日期到了怎麼辦,進化者該如何融入社會等等。貓醫生不知何時醒了過來,一雙晶綠得如同寶石的眼睛正盯著她。
……雖然睡著了,但是也不妨礙它隨時關注著病患的情況。
她示意胡苗苗自己沒事,隨即瞅准機會,打斷了波西米亞源源不斷的問題。
「你不就想留下來嗎,我知道了。」林三酒抓著她的袖子,就好像是擔心一個不小心波西米亞就會隨著接待員跑進體驗館,從此再也不會出現了一樣——「你放心,我不會硬攔著你,你要做什麼都是你的自由。不過,你能不能等一等?」
「等什麼?」波西米亞有點兒狐疑地看著她:「你要是擔心大巫女,那大可不必,我還是會帶你進入意識力星空的……」
「不——不光是大巫女。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應該就快來了。」林三酒說起來的時候,仍會覺得心臟一緊,隱隱彷彿有點痛:「……我希望你在選擇留下來之前,能先見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