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亮電燈,潔斯輕輕在身後合上了房門,靠在門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正對房門的窗戶玻璃,被夜幕染成了一片漆黑;她看著自己模糊的倒影,走過去拉上了窗帘,隨後才疲憊地揉了一把臉,在日曆上的「23號,周四」處畫了一個小勾。
一天又結束了。
同樣的小勾,在日曆上已經有五個了;五個小勾之前的那一天,就是她看見棕發小女孩背影的日子,畫著一個大大的紅叉。
「又過去了一天,」潔斯苦笑著放下筆,「沒事……今天也沒事。」
進入侯爵別府工作,已經快兩周了。與其說侯爵夫婦對她滿意,不如說更像不太關心,似乎只要她把莫娜帶好、別給他們找麻煩就行;但莫娜喜歡她,二人相處得很融洽,她也漸漸適應了在嘆息丘大屋裡的生活。
只要她自己別露出馬腳,一切都會順利的……
*
潔斯睜開眼時,一時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忽然醒了。在一片寂靜的深夜裡,睏倦感過了幾秒才慢慢散去,讓門口那一陣細微的動靜傳進了她耳里。
在門把手的另一端,響起了金屬刮擦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就像是,有人在一把把地試鑰匙。
有人想開她的門。
潔斯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睡意全無。她後背上一片冷汗,啞著嗓子喝道:「是誰?」
門外的動靜立即停了。
潔斯忙翻身下床,借著窗外大片投進來的月光,迅速從書桌前拽過椅子,頂在門後,又問道:「是誰?我聽見你了!」
過了幾秒,門外響起了低低的窸窣聲,卻離得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
*
「是不是你?」
哪怕今天不是她準備早餐,潔斯還是在天色僅蒙蒙亮時就迅速穿好衣服下了樓。她直衝入了正叮噹亂響的廚房裡,一推開門就冷著臉問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你?」
懷特轉過身,好像嚇了一跳,一臉茫然。「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潔斯實在忍不住心中火氣,說:「你是管家,只有你才有鑰匙吧!」
「鑰匙?」懷特皺起眉頭,往平底鍋里打了個雞蛋。「你問鑰匙幹什麼?」
潔斯剛要發火,卻突然生起了另一個念頭——就好像被一隻手攥緊了胸口似的,接下來的話煙消雲散。她仔細打量了懷特幾眼,越看越覺心中沒底:他是假裝無辜?還是真的不知情?
「除了你之外,」她盡量控制住語氣,問道:「誰還有別府里房間的鑰匙?」
「房間鑰匙?」懷特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別府里除了大門後門,房間門都沒有鑰匙。這房子一百年了,鎖眼很多都銹住了,沒有銹住的,鑰匙也早就不知道丟哪去了。你可別不小心把房門鎖了……」
等一下……潔斯感覺一陣眩暈,卻不敢露出徵兆,狠狠掐住手臂內側的皮膚。
她昨晚鎖門了嗎?她完全想不起來了。
*
要是能跟曼麗商量一下就好了,潔斯充滿渴望地看著一樓走廊里的電話,還是搖搖頭,收回了手。曼麗就像是一塊石頭,牢牢地將她拴在現實中的地面上,總能給她帶來安心感。
可是現在不是打電話的時機:莫娜上午的課結束了,再過半小時就是午餐時間了,廚子正在廚房裡忙,侯爵夫婦也快回來了……她可不願意讓人聽見自己的電話內容。
按照慣例,她與懷特總是提前在廚房內吃飯的,這樣一來侯爵一家吃飯時才有人照應。自從早上那件事以後,潔斯對於懷特總有點不太自然;她抹了把臉,才大步走進了廚房——幸好,懷特還沒來。
「索蘭諾太太,」潔斯朝廚子打了聲招呼。
索蘭諾太太是附近村莊里的人,據說她母親就是上一任老侯爵的廚子,她也是從小就常來嘆息丘大屋的,對別府比潔斯還熟悉多了。她有點不拘言笑,潔斯試了幾次,從她嘴裡掏不出三句話,也就放棄了搞好關係的意圖。
然而今天索蘭諾太太卻格外沉默——她甚至連招呼也沒回,反而只直直地盯著窗外。
「怎麼啦?」潔斯問道,也湊過頭去看。「你在看什麼?」
在那一瞬間,她忽然一恍惚,想起不久之前蒙娜也是這樣問自己的。難道——難道——
「懷特已經雇好園丁了?」
當索蘭諾太太開口時,卻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話。潔斯一怔,看了看外面草坪上的人影,心跳漸漸緩和下來,說:「是呀。」
請園丁怎麼了?潔斯想問問她,但廚子卻已轉開身去忙了。
*
午餐一向比較簡單,今天是熏魚,沙拉,麵包與一道濃湯。潔斯坐在料理台旁的餐桌上,低頭看著桌上的午飯,一動沒動。廚子早已回去了,一時間廚房裡只有對面懷特的餐具撞擊聲響:勺子磕在盤邊,抹完黃油後餐刀當一聲撂在桌上……
「你怎麼不吃飯?」懷特終於問道:「發什麼呆呢?」
「啊,沒有,」潔斯匆匆地說,拿起了餐勺。她的目光在桌上轉了一圈,故作無事地說:「我在想上課內容……我現在吃。」
懷特沒有看到他。
懷特沒有看到,餐桌另一頭上反坐著一個黑頭髮的陌生男人。他面朝牆,後腦勺沖著二人,貼在餐桌邊上的後背像凝固了一般平靜,連喘息時的起伏都沒有。
但是懷特那麼沒分寸,說不定是他和別人聯手的又一個惡作劇……
當潔斯假裝掉了餐具的時候,她從餐桌底下迅速看了看——在那張椅子上,正坐著一雙男人的腿,腳尖沖著前方。
不能、不能露出馬腳。
潔斯強忍著想要尖叫的慾望,死死垂著頭,逼自己吃完了午餐。
*
六個勾後,終於出現了又一個大大的、幾乎快要劃破紙面的紅叉。
*
「我好想回家,」她低低地對著電話話筒說,「我在這邊感覺很、很孤單……」
「怎麼了?」曼麗的聲音警惕起來,「你還好嗎?」
該怎麼跟她說?難道要讓曼麗白白擔心嗎?她離得那麼遠,什麼也做不了,何必呢。
即使對方看不見,潔斯仍然搖了搖頭。她特地挑了一個夜深人靜、府內眾人都回房睡覺的時刻才給曼麗打電話的,可是現在她回頭四下看看,卻後悔了:夜深人靜就意味著,她在走廊上說點什麼,聲音都能飄得很遠。
「你如果有事,一定要告訴我……」曼麗在電話里說。
潔斯轉過頭,對電話小聲說:「我沒事,我該帶的東西都帶了,你也知道我的……」
在她轉過頭的那一刻,從她背後無聲地走過去了一個白衣人影。
「那就好,」曼麗聽著有點不放心,「對了,什麼時候我能過去看你?」
*
日曆上又多了三個勾。
潔斯覺得自己有點像是驚弓之鳥,總留著一點餘光在掃視著四周,有時懷特冷不丁叫她一聲,她都會被嚇一跳。哪怕打勾的日子多了,她也不能完全松下一口氣來;如果說生活中有什麼好事的話,那就只有蒙娜了——在這兩周多的時間裡,連潔斯自己都不敢相信,她會這麼喜歡疼愛這孩子。
莫娜將她當成了最好的朋友,提及麗莎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儘管課上仍舊給麗莎留了一把空椅子,但潔斯能看出來,這個想像中的朋友正在莫娜心裡漸漸失色。
或許……或許蒙娜可以幫她。
但是這樣引導小孩子,實在是不好……
「莫娜,」潔斯壓住心裡愧疚,沒看她,只坐在她身邊低頭小聲問道:「如果有一天……你父母想讓我走,你會怎麼樣?你會不會跟他們要求,讓我留下來?」
莫娜的聲音,卻是從另一邊響起來的:「當然了,誰也不能讓你走!」
*
畫上第三個紅叉的晚上,潔斯用被子蒙住頭,在床上哭了很久。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完全不明白;明明就在不久以前,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前模糊一片,什麼也看不清。直到幾乎要吐出來,她才顫抖著爬下床,將胳膊伸進黑漆漆的床下,拉出了自己的行李箱。她匆匆掏出一隻小藥瓶,就著衛生間里的龍頭水,一把將白藥片吞了下去。
曼麗,曼麗要是在就好了,如果沒有曼麗,她曾經經歷過的黑暗,早就將她吞沒了。
搖搖晃晃地,潔斯回到了床上,在對好友的強烈思念里,終於慢慢地睡著了。
*
第二天的早餐,是潔斯的責任;所以天在蒙蒙亮的時候她就醒了。
或許是藥片起了作用,她覺得世界又一次正常寧靜了下來:廚房裡只有她自己與爐火,叮叮噹噹的盤碗聲,煎蛋與咖啡的香氣瀰漫在夏日略略寒涼的早晨里。
懷特昨日採買的東西,都整齊地堆進了冰箱;隔著天花板,她能聽見樓上一些隱約的動靜,知道是侯爵一家起床了。
今天看樣子會是一個好天氣,褪去夜色的天空里呈現出了一道碧藍。外面的草坪格外綠,園丁來得也早——再過幾天,庭院里的薔薇就該開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