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四十分鐘,林三酒現在回想起來,就像是在回憶一場不甚真切的夢。
儘管逃出來了,但一切都在和她作對:她腳下只有一片汪洋大海,遠方陸地的那一線邊際模煳單薄, 能讓任何一個沒有飛船的人都心生絕望;連咖啡效力也快要抵受不住強風了似的,她的體力、體溫和意志都在冷風中迅速流失。
黑色方格的面積不大,林三酒必須得用意識力將自己,以及其他三個人,都分別捆綁固定在一個黑色方格上——被梟西厄斯插過手以後,如今的意識力不像是繩索了, 倒更像是蛛絲, 脆弱得在強風裡顫顫欲斷, 似乎不知何時就會與他們一起,被捲入高空里四散分離。
林三酒不得不咬住舌尖,用痛意來抵抗一波波的虛軟昏蒙,將人偶師的容納道具再次翻了一遍;這一次,她仔仔細細地把每個物品都看了一遍,沒敢放過任何一個或許有用的東西。
他們還沒有脫離危險,唯有結束掉【概念碰撞】的效果,其餘幾人——尤其是時間快不多了的余淵——才算是真正逃過了一劫。
「在這個世界上,天知道還有沒有更多梟西厄斯的身體了,假如我一發動【概念碰撞】, 另一個就又找上門來……一切都白費了。」林三酒搖了搖頭,繼續解釋說:「我那時心想,如果我們不能馬上去另一個世界的話,在一個與本世界相隔開的獨立空間里用上【概念碰撞】,是不是也可以?」
從某種角度而言,獨立空間本身就像是一個夾在其他世界之間的小小世界, 值得一試;更何況, 她除了從沒有路的地方撞開一條路, 還有什麼其他選擇?
「就像是……【氣泡空間】那樣?」余淵有點氣力不足地問道。
哪怕是現在, 林三酒看著他的時候,仍舊會止不住地生出害怕,怕自己看見的仍然是一個越來越凌亂,卻仍然在不斷抽線、不斷失去形狀的毛線娃娃——天知道,當她對余淵發動了【概念碰撞】時,她有多害怕恢復人身的余淵,也會變成亂糟糟的毛線娃娃一樣皮碎骨折、血肉模煳。
如今余淵全須全尾、頭腦清楚,還能好端端和其他人一起聽她敘述事情經過,她簡直很難不去懷疑,這不是梟西厄斯製造的一場幻覺。
「但是,我們現在不在【氣泡空間】里吧?」元向西抱著一杯熱茶,從騰騰白汽里問道,「我知道【氣泡空間】會復刻出與四周環境一模一樣的空間,可是……」
他沒把話說完,林三酒也明白了,朝他點了點頭。
對於一個性命早已結束,心中沒有恐懼的人, 梟西厄斯為他選擇的效力後果, 卻是世間最刻骨的一種恐怖——一切事物都對元向西失去了意義,一切事物都變成了「未知」。
他被一群生著四肢、一個腦袋的細長生物包圍著,卻不知道那些生物是人,而且是他的朋友;飛船船板、燈光、船外氣流……所有原本已經習以為常的東西,對他而言都是意外、都是驚嚇,他就像是一隻被扔進了外星人社會的兔子,在驚懼迷茫中,想逃竄、想尖叫,回頭看時卻忘了哪裡是來路。
在林三酒終於替換下了他的【概念碰撞】效果以後,元向西彷佛快溺死的人突然呼吸到了一口空氣;他怔怔等最後一波恐懼退去後,將臉埋在手裡,靜默了許久,才顫抖著抽了一聲鼻子。
「這裡不是【氣泡空間】……」林三酒軟下聲氣,才說了半句話,卻不想就被打斷了。
「我只有一個【氣泡空間】,已經被毀了。」人偶師斜倚在天鵝絨椅子里,慢慢地說。
他才從持續不散的噩夢裡醒過來,一時間還有點昏昏沉沉、仍沒有完全走回現實;就像一個發燒昏睡太久的小孩,人偶師的聲音還含煳著,帶點鼻音。
「是的,」
儘管事出緊急,但畢竟是不打招呼就用了他的東西,而且後來還從他身上又翻出了幾個容納道具,林三酒難免有點不好意思——「我用的是你一個叫做【袋鼠口袋】的次空間道具……它的原理和【氣泡空間】一樣,所以我想應該可以隔斷梟西厄斯對他使者的感知。現在已經過去十來分鐘了,他還沒出現,我們大概已經安全了。」
這句話明明不慍不火,什麼也沒提,但表面下卻似乎隱隱地藏著鉤子,勾起了眾人一片浸透了思緒的沉默。
就連林三酒,見大家安靜下來,也不由一時斷了言辭。她能體會到的感情太磅礴、太龐雜,語言好像只能描述其中很小一部分;她此刻坐在桌旁,恍恍惚惚,就像是發了燒一樣,不知道自己是暖是冷,不知道她是想哭還是想笑。
她顫著雙手,從杯子里啜了一口茶。茶水順著喉嚨滑進體內深處,慢慢讓她定住了神——不愧是從人偶師身上找到的恢復類茶包,好像連破裂的意識、失去方向的神魂,都可以與肉體一樣,一起被撫慰鎮靜。
元向西抱著茶,左右看了一圈,猶豫了一瞬,打破寂靜問道:「這個袋鼠空間,創造出的場景……」
「是發動前,上一個令使用者感到安心的環境。」林三酒答道,又補充了一句:「它只能維持三個小時,所以等它時限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就會再次回到大海上空的飛行器上。」
元向西點了點頭;房間里又靜下來了一會兒,再度開口的人卻是余淵。
「梟西厄斯出現的方式,讓我覺得很熟悉。」余淵帶著幾分近乎數據體的平靜,輕聲說:「我不是說我見過類似的能力……在我殘存的儲存數據里,也沒有任何梟西厄斯的資料,所以他所言不虛,他確實是個行事足夠低調的人。」
「那你為什麼覺得熟悉?」元向西問道。
余淵頓了一頓,才說:「他出現在喬坦斯身上,接替了喬坦斯身體主控權的方式,你們不覺得有點像』降神『嗎?」
林三酒騰地抬起了頭,盯住了余淵。
「在許多人類文化里,都存在著不同方式的、與神靈溝通的傳統……其中一種是,擁有獨特體質的人,能夠讓神降於己身。」
余淵的手搭在茶杯上,藤蔓刺青輕輕環繞攀爬在皮膚上,安靜地說:「唯一不同的是,喬坦斯沒有自主選擇降不降神的權力……梟西厄斯何時出現,出不出現,自有一套內嵌機制來決定。喬坦斯的存在,就是被創造出來,用於給梟西厄斯『降神』用的。」
「你怕得把他當神了?」人偶師冷冷地問道。
「不,」余淵從不對人偶師說的話動氣,「但是他的存在,恐怕已經無限接近於神了。」
就像空氣都被抽走了一瞬間,林三酒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你們想想,喬坦斯實際上不存在,是不是?」余淵低低地嘆息了一聲,說:「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成長和進化的過程。我們所看到的那一個人體,從出現於這個世界上的第一日起,就是我們看見的那樣子了。也就是說,梟西厄斯做到了數據體都做不到的事情——他憑空創造出了一個生命。」
見一時仍舊無人說話,他繼續說道:「他不止是創造了生命,還讓它具有獨立記憶、獨立人格,甚至還賦予了進化能力……你們聽說過,誰可以賦予他人進化能力的嗎?然而這樣完整的一條生命,卻能夠隨時按照梟西厄斯的心愿被抽空,變成容納降神的容器。」
「所以,神只是少了一個容器。」人偶師垂下眼皮,慢慢侵染開了暴風雨似的顏色。「下一次『神』先生從哪裡降下來,什麼時候降下來,我們都不知道。」
但是,至少喬坦斯證明了一件事。
當【袋鼠口袋】時限到來,幾人紛紛起身作準備的時候,林三酒心裡仍舊頑固地抓著著一個自我安慰似的念頭不放。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走近門口,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飛船餐廳。澹白燈光照亮了空蕩蕩的餐廳,飛船舷窗外的天空,藍得又明亮又強烈。
他向梟西厄斯證明了,他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