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林三酒轉過頭的時候,她心裡燃燒著一個明昭昭的、火紅憤怒的念頭:這個賭場,竟能用故人舊友的聲音來迷惑人——他們要是以為世上任何事,都是他們可以打的牌,他們就錯了——
她進屋時,分明已經看見了角落裡的荷官,儘管沒看清楚,可是她也絕沒有與清久留打了照面卻認不出來的道理。
不知道他們是用了什麼手段,才模彷出了清久留的聲音?
然而在林三酒的目光才從門口轉開,還沒轉到角落荷官的身上時,她突然就像是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意識到自己犯錯了。
她無論如何也不該回頭的;潘翠的身手反應都在一流之列,在她剛剛一驚、被身後聲音吸引走了注意力的那一瞬間,潘翠就應該已經欺至面前了——畢竟換作是林三酒自己的話,她就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於是林三酒還沒看清荷官,就腳下急退了幾步,同時硬生生地重新扭回了頭;當她的視野重新籠在潘翠身上時,她忽然意識到,潘翠原來剛才也被分了神,也吃了一驚,也正巧在這個時候,朝林三酒轉回來了眼睛。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林三酒幾乎是通過第六感,感知到潘翠身上肌肉正準備繃緊發力的——不過就在這一刻,彷佛一輛橫衝亂闖的汽車一樣,一張沉重碩大的賭牌桌被劇烈急速推著、鏘啷啷地撞進了二人之間,將二人都驚得不由自主朝後退了兩步。
「……幹嘛這麼執著?」是身後那一個熟悉的嗓音;在視界形成的熒幕邊緣,嘆息似的響起了旁白:「明明已經沒有意義了。」
這一次,林三酒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不回頭看了。
從角落裡徐徐站起身的賭場荷官,與剛才她初見時一樣,面貌平澹模湖,全身上下幾無出奇之處;然而不等林三酒心中浮起失望,只見那荷官已經往前踏來了幾步。
好像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蒙在她視野中的一層膜,蒙得世界褪色泛白、長日浮灰的一層膜,被一點點逐漸抹掉了;現實彷佛是一層僵硬幹枯的殼,被他腳步震得碎落了,林三酒有一瞬間,重新回想起了色彩斑斕、繁星密布的梵高夜空。
站起身的是賭場荷官,走近身邊的,卻是多年未見的清久留。
林三酒慢慢張開了嘴巴,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中了潘翠的、或者賭場製造的某種幻象,脫身不得。
當尋找他這件事,已經成了天經地義、成了自動程序的一部分,已經是她人生背景幕布的一部分時,林三酒從來沒有想過,當清久留真正出現時,她應該有什麼反應——說什麼、做什麼、問什麼,全都沒有想過;因為她潛意識裡,早就接受了他們再也不會重逢的命運。
所以,重逢後林三酒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你……你鬍子呢?」
清久留看著她,慢慢眨了幾次眼睛。
「你怎麼這麼乾淨?」林三酒每說一句話,都要壓回去好幾次戰慄和結巴,但是從她嘴裡吐出的話,似乎也不值得她費這麼大力氣說出口——「還一點也不臭!我以為你這些年沒人管,肯定又會像乞丐一樣……」
「我以前上過很多次新聞,」清久留一張臉板得長長的,「但是對別人來說,我『很乾凈』、『不臭』就算是一個新聞的,還真是人生第一次。」
林三酒嘴巴仍然張著,在一兩秒以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忘了雙方都站在副本里,忘了加嘉田要將她變成副本員工,忘了要問大巫女的身體;有短短片刻,林三酒所有的生命,都被濃縮投注入了這一陣忘乎所以、難以自抑的放聲大笑之中。
「三秋不見,如隔一日,你沒有多大變化嘛。」清久留好像不太滿意似的,擺手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後去:「你去那邊笑,我有話要跟這一位……唔,跟她聊聊。」
一邊笑得滿眼眼淚,林三酒一邊被趕羊似的被清久留趕到了他身後——這在她來說,也是一個十分新奇的體驗:她在自己戰力無損的情況下,居然有朝一日,卻需要被人護到身後去。
她倒不是不明白為什麼——潘翠只需碰到她一個邊角,那清久留就再也分辨不出誰是誰了;以防萬一,自然是要用他自己將雙方隔開的好。
潘翠站在賭牌桌外,雙手緊緊抵在桌上,好像一鬆開就會站不穩似的。
她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清久留,眼中的光芒滾燙明亮——不,整個人都像是快燒起來一樣滾燙明亮,幾乎令人想不到世上還有比她更灼熱的火光。林三酒毫不懷疑,潘翠在這一瞬間,也忘記了賭場,忘記了加嘉田,忘記了生命中其他一切;只有在夜空明月的引力下,在漆黑大海上,一波波潮汐生起降落、周復恆替。
「我應該感謝你,」
清久留站在桌前,看著潘翠,聲氣溫緩柔和:「不僅是因為你終於帶來了我一直在找的人,也應該感謝你始終記得我,願意為了我……一直徘回在副本里。」
林三酒和潘翠,幾乎是同一時間怔了一下的。
「難道你記得我是誰?」潘翠喃喃說道,「不可能啊……你每天要與那麼多外貌相似的進化者打交道,我是親眼見過的……」
「她一直為了你而留在副本里?」林三酒也忍不住探出了一個腦袋,問道:「她是你……那個,喜歡明星的那個群體,名字叫什麼來著……米飯?」
潘翠想了想,忍不住說:「好像不對。」
「反正是個主食。」
「河粉吧?」潘翠看著清久留說。
林三酒眼睛一亮,「對對,有個粉字——」
「那個……」清久留顯然有點想插話。
「但我不是噢。」潘翠的目光從林三酒身上轉了轉,目光柔亮,微微一笑:「原來他以前是明星嗎?我對他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他曾經是什麼人,我也不知道他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一方面是因為,他曾是什麼人對我來說沒有區別,所以我不關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副本員工不會主動自述過去。」
即使剛才隱隱約約就已經有了猜測,林三酒的心跳還是漏了一拍。
「員工?合同期多久?」她朝清久留扭過頭,「不是副本生物吧?到底怎麼回事?大巫女——」
清久留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好像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都已經擺出一副要講話的樣子了,卻始終沒法把話講完。
他舉起手,示意林三酒先把她的疑惑和問題收一收,隨即沖潘翠點了點頭,說:「你憑自己,一次又一次來到賭場,已經有三四次了吧?在明明能離開的時候,卻反覆選擇回頭重入副本……就算這裡來來去去儘是與林三酒外貌打扮相似的人,你這樣的進化者,我也不可能注意不到。」
潘翠微微咬住嘴唇,沒說話。
「儘管你的青眼令我不勝榮幸……但有一點,我想你大概誤會了。」清久留沉下嗓音,字句如煙如紗一樣氤氳在空氣里。「我與林三酒,並不是你所以為的情侶關係……我需要她的幫助,她需要我的幫助,我們只是這樣恰好投契,恰好信得過彼此的朋友。」
「是真的,」林三酒恨不得能擠出自己從副本里賺來的所有信服力,讓潘翠不再以變成她為目標:「屬於是他結婚了我去做伴郎的關係——不,伴娘——唔,該怎麼說呢……」
「你可以把話留給我來說的,」清久留斜瞥了她一眼,「沒關係的,不要客氣。」
「可是……我不在乎啊。」潘翠冷不丁地說,「你們是不是情侶,原本我就沒有放在心上。」
沒有嗎?這次又輪到林三酒吃了一驚——她現在處於一種十分奇怪的狀態:好像對許多事情都模模湖湖地知道了一個輪廓,又會因為許多清晰起來的細節而吃驚。
「我從沒有想過,要叫你長久地留在我身邊,變成我的一個什麼人。」
潘翠低下頭,沙啞地嘆了一口氣。「哪怕你只是給了我短短的一小段時間,哪怕只是一夜,一小時,一分鐘……只要我可以徹底地佔據你的心神,即使與情慾無關,也仍是充足的氧氣,能讓我完全燃燒起來……此後只余灰盡,我也滿足了,再無所求。我以為,變成林三酒,就是這樣的一個捷徑。」
她說到這兒,抬起頭一笑。「你能說,你們之間,就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一分鐘嗎?」
林三酒已經準備將話都給清久留說了,因此閉上嘴等了幾秒;但清久留卻奇異地陷入了沉默里。
「是吧?人心如此光影錯雜,流動波盪,你也沒法保證,這樣的可能性絕對不會發生吧?」潘翠說著,目光轉到了林三酒身上,說:「與她相處的這段時間裡,連我都忍不住產生過想像……」
等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世上還沒有發生的可能性,自然無窮無盡,卻不代表它們一定會發生。」清久留輕輕嘆了口氣,僅僅是一聲嘆息,卻似乎能將無數暗潮般的、察覺到或察覺不到的情緒,都帶上了海面。「就在剛才……我已經在林三酒身上種下了響應晶元。」
有嗎?
林三酒一怔,忍住了低頭檢查身上的衝動——如果清久留是副本員工,他確實可能有什麼令人難以防備的手段;當然,她更相信清久留是在唱空城計。
潘翠對於這一個消息,接受得竟然出乎意料地順利。
「沒關係,」她微微一笑,「你若是願意,我現在完全可以轉身走開。我已經得到了我一直夢寐以求的物品,我有的是耐心……」
她說到這兒,忽然話頭一轉,對林三酒說:「我狂熱起來的時候,可以叫世界都跟著我一起燒成灰盡。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以前曾經追逐過不知多少男男女女,所求不過是一瞬間……或許狂熱過頭了,所以我的注意力也很短,總是很快就會發現下一個令我狂熱的目標。」
等一下,這是什麼意思?林三酒第二次想道。
「能叫你忘記一切,飛蛾撲火,甘願自我毀滅,哪怕僅僅是自我毀滅一瞬間的人,」潘翠朝門口轉過了身,聲音很低,不知道她究竟是在與清久留說話,還是在與林三酒說話。「不管是誰的生命里,總是有這樣一個人的……無論是不是出於情愛。」
在出門之前,她轉頭笑了一笑。「放心吧,點不燃的、濕透了的木頭,也是我根本不可能對之產生興趣的人……我們後會有期。」
當VIP室的門關上了足足一兩分鐘以後,林三酒才終於重新找回了言辭。
「潘翠她……」她幾乎有點消化不過了剛才十幾分鐘內發生的事了,「她基本上是說,她還會變成其他人的樣子回來找你,對吧?」
清久留想了想。「或許是找你呢,我比較鼓勵她找你。」
「你不要這麼客氣——」
「可你認識的人多,你中招的概率更大。」
林三酒此刻的情緒彷佛稍一波動就會滿溢的水波,不知被他這話戳中了什麼地方,頓時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站也站不住,乾脆跌坐在地上,淚流滿面——清久留也咕冬一下,坐在她身邊,笑得好像兩個瘋子一樣。
「快說,怎麼回事?大巫女呢?」她說著,作勢朝清久留打去一拳。
「你別攻擊副本員工,」清久留靈巧地躲了過去,朝她伸出一隻手:「你要大巫女啊?一瓶酒換一個大巫女,童叟無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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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真的不知道這個部分有多難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