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不到?
這幾個字叫林三酒的身上一層層泛開了酥麻顫慄;若不用力壓制住,她真怕自己的皮膚會因此一層層地被炸碎消散。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前方的水泥空間,沉默笨拙、空空蕩蕩,沒有半點阻礙。
往前走而已,這需要什麼想像力呢?
就算他不知道該怎麼離開副本,至少眼下這一段路,只要一直往前走就——
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清久留之所以會突然倚在牆上,之所以會那樣艱難地才邁了幾步,之所以會跌坐在地上……頓時都有了答案。
原因是明擺著的。
「你……不知道該怎麼『走』了?」林三酒坐在他身邊,低聲問道。她能感覺到,身後幾人的目光都凝重地壓在自己二人的頭上。
清久留低垂著頭,一時間凝固住了似的,過了極漫長的數秒,他才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林三酒發現她無法從自己的胸口裡挖出任何一句話。
她回想起了清久留在餐廳里時打的比方;假如一個人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應該怎麼把一件衣服套在身上,那他就等於失去了「穿上衣服」這一個能力……難道同樣的邏輯,也能用在「行走」這麼基本的功能上嗎?
「不會走也不要緊,代步方法有很多……」元向西略帶遲疑地開了口,說著說著,聲音就漸漸低了下去。他也是一個機敏聰明的人,想必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恐怕遠不止於清久留喪失了行走的能力。
副本要的,是清久留「無法離開副本」——也就是說,行走只不過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
除了「行走」之外,清久留肯定還喪失了對其他一些事情的想像力;只不過林三酒實在想不到會是什麼,她也沒有勇氣發問。
他曾說過,副本會以潛移默化的方式,使員工忘記外界、長久地留下來;如今看來,副本竟也可以加大力度,在短短數分鐘里就使人強行完成這一過程。
副本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清久留會產生後遺症嗎?
「明明就差一點點了,怎麼會突然之間……」她喃喃地說,一時暗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再提早幾分鐘,只要再多幾分鐘,可能清久留就已經邁出門了。
「不是差一點的問題。」清久留搖了搖頭,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往下墜,緩緩墜向某種黑淵里。「它一直在等我走進這道門……它知道,它不能讓我的崩潰出現在賭廳里,不能被所有人親眼目睹。」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
「我走給你看,你試著再模仿學習怎麼走路,行嗎?」她問道。
「……我其實還是會走路的,」
清久留又搖了一次頭,慢慢地說,「只要我回頭,我的腦海里就能自然而然地出現我站起身,邁過那道門,走回賭廳的一幕幕。只有當我看著前方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才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就好像……我的大腦,我的思維,被切斷成了懸崖。往前多想一步……我就落入了什麼也不存在的虛空里。」
死寂填補了他話音落下後那一段令人心悸的空洞。
林三酒忽然想起什麼,忙轉過頭,像看救命稻草一樣看著人偶師,顫聲說:「大巫女她……」
人偶師頓了頓,沉默著垂下了眼皮,深藍近黑的亮粉光微微一閃。
……大巫女也沒辦法。
「我最討厭這種躲在角落裡操縱人心志的手段。」余淵聲音沉沉地,顯然生起了止也止不住的怒火。「他失去的想像力,我們大可以出去以後再想辦法挽救,但是現在,我就是要扛起他走,這副本能拿我怎麼樣?」
說著,他已經大步走到了清久留身邊。「我們邊走邊想辦法,」他乾脆利落地說,「但是你不能——任何人都不能——被副本這樣侮辱。」
余淵說到這兒,忽然一把扯出【聯邦旗】,揚手扔向了門外呆若木雞一樣的皮娜——她好像完全被攝住了心神,一直愣愣站在外面,都忘了自己還有一截脖子伸進了門裡;直到【聯邦旗】落在頭上,她才被驚得小小叫了一聲,急忙抓下了旗子。
「發動它,」余淵簡短地命令了一聲,隨即沒再看皮娜,轉頭示意林三酒與他一起,準備一人一邊地將清久留架起來。清久留閉上眼睛,額上微微泛開了一層冷汗,卻再次搖了搖頭。
短短數十秒里,他已經搖了三次頭了;就好像……就好像他除了搖頭表示不行之外,甚至連對於思考的想像力也喪失了。
「就算你們現在可以拖著我走……」清久留啞聲說,「拖到了必須要停下的時候,拖到了要接上大巫女的時候……你們能怎麼辦?我連大巫女的身體在哪裡,怎麼帶上,都完全想不到了的話,你們拖上我,又能起什麼作用?」
余淵忍著怒氣反問道:「不這樣,你說怎麼辦?」
清久留垂著頭,沉默了一會兒。
「有一個辦法……」他低聲說。
人偶師垂在身邊的手,忽然微微屈張了幾次五指,彷彿一潭黑水被某個細微的聲音所攪起來的漣漪。他忍耐著什麼似的,低低哼了一聲,令林三酒渾身一顫。
還不等她想明白人偶師是什麼意思,只聽清久留開口了。
「只要我回去……我就能夠恢復……至少恢復一部分的思考能力。」他望著地板喃喃說道,「只要我回去,我想,我應該就能夠告訴你們去哪裡接上大巫女的身體……」
大巫女莫非也在同一時間意識到了清久留的辦法?
林三酒不知道,她此時無法從清久留的身上轉開目光。
「對於我來說,在哪裡度過餘生或許都是一樣的。」清久留抬起頭,輕輕地笑了一下,說:「與末日世界相比,在副本里醉生夢死,顯然更加安全愜意一些,對吧?」
余淵面色凝重地回頭看了一眼人偶師,好像想問一問他或大巫女的意思;元向西的一排白牙咬在手指關節上,似乎也在苦苦思考著解決的辦法。
「你們沒有多少時間,」清久留似乎已經替他們下了決定,「如果我現在馬上掉頭回去,你們仍然有一線逃離的生機,可是再拖下去的話——」
「閉上眼睛,」
林三酒冷不丁地叫了一聲,切斷了他的話頭。所有人都因為她的話怔了一怔,但是此刻身外的一切對於林三酒來說,都成了恍恍惚惚的不真實;她只記得一件事,要將清久留從副本中救出來——除此之外,任何其他的顧慮,猶疑,任何情緒,都是沒有意義的。
「什麼?」清久留看著她,說:「你——」
林三酒的雙手合攏在他的臉頰上,聲音雖輕,卻更堅決地說了一遍:「閉上眼睛。」
清久留的睫毛顫了幾下,慢慢地合攏了,遮住了那一雙好像藏著星海似的眼眸。
「你在餐廳時說過,這些年來你一直在逼迫自己,反覆想像著離開副本、想像著外部世界,作為一種對副本的抵抗。」她感覺到清久留微微一動,似乎想說話,搶先一步低聲說:「我知道,你現在已經沒有抵抗的能力了……那麼我來。你把你的注意力,放在我的聲音上,你什麼也不要想……我來替你描述外面的世界。
「我們駕駛飛船來的時候,一半天空里是灰沉沉的雲層,另一半是藍天。那藍色很淺淡,很微弱,好像吹一口氣就會散去,化作白茫茫的雲霧。海浪被風吹碎了,碎成無數層藍色,小小的浪尖上綴著一點點天光……你記得藍色吧?近似於墨一樣的藍,通透的碧藍,泛著綠意的藍……」
她說話時放下了雙手,手心裡閃現出幾張卡片,被她緊緊握住了。
「在那片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大海上空,在低低沉沉的天空之下,我曾經見過一團明亮的白火,是一艘飛船爆炸時綻放出的火光,照亮了半邊天空。決定自爆的那一個人,曾經在一處天台上種過青菜,曾經小心翼翼地從菜葉上摘下過一隻蝸牛。你記得蝸牛吧?」
清久留緊緊閉著眼睛,睫毛仍在發顫。
「我和他是在『十萬世界移轉夢』那裡遇見的,都是因為人偶師。」林三酒說著說著,也微笑起來,慢慢將那一處海面上的景色描述給他聽:從藍天下悠然划過的雪白海鷗,從海鷗之間滑翔而過的進化者;海邊公路一望無際;偶爾有獲得了飛行許可的星艦與飛船,緩緩從遙遠的地平線上升起,最終消失在雲里。
她描述的不止有大海。
「Karma博物館是那麼大的一個世界……」她柔聲說,「在那麼大的一個世界之外,還有那樣無窮無盡的世界,無窮無盡的宇宙。我有好多朋友,想介紹給你認識……我想讓你也體會一遍在意識力星空里,化身星辰旅行的辦法。」
元向西在身後低低地吸了一聲氣。
「現在你可以睜開眼睛了,」林三酒說。「這裡可供我發揮的東西不多,但是我想這樣大概是足夠讓你重新拾起一些想像的能力了……」
清久留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坐在閃爍著碎芒的海浪之上,頭上是巨大璀璨、橫穿夜空的銀河瀑布。
在星夜與大海交際的遠方,是一條長長的海岸線;屬於人類的燈火,如同大陸上一片起伏連綿的光網,與星空交相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