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嘉一年過的並不平靜。柔然人知道大魏正在陷在討伐夏國的戰鬥中,是以越來越多的騷擾邊境。
黑山大營位於陰山南麓的黑山古城,是距離柔然最近、也是北境人數最多的大營。但很長一段時間裡,柔然人根本不和大魏正面作戰,一邊和北面的涼國、夏國、南朝的劉宋等結締盟約共同對付大魏,一邊不斷對大魏的北境進行掠奪。
柔然比大魏的騎兵數量還要多,這個在北方擁有廣袤領土的國家,擁有令人咋舌的馬匹數量,但除了馬匹和牲畜以外,南方擁有太多柔然人想要的東西。
大魏的強盛阻擋了柔然的南進,處在最北方的魏國替中原所有的國家阻擋住了正在崛起的柔然。
長達八十年之久。
大魏的軍隊在和柔然不停的戰鬥中被磨礪的越來越強,柔然和大魏的仇恨也在日復一日的膠著中越來越深。
花木蘭想變得更強,但這並不代表花木蘭願意過這種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的日子。
「最近蠕蠕是吃錯了葯嗎?」胡力渾邊穿起皮鎧邊咆哮了起來。「這還讓不讓人睡覺!」
「明顯是不讓我們睡覺啊。」阿單志奇認命的提起長戟。「聽白營那邊的說,陛下正在伐夏最重要的時候,所以那邊就天天擾邊,做出要率大軍南下的樣子牽制我們。」
「那就他媽的堂堂正正的打一場啊!每次派出幾千騎士射幾箭就跑算個球!」坤達顯然也被柔然人做日常一般的騷擾弄的生不如死。
他們這一火人算是「黑四」營里最幸運的傢伙了,幾個月下來,不但一個人沒死,還被換了更好的營帳、從每五天一頓肉食變成四天一次。
只是從吃的東西變好開始,他們也被越來越多的點中出戰。
「有抱怨的時間不如趕緊洗把臉。」最近大的戰鬥突然一下子多了起來,花木蘭漸漸開始不脫盔甲睡覺了,最多摘了頭盔和衣而睡。
此刻她正將長刀掛在腰袢,提起箭壺背在身後,又用腳勾起了擺放在地上的長弓。
花木蘭從家中帶來的短槍已經折斷了,如今用的是從柔然人那裡撿來的長刀。大魏的軍戶從接到軍貼開始就要準備自己在營中用的一切東西,小到針線襪子,大到兵器馬匹,若是一個敗落的軍戶家庭,怕是連一身好盔甲都得不到。
所以在戰場上撿戰利品就成了他們的慣例。
花木蘭從來不剝死人的皮鎧和盔甲穿,有時候拿到趁手的兵器倒是會換上一把。好在她的皮甲是花父的寶貝,這麼多年來一直保養的很好,皮子也鞣的很漂亮,既結實又不阻礙花木蘭的動作。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花木蘭成了這一火人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
只要他在,眾人總能很快的衝殺出去。
正如阿單志奇所說,一旦上了戰場,只要你不想死,就必須要殺人,殺的人多了,你再想隱瞞自己的能力也是枉然。
別人不知道,這一火的戰友卻是心知肚明。
他們知道花木蘭的箭比別人都快,花木蘭的刀槍比別人更有力,只要跟在花木蘭附近,總是能轉危為安。
這也許有點卑鄙,但人總是喜歡追隨強者的。是以他們都知道花木蘭又不俗的本事,卻沒有一個人說破。
說破了,他也許就要離開黑四了。任何軍中都不會放棄這麼一個能遠射能近攻體力又超強的部下。
那時候,他們要到哪裡去找一位這麼靠譜的火伴?
「哈達和我用的是短兵器,我們衝鋒在前。胡力渾和坤達用的是長槍和長戟,你們在後掠陣。亞奴和莫懷兒護左翼,阿豺和烏地歸護右翼。殺鬼,你注意背後。花木蘭……」指揮戰鬥的正是火長阿單志奇。
「你在中間策應。」
「嗯。」
花木蘭頷了頷首。
所謂策應,就是那邊有危險就在哪邊救援。
所有的火伴都已經把後背交付給她了。
*
一夜過去。
他們如此興師動眾的出營追擊,可這場半夜的騷擾針對的卻不是黑山城,而是黑山右方的固化周邊地區。
柔然人又一次狡詐的聲東擊西,在這嚴冬的深夜偷襲了北境的不少村莊。花木蘭等人跟隨右軍疾馳上百里,只追到零星的幾十個柔然人。
柔然人劫掠邊境是不會留下活口的,更不會帶著人丁減慢速度。他們搶了容易帶走的東西就跑,對於牛羊豬狗根本不屑一顧。
為防有詐,右軍並沒有繼續追下去,而是殺了那幾十個柔然人就鳴金收兵了。
這就像你每次準備重拳出擊,卻都打到了軟綿綿的東西上一般。很快的,一種焦躁而且不甘的情緒瀰漫了整座黑山大營。
眾人焦躁的結果讓花木蘭晚上出帳練箭或者練武的行為變得越來少,因為她經常能在靶場碰到搓火到無法入睡而來發泄的同袍。
黑山的漢人軍師推測敵人不可能一直這樣騷擾,一場大的戰鬥就在最近。所以各軍開始清點起這段時間來的戰績,新兵必須很快的加入到戰鬥中去,成為各軍新的生力軍。
*
新兵校場。
「黑四第十六火。」右軍的副將翻著「黑四」的軍功冊,有些不確定的又看了一眼。「共計參戰七次,七十六個首級?」
他揉了揉眼睛,覺得自己是看錯了。
就算是老兵們參戰十餘次,一火也很少有七十六個首級。這代表十六火里每個人身上都有斬敵超過十次的功勛。
七場戰鬥每人有十個斬獲,聽起來似乎並不是很難的事情。但柔然人都是騎兵,他們的戰略就是打不過就跑,鮮少有拚命的,是以一個新兵營的普通火能每人都斬獲十人,這已經是很可怕的戰績。
「花木蘭何在?」副將抬起頭,對著點將台下的黑四將士喝問道。
人群中的花木蘭抿了抿唇,在周圍人好奇的打量目光中站了出去。
「花木蘭在此!」
「花木蘭,按軍冊所錄,你參戰七次,共斬獲十七個首級,是不是?」
這副將上上下下的打量起這個有些清秀的鮮卑少年,然而從他的身上絲毫看不出他想像中的彪悍之氣。
花木蘭猶豫了一下,往阿單志奇那邊看去。
她真不知道自己殺了多少人。每次打掃戰場,都是同火的夥伴割的首級。
坤達和莫懷兒幾人有些心虛的避開了他們的眼神。
其實花木蘭射殺的人遠遠超過這麼多人。
他們這火在軍中統計的七十六個首級,倒是有一半是花木蘭射傷或者射死的,他們在補完刀或者最後打掃戰場的時候,為了不讓自己的戰績太難看,總會偷偷從花木蘭哪裡「摘走」幾個人的首級,充當自己的軍功。
十人之中只有阿單志奇不這麼做,但他也不阻止他們的這種行為。
久而久之,同火的夥伴們都習慣了占花木蘭的這種「便宜。」
花木蘭的猶豫和同火間的心虛都看在了這位副將的眼裡,但顯然這位副將想的太多,而且和事實完全不是一回事。
所以他的臉色沉了下來,冷哼了一聲。
「怎麼,你自己的軍功自己都不知道?這十七個人頭,莫非是你從戰場上撿回來的不成?」
因為鮮卑人習慣以首級計算軍功,過去也曾有過屠殺平民計算軍功的事情。打掃戰場時幾個不同火的人為了爭奪一具屍體的歸屬大打出手鬧出人命也是有的,所以北魏對於虛報和搶奪他人軍功的懲罰很嚴厲,抓到了都是立斬不赦,虛報數量多的,全家都要遭殃。
副將這一句話,讓花木蘭等人齊齊變了臉色。
「標下的軍功都是……」
「啟稟副將大人,花木蘭的軍功都是我們記的!」阿單志奇上前幾步,單膝跪下回道:「花木蘭擅長箭術,因不喜歡打掃戰場,是以每次戰鬥結束,都是由我們同火的火伴負責計算。花木蘭的軍功,卻有其數!」
「你又是何人?」副將看了一眼阿單志奇。
這年青人身材健碩,肌肉虯結,這才是他心目中七場十七殺該有的樣子。
「標下乃黑四十六火火長,武川阿單王力之後,阿單志奇。」
「武川來的?」武川鎮和懷朔鎮一樣,是北方拱衛平城抵禦柔然的重鎮。那副將翻了翻軍冊,發現花木蘭同樣是來自北方六鎮的懷朔,心中已經隱隱有了些相信。
如果是替隊友記錄軍功,那斷然沒有往高處寫的。首級回來都是要清點的,想來同火只有瞞報,不會將全隊之功讓於一人。
這火長和火伴既然承認是他們記的軍功,花木蘭被記下的軍功就只有少,沒有多。
「既然如此,那你們就歸隊吧……」
「慢著!」
右軍的另一位副將走了出來,一指花木蘭。
「你的火長說你擅長箭術,究竟是如何了得?」
「標下的箭術只是平平,只因同夥之中並無用弓箭的火伴,是以覺得標下的箭術很好。」花木蘭不慌不忙的睜著眼睛說瞎話,「十七斬獲是火伴掩護有功,標下不敢居功。」
殺鬼和烏地歸的臉不由自主的紅了紅。
掩護有功什麼的,實在說的太誇張了。事實上,他們兩個一直都是靠火長和花木蘭護著才能活命。
這副將其實早就注意到黑十六火了。黑營隸屬右軍,也曾有很多次負責為右軍掠陣的情形。事實上,黑十六的帳篷和伙食都是他安排人提高標準的。
他一直在觀察究竟是這火的軍士配合默契還是有什麼其他的原因讓他們存活率這麼高,但他觀察了許久,除了那武川阿單氏族的鮮卑子和來自懷朔賀賴氏的花木蘭,其他人都是表現平平,在配合上也無什麼過人之處。
那就必定是阿單志奇和花木蘭有什麼過人的本事。
「既然你箭術平平,那這軍功就有存疑之處。」這位副將在眾目睽睽之下說著能把十六火逼死的猜測。
「標下……」
「拿一把弓,取一筒箭來,交給花木蘭。」他截斷了花木蘭的話頭,吩咐起其他兵士,又表情兇狠地說道:
「在軍功沒查清之前,將花木蘭以外的第十六火全部都綁起來!」
「副將大人,若您對標下的軍功存疑,大可收押了標下,與我的火伴無關……」花木蘭一見黑營其他的袍澤果然將大驚失色的夥伴們綁了起來,忍不住跪下求情,想要以身替之。
阿單志奇認命的被黑四其他火的士兵按倒在地捆了起來,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早就知道像花木蘭這樣的人是藏不住的。這位副將一定是發現了什麼端倪,想要逼著花木蘭自己在眾軍面前跳出來。
只是非要這麼折騰他們嗎?
黒營的新兵們不知道,為什麼只不過是有可能冒領軍功的猜測,就要弄出這麼大的陣仗。
但在軍營里,上官的命令就只能服從,任何一位將軍的懷疑就有可能讓你送命。
這就是戰爭,不但對敵人殘忍,對自己人也不見得仁慈。
每個人都在心中瘋狂的猜測,自己是不是成了殺雞儆猴的那隻猴,黑十六到底有沒有冒領軍功,花木蘭是不是箭術真的那麼厲害……
等等等等。
黑山吹來的風像是刺骨般的寒冷,可此刻比黑山吹來的風更冰冷的,是花木蘭的心情。
右軍的副將命人將她的火伴全部都綁上了箭靶,又讓人在他們的頭頂上放著一個個裝滿了水的皮囊。
眾目睽睽之下,她的火伴們可笑的猶如集市間雜耍的猴子。
硬弓和羽箭都被送了過來,副將把弓箭都遞於花木蘭之手,在黒營上千新兵惴惴不安地表情中開了口。
「但凡控弦之士,在馬奔跑行進時進行騎射,比站立著射箭更難。既然你的火伴說你們火里的軍功沒有問題,你便把這些水囊給我射了,以作證明。」
他的表情嚴肅的能夠嚇哭孩子。
「花木蘭,你的火伴是死是活,就看你了。」
不遠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情況的莫懷兒抖得像是在黑山的風中隨之舞動的枯草,一雙眼睛裡全是絕望的神色。
他是花木蘭這一火里年紀最小的人,剛剛到十六歲。
若不是他在家裡經常放馬練得一身好騎術,一個月前早就死在陣前了。
阿單志奇左右看了一眼,隱約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這架勢……
花木蘭捏緊手中的長弓,表面上看起來並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
她在上千人凝視的目光中深吸了一口氣,猛然將弓拉開!
嗖嗡!
空弦顫動的聲音讓許多人緊張的「啊」的叫了起來,然後才發現花木蘭根本就沒有架上自己的箭。
「這弓的弓力太弱。」花木蘭沉聲詢問。「能給我換一把嗎?」
「此弓乃是軍中常用之弓,你是怕射不中,想要怪弓不好嗎?」那副將像是嘲諷般地說了一句,扭頭喊起自己的從者。「你,去把花木蘭用的弓拿來。」
所有站在校場上的新兵都像是正準備爬上懸崖往下跳,卻在鼓足勇氣想要跳下去之前被告知「不好意思不是這座山」似的。
有些新兵當場就發出了噓聲。
許多人純粹把這件事當成一場熱鬧,一場論功行賞中的調劑。
如今花木蘭的請求讓他們看熱鬧的心情一下子落空,嘴裡細細碎碎的話也多了起來。
花木蘭感受到了一陣莫名的悲憤。
為自己,也為這些新兵。
花木蘭的長弓很快就被拿來了,副將注意到花木蘭從拿到自己的弓開始,表情就變得不太一樣。
他整個人如同有一團火焰在燃燒,閃亮的讓人驚異。
這是軍中宿將才有的「戰意」。
花木蘭在所有人的矚目中再一次舉起了弓,架上了箭,卻將箭頭指著腳尖,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單志奇被捆在箭靶上,露出了錯綜複雜的表情。
他大概知道花木蘭在想些什麼,正因為如此,他才必須要做些什麼。
阿單志奇咧嘴笑了笑,在其他夥伴驚訝的表情中咆哮了起來:「花木蘭!先射我頭上的!我已經有兒子了!」
花木蘭的弓略抖了抖,茫然地往遠處看去。
阿單志奇穿著簡單的皮甲,用像是招呼他們去吃飯那樣的表情直視著他。他身上的硬皮甲也許因為老舊的原因,皮革看起來簡直就像塊布。
這樣的皮甲,能夠抵擋的住利箭的穿刺嗎?
「火長,你是覺得我會射不中嗎?」花木蘭也擠出了一個像是要去吃飯的笑容,一樣咆哮了起來:
「別鬧了!你的兒子還得你自己養!」
他抬起手,像是過去無數次做的那樣,凝神靜氣。
花木蘭,你可以的。
瞄準那個水袋,它會變得無限大,直到……
將箭射出去!
嗖!
那一刻,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已經停止了,連時間也是。花木蘭拉滿了弦的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的速度射了出去,帶著要衝破一切的去勢,向著阿單志奇的頭頂而去。
偏將屏住了呼吸,火伴們屏住了呼吸,新兵們也屏住了呼吸。
快的驚人的利矢直接撞上了皮囊,阿單志奇已經做好了無辜枉死或滿頭冷水的準備,但他想像中的一切都沒有到來。
阿單志奇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著。
呼……呼……
『這是呼吸聲,我的呼吸聲。我還活著。』
為什麼頭頂輕了……
水卻沒有下來?
拉了滿弓的花木蘭,第一次是帶著這樣玄妙的境界去控弦。
似乎在箭飛出去的一瞬間,她就已經知道即將發生什麼。
她知道那支箭會以什麼速度飛出去,以何種方式射中目標,以及……
接下去會如何。
離弦的箭疾射而出,射中了阿單志奇頭頂的皮囊,卻並不止步於此,而是挾著巨大的力道和極快的速度,將阿單志奇頭頂上的水囊撞了出去。
所有人都沒有看見那根箭到底是怎麼出去的,也不知道它射到了哪裡。就連阿單志奇也只是感覺到頭頂一輕,然後最讓人懼怕的時刻就過去了。
看守著十六火的幾個士兵有些懵頭懵腦的去撿回了那個皮囊。
皮囊被撞到了很遠的地方,裡面的水正在不住的往外流淌,箭還在更遠的地方。
「射中了!皮囊有洞!」那個士兵揮舞著皮囊,大聲的喊叫了起來。
「啊啊啊啊啊!」
阿單志奇死裡逃生,幾乎像是吼叫般暢快的尖嘯了起來。
嘴角含著笑意的副將滿意的摸了摸下巴,抬手吩咐幾個魏軍去替花木蘭的火長鬆綁。
「花木蘭,你的箭術果然了不得的……」
他的話突然愣住了。
整個校場彷彿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剛剛射出這神乎其神的一箭,理由接受更大褒獎的花木蘭,又一次舉起了長弓……
對準了正在下令的副將。
「你開什麼玩笑,花木蘭,我知道你是個好射手,不過你要以為我會因為你是個好射手就姑息你這種……」
唰!
花木蘭手中的箭貼著他的頭皮飛了過去。
「花木蘭!」
唰!
唰!
唰唰唰!
像是要發泄出滿腔的怒火和恐懼似的,花木蘭將手不停的伸進箭筒,以胡亂射出手中的箭一般的姿勢不停地放開了手中的弓弦。
每一次都把弓弦拉到狀如滿月,花木蘭的動作快到不可思議,在其他幾位副將還沒有來得及制服他之前,三四支箭已經飛了出去。
被嚇傻了的副將完全不敢動彈,他害怕自己眨一眨眼睛都會讓花木蘭射偏。
但他不相信花木蘭想要射死他。
花木蘭也確實沒有想射死他。
第四聲弓弦響後,花父親手製作的牛角弓從中斷裂了開來。
副將的臉色鐵青到嚇人的地步,花木蘭默默地拋下手中的弓,露出了一副抱歉的表情。
「啊,抱歉。狀態太好,有些情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