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節醒來時,覺得外面很吵,屋子裡也漆黑一片。
這聲音不像是集市裡的那種嘈雜,在雜亂中,略微帶著一種曖昧的聲線和刻意的調笑。
在軍營里度過了少年到青年的十二年,如今已到而立之年的陳節,在聽到這溫軟的聲音之後,莫名其妙的硬了起來。
呃……
一定是每天起床的那個一柱擎天。
和外面聲音無關。
陳節略微窘迫的將臉貼在身側的牆上,以減低身體的燥熱。
不對!
這哪裡是那牢獄的充滿腥臭的小班房?
若是那間,他哪敢把臉貼在牆上!
「你醒了嗎?」一個女子的聲音傳了過來,然後從牆角怯生生的探出來一張小臉。
因為房間太黑,陳節根本都看不到她的臉,只覺得她的聲音小的像是蚊子叫。
她說的是漢人的話。
陳節長這麼大都沒和女人打過什麼交道,見到屋子裡突然多了一個女人,驚得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
「你是誰?這是哪裡?帶我來的那群胡人呢?」陳節快速吐出了一大堆問題,由於氣吐的太快,肋骨間傳來劇烈的疼痛,讓他咬著牙悶哼了一聲。
那女孩見他臉色突然大變,有些擔憂的走了過來,卻並不靠近。
「你沒事吧?」
陳節已經先入為主的把她當成了蓋吳一夥兒,對她不敢放鬆任何警惕,就連她那看起來已經洗的發白的布裙,都像是某種危險。
裙子下面肯定有某種武器!
他才不會上當!
兩人對峙了一會兒,大眼瞪小眼到眼睛都酸了,那女孩看起來都快要哭了,陳節也覺得胃裡一陣陣發燒。
他們下了毒嗎?
難道是讓他腸穿肚爛的毒藥?
咕咕。
咕咕咕咕。
「噗!」那女孩笑了出來,緊張的氣氛也一掃而空。
「你餓了吧?我去給你端粥飯來。」
陳節被她的笑容鬧紅了臉,聲如蚊吶般地說道:
「有……有勞了。」
那女孩很快從外面端來了一碗栗粥,栗米不好消化,所以粥熬得很細。陳節肚子正餓,一隻手接過碗,開始呼嚕了起來。
「小心燙!他們說你的肋骨裂了,不能亂動!」那女孩緊張極了,看著陳節喝粥的表情猶似他在喝滾油鐵水一般。
陳節喝了個水飽,頓時胃裡也不燒了,肋骨也不麻了。將碗遞給那女孩,又重新問了一回。
「你是誰?這是哪裡?帶我來的那群胡人呢?」
「我叫茹羅女,這裡是哪兒我不能告訴你。蓋吳大人說等他們回來,他們自會告訴你。」
茹羅女接過碗,往後退了幾步,又縮到牆角去了。
陳節從她的話里知道了,確實是自家將軍嘴裡那個叫「蓋吳」的男人劫走了自己。但他那個理由……
那個理由……
媽的!
誰要他救!
他家將軍大人已經帶著大人物來救他了好嘛!
一想到這個,陳節就氣不打一處來,再加上外面不停的媚笑聲,他更是煩躁的恨不得撓牆。
可惡!那些該死的盜賊,他怎麼知道他們何時會來?他居然還要像個妓子一樣躺在床上等著他們來……
咦,等等。
「這裡是妓館嗎?」陳節越聽越像。
黑暗的房間、外面的調笑聲,還有讓人心癢的各種奇怪聲音……
不是和他每次路過的妓寨差不多嗎?
軍中也有休沐的時候,即使是邊關,也偶爾會有犯婦被罰入妓寨,或者有自願過來賺取財帛的妓女來紓解男人們的慾望。
陳節以前也好奇過,但進去後被那排著長隊的景象嚇了一跳,他雖然沒有潔癖,看著卻覺得難受,所以沒嘗試過。
但如今這種情形,不得不讓他往這方面想。
茹羅女大大嘆了口氣。
「雖不是妓館,也差不多了。」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麼叫差不多?」陳節嗤了一聲,讓自己躺的更舒服些。「你們女人說話就喜歡吞吞吐吐的,還是我們家將軍好。」
「這話說的。」茹羅女的聲音里都是笑意,「說的好像你們將軍是個女人似的。你說你家將軍,你也是當兵的?」
「和你個小姑娘說這個也沒甚意思。我家將軍……」陳節的語氣里滿是驕傲,「你聽過花木蘭沒有?」
「天啊……」茹羅女的聲音突然壓了下去。「你是那位的部下?」
「嗯。」陳節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你可別和蓋吳大人他們說你是花木蘭的手下。」茹羅女嚇的收了收聲。「蓋吳大人和她好像有仇。白馬一說到花木蘭就咬牙切齒,聽說蓋吳大人的肋骨就是她打斷的。」
「這世上單打獨鬥能勝過我家將軍的,還沒有幾個吧。」
陳節一點都不意外。
「可是他們要打不過花將軍,說不定就拿你出氣啦!」
陳節默了默。
這群人竟然不知道他是花將軍的部下嗎?
是了,他很少在外宣揚的。
事實上,他們這群同僚都很少在外面說自己曾和花木蘭怎麼怎麼親密。若花木蘭是個男人,他們自然是會在喝醉酒後拍著胸脯,說自己怎麼怎麼和那位花將軍好的穿一條褲子,如何在一個碗里吃飯。
可花木蘭變成了女人,這些話就不該瞎喊了。
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是對將軍聲譽的保護。
「你和蓋吳他們……不是一夥兒的?」陳節問了出口。
若是一夥兒的,何必提醒他這種事情呢。
「我和誰都不是一夥兒的。」茹羅女的聲音又低了下去。「我只是個奴隸。」
陳節訝異的在黑暗中尋找起她的臉來。
胡族喜歡蓄養家奴,北方連連征戰,流離失所的人家也變得越來越多,私奴買賣有時候只要給一口飯就行。
「你叫茹羅女,你是鮮卑人還是月氏人?」
他不喜歡屋子裡靜悄悄的。
本來就夠黑了,再靜下來,就該聽著外面的調笑聲睡不著了。
「都不是,我是柔然人。」茹羅女彷彿能感覺到陳節的詫異,連忙笑了起來,「你莫緊張,我不會想冒犯你什麼的。我是早年歸順大魏的柔然人之後,不是世居漠北的柔然人。」
柔然是個很有意思的國家,被打敗了就歸順,沒歸順幾年休養生息了又反,八十多年來又降又反了無數次,直到現在這位皇帝不耐煩了,索性直接打殘,想要休養生息也要個幾十年,再反也不成氣候。
對於歸順大魏的那群柔然人,魏國依舊承認他們也是大魏的子民,喊他們柔然人,對於侵略北方邊關的柔然人,則輕蔑的以「蠕蠕」稱之。
當今太子的妃嬪里,就有歸順的柔然公主。生下皇長孫的那位東宮妃嬪,就是拓跋燾御駕親征柔北破柔然然後帶回來的。
那時候柔然可汗遭慘敗後鬱郁而死,幾個兒子爭奪汗位,這位閭氏的兄長政治鬥爭失敗,攜著弟妹逃向北魏,帶著族人和牛羊戰士歸順了大魏。
茹羅女說出了自己的身份,陳節便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這裡是從宋地奪走的南方四州,居住者大多是漢人,少數的鮮卑人幾乎都是軍戶和各種武將。自己的主將花木蘭一家遷徙到南方,也是因為南方也需要軍戶防衛漢人作亂,軍府花了很大的力氣,又給田又給馬,這才成功從六鎮中遷了一些鮮卑軍戶過來。
即使如此,陳郡也好、梁郡也罷,鮮卑人五百個裡面有一個就算不錯了,柔然人怕是萬里無一,這裡居然出現了柔然人,還是早年歸順的那種,不在北方和河西,卻在陳郡,豈不是更加奇怪?
「蓋吳他們,把我擄到北邊來了嗎?」陳節皺了皺眉。「我暈了多久?三天?五天?我沒餓死,應該沒那麼久才對。」
「我現在是在東平郡,還是上黨郡?」
「我不能……」
「你問題還真多。」一個譏誚的聲音傳了進來。「你何不問我?」
茹羅女嚇的站了起來,在她坐著的牆角處,開了一道暗門。
一身白衣的白馬走了進來。
「能和女人調笑,大概是好的差不多了。」
陳郡,項縣。
「你確定有人看到那群盧水胡人朝南邊跑了?」拓跋晃臉色一點都不好看。「他們到這陳郡地界來幹什麼?難道是追著我們的?」
由不得拓跋晃這麼想,蓋吳先前在梁郡作亂,被他們趕跑後應該是回杏城去的,結果卻出現在了陳郡,又和花木蘭前後腳的踩了內官獄。
莫說是拓跋晃這麼想,就連賀穆蘭和狄葉飛想的都是一樣的東西。
『這蓋吳難道是這麼惡毒的人嗎?』賀穆蘭納悶地想,『巫蠱詛咒不成,就拿我身邊的人下手?知道我在意陳節,所以就把陳節虜了去,折磨後用來要挾我就範?』
賀穆蘭摸了摸下巴。
若真是這樣,下次見面,還是把他全身骨頭都敲碎吧。
陳節失蹤,賀穆蘭從兩位太守的口中知道了為首之人是雙刀客,立刻就想起了蓋吳的雙刀刀法。她知道了劫獄之人是誰,立刻就向拓跋晃帶著的白鷺求助。
白鷺們是特務間諜機關,在各地都有自己的耳目,賀穆蘭將希望託付於白鷺們,可比起追蹤特定之人的身份,白鷺們更善於監察百官,因為百官是死的,固定在他們該在的地方,可盧水胡也好、遊俠兒也好,他們都是游聚不定的,想要找到他們的蹤跡很困難。
尤其蓋吳做了壞事再跑,那就一定更是掩人耳目,遮蔽行蹤了。
但白鷺們有一個其他辦法探得消息。
向當地的地頭蛇和遊俠頭目們去買消息。
「恩,蓋吳一行人的特徵還是很明顯的,再加上帶著一個傷者,所以還是有些鄉人看見過他們的行蹤。看方向,大概是去了項城的南邊。」
阿鹿桓也有些傷腦筋。
「不過,項城南邊是袁家鄔壁,那裡有袁家的宗主督護,官府的力量也很難介入。如果蓋吳等人抓了陳節是進了袁家鄔,那一定是和袁家宗主袁放有瓜葛,想要他交出人,恐怕有些麻煩。」
進了鄔壁,連官府都進不去?
什麼地方那麼牛?
賀穆蘭略微翻了翻記憶,就大概知道了情況。
還真就這麼牛。
從晉代以來,北方就一直動亂,南方也好不到哪裡去,基於漢代的鄉、亭、里制度使得大量百姓聚族而居,到了動亂時,這些地方就成了劫掠人口和財富的目標。所以,城內百姓便在鄉里大族率領下,逃往山林陂澤,聚眾憑險自衛,從而形成「塢壁」。
這樣一步步發展下去,留在北方地區的漢族世家大族與地方豪強通過作塢自保的方式而成為塢主或壁帥,他們擁有眾多的宗族、部曲,修有塢壁,建有甲兵。依附其下的農民往往有數百家、上千家,乃至萬家,均為他們的私家人口。
這些豪強被稱做宗主,而依附於他們的各類農民則是宗主的包蔭戶。
北魏的幾任皇帝都不是庸人,可即便他們能攻城掠奪、滅掉周圍虎視眈眈的國家,也無法消滅這種遍地存在的「漢人宗主」。
百姓們在強族的護庇下生活的猶如家養的雀鳥,根本不願意出鄔,跟隨胡人的皇帝征戰或服役。
可現在魏已經是國家了,稅還是要收的,人也是要管的,沒辦法,北魏的皇帝就弄出一個「宗主督戶制」,你享有管理你的鄔壁和部曲的權利,但是你要乖乖給我交稅,你底下的人要犯了錯,也得按照國法處置。
這其實是一種妥協,即我不削弱你的權利,但是你得給我好處,否則咱么就打打看誰強。
北方不少豪強在這種妥協中和魏國處好了關係,拓跋燾征戰時,北方就有不少豪強派出宗族子弟,帶著家將和人馬糧草參戰。前來求親的李八郎,就是北方隴西豪族宗主李家的人,如今也在軍中服役。
南方因為歸附的不久,在忠誠度上比北方差得多,宗主也普遍不賣帳。
這一下,事情棘手了起來,就連拓跋晃都沒有什麼好主意。
「鄔堡一點都不賣官府面子嗎?」賀穆蘭皺了皺眉頭。「只要知道陳節在哪兒,想法子救出來就是。不行還可以向太守府借郡兵。」
「人手倒不是問題。」太子拓跋晃回答的非常硬氣,「只是萬一沒找到人,或者讓人給跑了,情況就複雜了。況且鄔壁里的家將和甲兵不比軍中要差,宗主都是富甲一方之人,他們的甲胄比軍中還要精良,你說想法子救出來,難道單槍匹馬去搶不成?」
「白鷺們倒是在當地遊俠兒那裡探到了一個消息。」阿鹿桓突然插了句話。「那袁放生活奢靡,尤喜各族的胡姬,每年都會在各地採買能歌善舞的胡姬以供享樂。他那鄔堡里有一座『迎風閣』,專門養著這些胡姬,若是有貴客前來,還會拿這些胡姬招待……」
賀穆蘭生理性厭惡的蹙起眉頭。
「而且,絕色的胡姬舞班或伶人在哪裡出沒,他一定會想盡法子去採買回來……」阿鹿桓有些心中暗怕的舔了舔下唇。「也許,可以在這上面下手……」
「胡姬啊……」狄葉飛眨了眨眼,正準備說敦煌有不少美人,卻被所有人的目光嚇了一跳。
「你們都看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