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影之所以叫「越影」,就是因為它有無與倫比的瞬間加速能力。這種能力在戰場上往往能爆發出強大的威脅,是以越影雖然跑的不是最快的,耐力也不是最強,卻依舊是許多騎士都羨慕的寶馬。
賀穆蘭就是憑藉著越影收放自如的瞬間加速能力救回了小和尚的。
「你確定你叫愛染,不是叫愛摸?」
賀穆蘭把小沙彌放下馬背,靜靜的等著阿單卓的到來。
「對不起,對不起!小僧還以為是堵牆……」
愛染每多說一個字,賀穆蘭的眉毛就忍不住抽上一抽。
我忍!
他又不知道我是女的。
男人的胸膛像堵牆一般可靠是誇獎人的話。
「施主又幫了小僧一次,叫小僧如何感激……」愛染靦腆的抱著自己的包裹,「小僧一定每天都為施主念經祈福,願施主能得到福報。」
「小師傅客氣了。」賀穆蘭看了看他身上不合適的衣衫,再看看他光溜溜的腦門,嘆了口氣。
「你們寺里沒有其他人了嗎?居然讓你一個小孩子出來到處跑。現在山下亂的很,到處都在捉僧人還俗,你還是回山上去比較好。」
「我們寺里也沒有人了……」愛染情緒低落地抱緊了包裹,「我師父圓寂了。我師兄們早就一個個陸續下山了,我只能去東平郡找我的師叔。」
「那你一定是找不到了。」賀穆蘭惋惜地看著他,「現在所有的年輕僧人都還俗了,要換回俗家的衣衫,放棄自己的法名。你那師叔只要是在寺廟裡修行的,一定是被勒令還俗了。像你們這種山野小寺里的僧人,若是沒被發現的還好,被發現了還要被抓到官府去服徭役。」
「不……不可能吧……」小沙彌傻了眼。「我師叔怎麼會還俗呢?他可是報恩寺的主持,要主持一寺事務的!」
「就算是主持,也沒辦法能夠違抗聖意而活的。」賀穆蘭想要點醒這個小沙彌。「實在不行,你到下一個縣城,直接去找衙門,請那邊衙門開個還俗的文書,你就還俗過過日子吧。我看你年紀還小,想法子找個容身之處,找一份能夠活命的差事,即使不出家了,也會過的很好的。」
僧人的生活全靠布施者供養,如今大量沒有年老僧人的佛寺變成庫房馬廄一類的地方,僧寺里的田地收歸國家,僧人沒有了人供養,總歸會活不下去的,一旦這樣,肯定要還俗的。
聽說平城一帶的佛寺還好,雖然僧人都被遣走還俗了,但高僧大德都還有平城信佛的鮮卑貴族們偷偷養在家裡,得以繼續修行,講經弘法。可是像是南邊一點的豫州、兗州等地,若非當地有善男信女願意接濟供養,將僧人藏起來,這些僧人就難免落入還俗的境地。
「我就不曾在俗世中待過,又何來還俗呢?」愛染的表情凄惶極了。「難不成我要回到山裡去,一個人和山林野獸為伍?」
賀穆蘭沉默不語,不忍心說若不還俗,怕是只能躲在山野里維護自己的身份,就如同枯葉寺那兩個僧人。
「不管怎麼說,還要多謝施主的恩德。小僧想先去東平郡的報恩寺打探打探,若我師叔在那,就聽從我師叔的安排。若真沒人,我就回山裡去。」
愛染行了個深深的敬拜之禮,「敢問施主尊姓大名?」
「花姨,你們讓我好找!」
阿單卓爽朗的叫聲從道路的另一頭傳了過來,他有馱馬拖累跑的不快,是以到現在才找到地頭。
「原來施主叫做花儀。就是不知道是什麼儀?」
他們所在的梁郡是漢人聚集的地區,大多以漢話為主,阿單卓和賀穆蘭出門在外,雖然做鮮卑人打扮,但都是用漢話交流,這小沙彌也是一直用漢話在說。
原來你叫花姨……
什麼姨……
阿單卓下馬就僵住了。
「花姨不叫花姨,花姨叫花……」
「我叫賀穆蘭。」賀穆蘭打斷了阿單卓的話,「你是漢人,你只記得我叫賀穆蘭就是。」
阿單卓愣了一愣,卻沒有說什麼。
鮮卑語的「花木蘭」和「賀穆蘭」是沒什麼區別的,只有在寫作漢字的時候區別很大。出門在外用個化名也沒什麼,花木蘭名頭太響,用賀穆蘭並不算是欺騙。
「賀施主,謝謝你們留下衣服帽子併火刀火鐮給我。」愛染對著阿單卓也是一禮,「前路漫漫,小僧先行一步了。」
「花姨(鮮卑語),我們帶這小沙彌一程吧?」阿單卓同情的看著這個可憐的小和尚。「東平郡還有段路,愛染沒有馬,又光著頭進不了城,我們給他找頂帽子,帶他一段路,把他送到東平郡再北上吧。」
賀穆蘭看了看馬下露出一臉驚喜的愛染,那猶如被天上掉下來的金子砸到的表情很好的愉悅了賀穆蘭,再加上她也不討厭這個小和尚,便點了點頭。
「帶他可以,你負責照顧他。」賀穆蘭笑了笑。「我只負責掏錢。」
聽到賀穆蘭的話,愛染驚喜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唔,見到這樣的笑容,真是連心情也會好起來啊。
「原來賀施主以前是位將軍,難怪英姿勃發,不似俗人。」愛染不會騎馬,和阿單卓共騎一匹馬,那馱馬現在綁在越影的身後。
只是越影時不時就想快跑「調戲」那馱馬一程,馱馬耐久,卻不善於加速和疾奔,被越影這樣弄個幾次,差點傷了蹄子。
賀穆蘭知道越影有個性,卻不知道它有個性成這樣,按著它的馬頭低聲威脅。
「你要再欺負那匹可憐的托馬,我就把你的腦袋按到地下去,你信不信?」
「咦咦咦咦喜!」
「咦嘻也沒用!你現在不在戰場上了,我也不在了,我們都要適應,知道嗎?你現在是一匹不是戰馬的戰馬,我也是不需要再打仗的將軍。你總要學會合群的。」
「咦嘻嘻嘻嘻……」
「我靠!越影你給我停下來!那馱馬腿會被拉斷的,會被拉斷的!……你發什麼瘋!」
在經歷了越影的「強烈不合作」以後,可憐的馱馬還是被拴在了阿單卓的馬後,而且遠遠的避開越影,只要越影一靠近,就有掉頭逃跑的衝動。
愛染被放到了賀穆蘭的身前,越影不情不願的接受了這個決定,還好沒有再發瘋把愛染也丟下來,否則賀穆蘭一定把它按在地上好好「教育」。
愛染是個很乖巧聽話的少年,大概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身上幾乎沒有多少肉,靠在賀穆蘭身上的時候,賀穆蘭都能看到他那肩膀瘦弱的輪廓,再想想後世那些方頭大耳的和尚們,賀穆蘭忍不住問他:
「你在山中都吃什麼?」
「寺中有兩畝地,種些栗米,也有種菜,春夏經常去山中采些野菜和蘑菇。有時候能偶然撿些死掉的鳥獸回去吃……」
「咦?你們不是不許吃葷嗎?」
「這自然是的,姜蒜等蔬菜之臭者,佛家戒律是不準碰的。」
「……那些和鳥獸有什麼關係?你們不是不能吃肉嗎?」賀穆蘭想起自己在枯葉寺時,那兩個僧人連摻有葷油的胡餅都不碰一下,哪怕她沒說裡面有油,他們似乎也能自然而然的察覺到裡面的油腥氣。
可愛染又說他還能偶爾撿些死掉的鳥獸回去吃。
「你說的那位大師,大概是南朝來的和尚。」愛染詳細的聽完了賀穆蘭的描述後,皺了皺眉說:「聽說那邊確實是連一點肉食都不準用的。北方所受的沙門戒律大多從西域而來,並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若是『三凈肉』,我們也可以食用。」
賀穆蘭單手從糧袋裡掏出一片肉乾,現在這東西是她最愛吃的零嘴,出門帶的不少。「這個你能吃嗎?」
「眼不見殺、耳不聞殺、不為己而殺,此乃三凈肉,小僧是可以吃的。」
賀穆蘭發誓這小沙彌偷偷咽了口口水!
「那你吃吧。我布施給你吃的。」
愛染道了句佛號,像只小倉鼠一般高興的啃了起來。
無論是什麼宗教,人的慾望總是無法消除的。
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自身營養不良的時候,身體自然就會對能帶來營養的東西產生反應。成年了會對女人感興趣,對權力感興趣,這都是人性。
道教一直到全真教出現才開始有「出家」的概念,在那之前,道士一直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也不需要茹素和滅絕慾望。他們崇尚清心寡欲,卻是指不貪不奢,不追求過分的慾望。
可佛教卻是真正的壓抑本性,又要求拋家棄子方能「成佛」,這對於古代人口與大於一切的現實來說,統治階級遲早會產生不滿,也是遲早的事。
賀穆蘭本身對佛道之爭沒有任何異議,也不認為宗教就沒有用處。但資源就這麼多,大家都在爭取上層的支持,最後不免還是要爭鬥。
既然有爭鬥,就說明即使是什麼高德大僧,也依然還有私慾和好鬥之心。
可這樣的話,「清凈無為」和「眾生平等」,就都成了笑話。
愛染的身體需要高蛋白的補充,否則他會長不高、沒有力氣,身體也容易患病。但他的教義禁止了他主動去獲取這些東西。山野里種豆子倒不是不可以,但豆子不易消化,古人也不會常食。做豆腐他們也沒有這個條件,所以他才會瘦的一陣風都能吹走的樣子。
殺生真的就是罪孽嗎?
那花木蘭……
不,毫無目的的殺生才是罪孽,她怎麼能質疑起自己的英雄呢。
想想枯葉寺的結巴小和尚也是這個體型,但卻沒有愛染這種長期營養不良造成的眼睛微凸、膚色泛黃的情形,甚至還會以苦丁代替茶品來待客,想來以前一定是有受到過很好的供養,至少他們在的寺廟吃飽飯還是可以的。
一想到這些,賀穆蘭對愛染的同情心更盛了點,見他吃的又香又滿足,又抓了一塊肉乾出來,請他去吃。
「第一塊我吃了,那是施主的好意,這不是我向您索求的,所以我能吃它。可第二塊肉乾,是施主見我吃的歡喜而給我的,我已經飽了卻還再要一塊,這肉就不再是『凈肉』了,我不能吃。」
愛染悄悄的把沾了些油的手在越影的馬鬃上擦了擦,回頭歉意的謝過了賀穆蘭的好意。
「好吧。」
要尊重別人信仰的自由。
賀穆蘭之前沒有僧人相處過,所以不知道僧人是這樣可愛的一群人,或者說,愛染是這麼可愛的一個孩子。
會產生這樣的想法,話就要說到某一天了。
前些日子,賀穆蘭和喬裝的愛染及阿單卓在一戶鄉間的人家借宿,那鄉人是一個在當地頗得人望的熱情老人,家裡子女不多,空屋卻多,聽到他們要借宿,又是帶著兩個看起來就是好孩子的少年,立刻就收拾出一間屋子來。
就在他們借住的那個空屋外不遠,孤零零的豎著一棵老梅樹。
那棵本應該在冬天開花的梅樹,在某一個冬雷震震的夜晚被劈死了,留下一截被火燒著後留下的樹榦。賀穆蘭和兩個小孩借住在他家的時候,還嘆息過這棵樹死的非常可惜。
第二天一早起床,阿單卓找遍屋子也沒找到愛染的影子,等跑出門去,卻發現愛染站在樹下,姿態非常虔誠的盯著那棵樹的樹梢。
賀穆蘭本來想趁早出門,早點趕路的,結果發現兩個孩子站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就停止了呼喝他們的想法,只悄悄走近了他們,站在一旁不出聲,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愛染,你在做什麼?總不會連樹都要超度吧?」
阿單卓抬頭看了看梅樹,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
「不,我哪裡有這樣的本事。」
愛染搖了搖頭。
「我在看那枝頭……」
賀穆蘭曾善意的提醒過他,若是老是自稱自己「小僧」的話,她即使帶再多的皮帽出門,也不夠他掩飾的。自那以後,愛染也習慣了自稱「我」。
愛染伸出手去,指了指梅樹一側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阿單大哥,那裡有一個花苞,你見著了嗎?」
阿單卓踮起腳尖又換了個角度,才發現了他指著的那個花苞。這明顯是一個快要死掉的花苞,說是花苞,其實比指甲蓋也大不了多少,難為愛染可以看見。
「倒是有一個,不過樹都死了,就算沒有被燒掉,這花也開不了了。」
「所以我在看它啊。」
愛染抬起眉眼。
「你看它做什麼?」
「我在看它開花。」
「花?」阿單卓納悶地撓了撓頭,「哪裡有花?」
「花在我心裡。」
愛染合十微笑。
他的臉色依舊蠟黃,卻在這種微笑的映襯下,無法讓人生出可憐可嘆之意。
他畢竟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合十微笑時,真讓人連心裡都暖暖的。
「阿單大哥,這棵梅樹也不知道活了多久了。」
他看著枝頭那個小小的芽苞,嘴角含笑,眼神里卻有些傷感的東西。「這一棵經歷了風霜雨雪的花樹,醞釀了一生的努力,只是想在綻放中尋找它存在的意義……」
他側了側腦袋又看了一眼那枝頭。
「這樣的一個個花苞,卻在即將滿樹盛開的午夜,被雷火永遠停在了這一瞬間。滿樹花朵盡毀,只空餘下著一顆小小花苞,還掙扎著想要再綻放。」
他久久地凝視著那顆花苞。
「哪怕只有我一個人也好,我想多看看它。它那麼努力,怎麼能就這樣連被人看過都沒有,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呢。」
「我此刻看著它,它便留在了我的心裡。它在我心裡,已經是盛開的樣子了。」
「阿丹大哥。」他念了句聽不懂的梵語。
「我看的不是殘枝枯乾,而是滿樹的梅花啊。」
阿單卓一臉「你說的是漢話嗎還是什麼其他的話為什麼我一點都聽不懂」的表情,但他是個善良的孩子,所以在傻獃獃的愣了一會兒以後,也點了點頭。
「你說的話,我好像聽懂了,又好像沒聽懂。不過聽起來,這樹確實死的可惜。你既然想看看它,那我也陪你看吧。」
於是一壯一瘦兩個孩子都仰起頭,望著那空無一物、枯黑焦灼的枝頭,默默地站了許久。
賀穆蘭在聽完他們的對話後就屏住了呼吸,也悄悄的往那枝頭看去,結果也不知道是角度不對,還是眼神不夠犀利,左右看了幾遍,也沒找到那個花苞,只得作罷,慢慢地倒退著離開了他們的身邊。
她似乎有點了悟為何即使是皇帝親自下令抑佛,沙門又有那麼多不利政局的弊端,可是還是有那麼多人前赴後繼的去信仰了。
在那一瞬間,連賀穆蘭都有些感動。對於這些沒有飽受過現代「心靈雞湯」灌溉的古人來說,這樣的話,也許有點玄妙,怕是還能觸動不少人的內心。
你看,連阿單卓不都已經被感動了嗎?
花看完了,趕路還是要的。賀穆蘭帶著兩個少年,總想能讓他們過得舒服點。
這一日,三人一起在一家食館裡吃飯。
「咦,用這些來換嗎?」愛染看著賀穆蘭熟練的從馬背上拿出一袋糧食,換了幾碗熱乎乎的湯麵,又要了幾碟小菜,眼睛睜的極大。
「是了,你們都是自給自足的,大概沒下山換過東西吧?」賀穆蘭笑著說,「糧食不夠吃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再怎麼得道的高僧,飯總還是要吃的吧。
「糧食都不夠的時候,我師父就會差我三師兄下山化緣。」愛染有些懷念的說起自己的師兄。「我三師兄非常會化東西,每次他下山,都能背不少東西回來。」
「……托缽求布施嗎?」賀穆蘭只能想到這個。
「嗯,有時候是缽,有時候是口袋。」愛染喝了一口湯麵,從喉嚨到胃都一下子溫暖了起來。
「去求布施的時候,不會覺得有些……呃,不好意思嗎?」
「為何要不好意思?」愛染眼睛瞪得渾圓。「我們僧人求布施,又不是乞討,想要人施捨,是為了建立起一種關係。怎麼說呢……」
愛染煩惱的想了想,用另外一種說法說了起來:
「你看,你和我,若非有『緣』,本來該是素不相識的兩個人,也不會有什麼交集。我們『化緣』也是如此。我們托缽而求,看似是在向別人乞討什麼,其實是在給別人一份行善的機會。在施與別人『善』的時候,他的內心會獲得滿足和歡喜,自身便會收穫更多的『善』,而這份歡喜和『善』,會給人帶來好的果報,讓布施者也得到『因緣』」
愛染捧著碗,小小的喝了兩口。
「那米糧和別的什麼東西進了我們缽中時,不是將他們和我們連接了起來,而是將布施者的善意和即將到來的好的果報聯繫了起來,這豈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嗎?我們化的不是東西,而是勸人行善的機會啊。」
「小沙彌口才不錯。」賀穆蘭點了點頭。「若是陛下沒有下令僧人還俗,我覺得憑你化緣的本事,應該也餓不死。」
「這是我三師兄說的。」愛染笑了笑,「他每次下山時,都不說自己去『化緣』了,而是說『我去勸人行善』了。」
「……是個人才。」賀穆蘭點了點頭。「所以,你身前一天到晚綁著不離身的包裹里,其實裝的是你的缽嗎?」
看形狀確實圓圓的,而且也不能顯露於人前。
「不。」愛染拍了拍肩膀上的包袱。「這是我師父。」
「原來是你師父……等等,什麼?你師父?咳咳咳咳……」
賀穆蘭差點被自己口中的麵湯嗆到,「咳咳,什麼你師父?」
不會帶著一個腦袋吧!
那也太驚悚了!
「是。這裡面裝著我師父的遺骨。我師父圓寂後,我聽從他的遺囑將他化了,帶下山來。我師父在報恩寺里出的家,後來才去的雲白山,按照規矩,我要把他的舍利送回報恩寺,放入浮屠里。」
阿單卓本來只是邊吃邊聽,猛聽見那個自己幫忙拿過的包裹里居然是人的骨灰,一口湯麵頓時從鼻孔里噴了出來,嫌惡的賀穆蘭差點沒跳起來。
「阿單卓你太噁心了!」
「對不起,我我我嚇到了……」
「不過是骨灰,有什麼好嚇到的!」
「可是愛染有時候拿它當枕頭啊!」
「……」
也許是有愛染一路不時的冒出驚人之語,也許是多了一個人後多了不少事情,這一路走走停停追追趕趕,居然也不無聊,終於過了十天左右,他們一行人到了東平郡的平陸——愛染要去的目的地。
賀穆蘭一行人進入平陸的時候,很快就感覺了有些不對勁。
這地方從愛染的介紹里,是個佛風頗盛的地方,就在一地之內,有報恩、徐林、緣來三座寺廟,僧眾也不少,且寺廟中有田地供養,自給自足,並不十分清苦。當地的百信篤信佛教,常常入寺拜佛,參悟禪意。這裡的百姓性格溫和,對待外人也很和善,是個民風極好的富庶之縣。
但賀穆蘭等人進了這裡,卻發現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非但如此,每個人行走間都非常倉惶,看到外人更是連頭都不抬,腳步匆匆的就過去了。
愛染的師父是在這裡的報恩寺出家,而後出門遊歷,遊歷到了雲白山這個地方,突然得到佛祖託夢,說是他需在此地修行,方可成佛,於是一留就留了幾十年。他憑藉自己的本事,在山中搭了一座小廟出來,又收了四個徒弟,分別叫嗔染、貪染、痴染和愛染,也不拘著他們去留,每日給他們講講經,說說佛經里的道理。
賀穆蘭聽到愛染的描述時,就對教養出如此奇人的此地產生頗多期待,可到了此處,卻發現和他說的完全不同,不但街上店鋪很少,連城門官也比其他地方要更貪一些。
入城時,他們可搜颳了比其他縣城更多的東西。
愛染也沒來過平陸,賀穆蘭一直堅信「路在嘴上」,攔了路邊一個年輕人,就問他「報恩寺」在什麼地方。
結果那個年輕人慌張的看了他們一眼,一句話也沒說,往後連退幾步,掉頭就跑了。
賀穆蘭再攔了幾個,不是嚇得跑掉,就是連連搖頭說是不知。連番幾次後,賀穆蘭便知道報恩寺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也不再打聽,帶著兩個孩子找了個看起來較大的客店,先住了進去。
「賀施主,可是報恩寺現在出了什麼問題?」愛染也不笨,見賀穆蘭先住進店裡,又不著聲色的拿了點肉乾和店裡的小廝閑聊,便知道有什麼不對。
「不是報恩寺出了什麼問題。」打探一番後回來的賀穆蘭臉色不太好看。「不,應該說,不光是報恩寺出了問題。」
她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皇帝陛下頒布了『滅佛令』,如今已經傳到了平陸,也張榜公告了。」
「什麼滅佛令?」阿單卓納悶地問:「是要搗毀所有的佛像嗎?」
「不是。」賀穆蘭心情變得很糟糕。「陛下下令禁止供養沙門,若有隱瞞,誅滅全門。野寺僧人不還俗的,一律誅殺。原本五十歲以下僧眾還俗,五十歲以上僧人依舊在寺廟裡修行,可因為這個,也沒法子好好修行了。」
賀穆蘭黑著臉咬牙說道:「有些衙役官吏,借著『搜查未還俗僧人』的名義,三不五時就去搜查這些佛寺,順手牽羊走一些東西。沒過多久,順手牽羊變成明搶,明搶變成殺人越貨,那些年老的僧人無人供養原本就很可憐,這麼一來,連活命都沒可能了,只能想法子活路。」
「現在三座佛寺的僧人,早就逃了個乾乾淨淨。這時候誰要去三座佛寺,幾乎就等於說自己還信佛,家中可能養了沙門。所以他們一聽到我打聽報恩寺的事情,都怕受了連累,跑了個乾淨。」
「……滅佛嗎?」
愛染的眼睛裡突然積蓄起淚水,那淚水來的如此洶湧,一下子就打濕了他的臉頰。
愛染本就枯瘦如柴,如今被淚水洗過後又圓又大的黑眼睛,看起來更是格外的觸目驚心。
他吸了吸鼻子,不甘心地叫出聲來。
「可是佛在我們的心裡,怎麼能滅的完呢?山下的人為什麼這麼奇怪?滅不了的東西,為什麼一定要滅呢?!」
賀穆蘭第一次見愛染爆發,嚇得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口鼻,生怕此地的店家聽見,生出什麼變故。
愛染在賀穆蘭的手掌中抽抽涕涕了半天,因為要忍著不發出聲音,賀穆蘭只感覺手掌一陣一陣的發顫,愛染的喉嚨里也發出類似於打嗝的聲音。
從愛染眼睛裡射出的絕望讓賀穆蘭的鼻內也是一酸,阿單卓更是捏緊雙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我……我生來就被丟棄,是師傅撫養長大。我生來就是沙門,到底還什麼俗呢?」
愛染在賀穆蘭的手掌中哭的泣不成聲,連眼底的光彩都一點一點的消失了。
在此之前,哪怕是賀穆蘭第一次見他,他被淋得全身透濕、瑟瑟發抖,也還是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而後被城門官欺負、被人強搶東西,他也還是表現出一種頑強的堅韌,並堅信等他見到了自己的師叔,一切就會變得更好。
他從山野間而來,每日里研究佛經,聽師父說禪,以求證得大道,突然之間,師父死了,師兄們早就散了乾淨,他抱著師父的遺骨懵懵懂懂地下了山,卻有人告訴他,山下的人認為做僧人是不對的,他需要還俗,否則就會沒命……
賀穆蘭不是沙門,也沒有這樣被人完全否定的遭遇,所以她無法對這個孩子感同身受,一切虛偽的安慰話語也都會變得蒼白無力。她只能將手掌移開他的口鼻,將他那瘦弱的身子拉到自己的旁邊,讓他在她的肩膀上哭個痛快。
愛染得知報恩寺已經沒人,皇帝又下了滅佛令後,幾乎要把身體里的水都要哭出去了。
他鼓足勇氣下山,心中並不是不害怕、不驚懼的。但他心中有著佛祖,有著未來,有著師父的囑託,所以這一切戰勝了他的驚懼、懷疑,讓他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完這一截。
可到頭來,他卻發現自己下山不是找到了生路,而是走進了一條死路。
如今路已經沒了,他該怎麼辦呢!!
賀穆蘭的心情並不比愛染好到哪裡去。
半夜,她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半天都睡不著,愛染白日里的哭聲似乎還一直縈繞在她的耳側。她動的次數太多,甚至把同屋的阿單卓都驚醒了。
「花姨?你還沒睡啊?」
阿單卓迷迷糊糊的坐起身,「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賀穆蘭咬了咬唇,將心中的煩悶說出了口。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的緣故,陛下才下了這道滅佛令。」
「花姨說什麼呢,之前你一直都在家裡啊。是不是睡蒙了?」
「你不懂……」
拓跋燾原本並沒有下這樣的命令,是在梁郡發生了蓋吳綁架崔琳,游縣令上京說明原委之後,這道詔令才發布下來的。
在此之前,拓跋燾不過是關押了幾個高僧,想借這些高僧的影響力,迫使鮮卑貴族們低頭,不再阻撓他想要天下沙門還俗的政令。
盧水胡人信佛,鮮卑貴族也普遍信佛,寇謙之的道教能影響皇帝、影響漢人的文人高士,卻影響不了這些生性彪悍、一生榮耀來自殺戮,能夠希望以佛門的力量洗清戰場上罪孽的胡人們。
就連拓跋燾自己,早年也是信佛的。
幾個月前,賀穆蘭受了游縣令的委託,要去幫助游可救出崔琳。她用武力打敗了蓋吳,游可又聯繫遊俠兒救出了崔琳,蓋吳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還立下了「不得傷害平民百姓」的誓言,灰溜溜的帶著盧水胡人們遠走躲避。
但即使如此,蓋吳也一定觸怒了皇帝。
沒有一個皇帝能夠承受這樣的威脅,承受「你若不聽我的,我就屠戮你的百姓」這樣的威脅。
蓋吳這樣的做法,不但沒有起到讓拓跋燾忌憚的作用,怕是會令他更加憎惡沙門,為了自己的尊嚴,也為了自己的統治不再受到這樣的威脅,拓跋燾一定是動了殺一儆百的心,才讓這道政令發布了下去的。
崔琳走的時候,游可曾經拜訪過她,從他的話里,可以聽得出崔琳的鼻子幾乎是沒有恢復原狀的希望了。一個好生生的美男子,今後就要變成鼻子歪斜、面目怪異的醜陋之人,對於他這樣一個自尊心極強、又自負不已的男人來說,他的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實在是難以得知。
而那位篤信道教、像是一根筋般非要將沙門置於死地的司徒崔浩,會不會因為孫子的事情中更加憎惡起沙門,在拓跋燾的身後推波助瀾,促使了「滅佛令」的頒布,這都很難不讓人懷疑。
如果說賀穆蘭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的舉動救了梁郡四鄉的百姓、救了那位自命不凡、在他面前夸夸其談的崔琳,那現在,就如同一盆冷水澆了下來,讓她從頭到腳清醒了一番。
她並不是矛盾激化的原因,在這一點,她不會作繭自縛上。可是作為參與到這件事里的賀穆蘭,實在沒法子不胡思亂想,她甚至不由自主的又想像起回家那天的那個幻境,那些寇謙之對他說過的事情。
還有莫名被自己兒子奪走了寵愛,一日日陷入了不安的太子拓跋晃。
「我也以為失敗了,但陛下越來越暴躁。」
「……我們摩擦越來越多……我若不暫時離開平城,怕是要被那些鮮卑貴族們當做出頭的鳥兒,抵擋我父皇抑佛的壓力……我再不離開平城,離死就不遠了……」
……
……
許多許多的事實都在告訴她,那位花木蘭記憶里英明卓絕、善於納諫的君主,不過才三十多歲,就已經像是得了更年期綜合症的暴躁婦人一般,開始漸漸的往一個可怕的深淵裡一步步而去。
而這一切不合理的變化,都是從花木蘭解甲歸田的那一年開始的。
到底是寇謙之別有用心的暗示,還是真的和花木蘭有關?
賀穆蘭第一次恨自己不懂歷史,甚至連南北朝究竟是什麼時代都不太清楚。
她不知道歷史中的拓跋燾是一個英明的君主還是一個殘忍的暴君,她也不知道以後究竟還會不會發生更可怕的事情。
她就像是蒙著眼睛在歷史的長河裡行走的旅人,一邊戰戰兢兢的保護著自己的身體,一邊又為自己來到這裡而可能帶來的變化揪心不已。
她的到來是不是真的弄亂了大魏的天下,將原本可以國泰民安、四方靖平的局面變得危機四伏,隨時可能陷入各種混亂之中?
愛染的哭聲還在耳邊。
太子拓跋晃的凄涼表情就在她的眼前。
袁家鄔壁的高牆、陳節對盧水胡人的擔憂、枯葉寺里被保護起來卻還是不得不倉惶逃走的僧人,她遇到的一切,都在告訴賀穆蘭……
她躲不掉的。
她躲得掉鄉人的流言蜚語、躲得掉敵人的明槍暗箭,她甚至躲得掉斑斕大虎的兇猛撲殺……
可她躲不掉自己因抽身事外而產生的不安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