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金收鼓,班師回營,這個夜無數人不可能過好,相信柔然的游帳如此,黑山大營亦然。
在右軍的主帳之中,有一帳燭火不滅,那是王副將營帳的方向。
「我……這次死了三成的人。」軍中不能喝酒,所以蠻古只能灌著涼水。
這讓他的心都冰冷冰冷的。
蠻古和王副將一樣,也只有一個千人隊,這一下死了三百人,等候補齊人馬還不知道要多久。
「聽你這口氣,難得知道反思了?」王猛微微詫異,抬起頭來:「你以前不是常說,只要你還在,永遠不愁沒有可用的兵嗎?」
「那是因為老子敢拼,會打仗!主將怎麼可能少了我的人!」蠻古將水杯一頓,「可是今天那仗,老子感覺有些不對……」
每個人看向他的時候,那眼神像刀子似的,都能剜心。
「哦,有何不對?」
王副將當得是副將,操的是管家婆婆的心,聽到蠻古也有迷茫的時候,頓時正坐起來,洗耳恭聽。
「我底下那個花木蘭你知道吧?她今天在戰場上給人縫肚子去了。給死人縫……」他打了個哆嗦,「他回營的時候,老子這個主將喊他,他居然不應我!他那一火的人騎著馬就跑了!」
「還有老子的親兵,大概死了七八個吧,剩下的哭的像是個娘們一樣,老子鳴金了,他們還在那跪著不走……」
「打仗哪裡能怕死?敵人越是表現出要撕碎你的架勢,你就越不能弱,你一弱了,就該真的被撕碎了!老子帶了十幾年兵,以少勝多的仗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最後贏的都是老子,難道只是運氣好嗎?這些小兔崽子……」
「那將軍為何十幾年了,軍功都有六轉了,就是不得晉陞呢?」王猛搖了搖頭,「將軍沒有想過為何嗎?」
「老子……老子……」
王猛雖然名為「猛」,卻是軍中難得的寬厚清醒之人,他平日里不會主動去攬什麼事,但同袍若真有事請教他、求他幫忙,他也一向是義不容辭。
留在右軍,他才是真正的懷才不遇。他好生生呆在右軍許多年,先是做親兵,後來年紀大了才出來領兵,都已經四十歲了,才和這些而立之年的將軍們做到一個位階,怕是再呆不了幾年,就要解甲歸田了。
白頭將軍是很少的。
正因為如此,同級之將都把他當做長者,願意事事請教他。就連蠻古這樣沒什麼朋友的缺心眼,也和王猛交情不錯。
王副將自然願意趁此機會點撥他。在他看來,這蠻古若是在任何一軍,怕是早就已經爬到很高的地方去了。可惜他在右軍,而右軍的將軍又是夏鴻,他那般的帶兵風格,自然就很難得到提升。
他看著語塞的蠻古,嘆了口氣。
「蠻古將軍,即使是夏將軍,也不喜歡一個麾下的將軍經常更換兵員。別的營會怎麼想呢?這將軍的功勛是拿命拼出來的,我們只要也跟著拼,就能和他一樣的功績……如果人人都這麼做,右軍還可能是人數最多的一個營嗎?」
「這是什麼道理!打仗哪裡能不死人!」
「可我們是右軍啊。中軍和左軍挑剩下的,大部分都歸了我們。都是些新兵,你那邊老換人,死的也多,這些都是人命!我們補充人本來就比其他兩軍難些,若是整個右軍都拿人命填軍功,我們到後來還有人可用嗎?還有人願意來右軍嗎?」
王猛見蠻古瞪大了眼睛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樣子,繼續說道:「此風不可長,右軍有你一個這樣的將軍,夏將軍已經很頭疼了。再多來幾個,怕是會營嘯的就是我們吶。」
「王猛……我……」
「下次主戰,好好看看你的兒郎吧。我幾乎能認得麾下所有的人,你呢?你的親兵都快認不得了吧?這樣換下去,有意思嗎?」王副將拍了拍他的肩膀,從懷裡掏出一把烏金匕。
「這個給你吧,我不愛衝鋒陷陣,這短匕與我也沒有什麼用處。望下次你近身肉搏的時候,能多些勝算,不用親兵拿命去擋。」
這烏金匕,蠻古纏了他許久都沒有要來,此時他隨隨便便就給了,蠻古接過烏金匕,半天說不出話來。
賀穆蘭營帳。
「老子大比以後一定不在這狗屁將軍手下混了!」
胡力渾傷勢不重,但傷口多了後流血過多,此時被賀穆蘭用鹽水清洗了一通,裹成了個粽子,躺在鋪床上休養。
只是大戰後難免興奮,他閑來無事,只好罵罵咧咧,嘴裡說著許多不乾不淨的話。
其餘眾人對這將軍也是一肚子火,可是一開始分到哪個營根本就不是他們這些人能決定的,此刻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大比上,若是表現的好了,自然會被夏鴻將軍看中,高升上去。
他們幾人的功勛早就夠升百夫長了,就和普氏兄弟一樣。
只是武勛和實職不同,你有資格升,不代表就有位子給你坐。
他們幾個一戰過後衣服都穿不得了,就算洗也洗不掉那一堆血漬,所以一群大男人在帳子里脫了個精光,阿單志奇用火塘里的滾水兌了一盆熱水,他們圍著那盆水就開始隨便擦洗了起來。
賀穆蘭對這種場面已經見怪不怪,軍中要看到沒有肌肉的弱雞才是奇怪,弱雞早就死絕了。所以看到一群壯漢在她身邊擦洗,她甚至也能做到脫得就剩一點衣服,跟著擦擦手臂、肩背什麼的,但是全脫卻沒有過。
「你不好好擦擦?背後也有血污吧?」
若干人看著賀穆蘭拿起一塊帕子在衣服裡面擦背後,皺了皺眉,「要不然,火長我幫你擦?」
「我不行,我從小就有毛病,肚臍和胸口一露出來就拉肚子,拉起來可遭罪了……」賀穆蘭敷衍了一下,隨便掏兩下掏完,便開始穿乾淨的夾襖和外衣。
「難怪經常看到你拉肚子……」阿單志奇瞭然地點了點頭。「那確實要小心照料好自己,萬一大戰前拉肚子,命都沒有了。」
他就是大比之前大蒜吃多了,拉了好多次肚子,最後才發揮不利的。
不過,若不是他發揮不利,就不會到右軍的黑營去,也遇不見花木蘭了。這麼一說,還要感激那些姜蒜才是。
話說回來,到底是誰給他的那些姜蒜?
「你胸口和肚臍不能露出來,以後還娶個什麼媳婦兒啊?洞房的時候就坐在恭桶上不走了嗎?」
吐羅大蠻賊笑了起來,關於這件事,他得意的很。
「火長也是個童子雞吧?連女人的身子都沒看過……」
「吐羅大蠻!」
「能不能少說些話!」
吐羅大蠻馬上意識到這玩笑開的不好,只是住口也已經晚了,已經擦好身子的狄葉飛胡亂穿上衣服,表情難看地走了出去。
盧日里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
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想通了。
那羅渾和殺鬼早就已經一身血腥味的縮在角落裡睡著了,負責衝鋒的那一群騎兵是消耗最大的,不是每個人都像賀穆蘭這樣力大無窮、體力又好。
賀穆蘭站起身,一點點穿回其他衣衫,正準備鑽進床褥里好好休息一番,門口卻突然傳來了叫喊聲:
「請問花火長可在?」
已經到了晚上了,由於近日裡剛剛大戰過,右軍蠻古帳下的這一營都幾乎沒有睡。有的會去殤帳給死去的火伴焚燒衣衫,有的則是處理傷口、清理身上的穢物等等。
這時候有人來找,莫說賀穆蘭奇怪,就連火里其他人都奇怪的很。
賀穆蘭走到門口,掀起營帳彎腰出去,發現是幾個不認識的魏兵,為首之人年紀不小,大約有三十來歲了,見她出來,一抱拳,朗聲問道:
「白日里,我聽其他火的兄弟們說,花火長會縫合屍體?」
「……誰和你說的?」
「盧日里那幾個火伴都傳開了,都說你能通靈,還會縫合……」
「老四!」
那年輕的魏兵立刻不說話了。
「咱們幾個前來,是想求花火長給我們今日戰死的同火安上頭顱。他的頭我們拚死搶回來了,可是因為身首異處,軍牌又不知道掉哪裡去了,功曹不肯承認那是他的屍體,要將他的東西收走……」
那火長此時悲戚的像是個老人,連皺紋都出來了。
軍中催人老,往往二十幾歲的青年看起來都像是中年人,更別說這個三十歲已經算是中年的年紀。
「他家中還有妻女,那些兵器和戰利品若是送回去,好歹還能讓他的妻女多過幾年好日子。若真是給功曹收走了,怕是就當無主之物給處置了。他屍首不存,多半也不會為他立冢,以後家中和軍中祭祀,都沒個主位……」
軍中有戰死主位的,日後大可汗論功行賞,也會賞賜家人。這也是為什麼莫懷兒兩世都這麼悲劇的原因,他根本不可能以「為國捐軀」的身份下葬,家中也得不到任何的撫恤。
那火長身後幾個火伴眼眶通紅,噗通噗通的就朝賀穆蘭跪了下來。
看他這火里人人按排行論名,也就知道相處的時間不短了,如今落到這個下場,難怪同火趁夜來求。
賀穆蘭看著滿臉皺紋的火長,在看看幾個跪下的火伴,伸手去攙扶他們。那幾個人哪肯站起來,無奈賀穆蘭力氣太大,一手一個,將他們都拽了起來。
「你們無需如此,我進去拿上針線,跟你們去就是。」
賀穆蘭返身回帳,一進帳子就嚇了一跳。
同火的若干人和吐羅大蠻等人蹲在帳子旁邊,側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見賀穆蘭進來了,他們也不尷尬,只是皺著眉勸道:
「真要去?若是傳開了,以後各個都來找你做這個,功曹會不高興的……」
「你剛剛清理過自己,去了殤帳,回來又要再洗?」
「太晦氣了吧,你又不是仵作……」
賀穆蘭越過他們,把自己乾淨的外衣脫下,套上了一件若干人丟下的臟外衣,拿起案几上的象牙線盒,一邊揣進懷裡,一邊和他們說道:「至少今天,無法熟視無睹。如果我不這麼做的話,今後很長一段日子會睡不好覺。」
她並不是個濫好心的人,可是她現在已經理解了鮮卑的軍戶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身份,也知道每一個軍戶的死去對家庭代表了什麼。
花木蘭為什麼會說出「我不怕死,比起死,我更怕的是改變他們的生活」,她已經從丘林莫震那一家裡了解了。
即使是英雄,即使死時以大將軍之禮下葬,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該愚昧的還是會愚昧,該痛苦的還是會痛苦。
不,應該說,會更加深刻。
所以若是能做點什麼,儘力去做。在知道縫合起盧日里的肚子能給狄葉飛帶來那麼大的撫慰以後,賀穆蘭覺得這種事是有意義的。
有意義的事,何必問它該不該做呢?去做就行了。
賀穆蘭跟著那一火人走了,去了停放屍體的殤帳。
並不是每一具屍體都會被人帶回來的,只有那些有火伴的、或者互相有所關係的人,才會在雜役營的雜役們打掃戰場前將這些人的屍體抬回來,在私下火化後將屍體送到同袍的家裡去。
也有腰包比較鼓的,會買一口棺材,再請人將屍首送回鄉間。
大部分的屍首,無論是敵是友,都被雜役營里的雜役在打掃戰場後集中起來給燒了。
最早的時候,鮮卑人是不處理屍體的,自然會有野狼和豺狗之類把它們吃掉。是漢人的軍醫到了軍中後,告訴鮮卑人若是讓屍體自然腐爛,很容易讓軍營中患上疫病,那些疫病並不是天神發怒,而是來自屍體的詛咒。
自那以後,才有了雜役營的「搬死役」,才有了殤帳。
殤帳燈火明亮,鮮卑人早期的宗教信仰和火有關,軍中雖然不許宣揚鬼神之說,但這種千百年來來流傳下來的規矩卻是不可能改變的。殤帳里留著許多守夜的同火,殤帳外立著火盆,裡面焚燒著死者身前穿過的衣服。
「燒葬」和「鼓樂歌舞相送」是鮮卑人的傳統,若有薩滿在的話,沒有屍骨的人,還要招魂虛葬。
如今薩滿自然是不會有,不過軍中向來對士卒如何發散心中的悲傷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處偏僻的殤帳外若是鼓樂整晚,也沒有幾個軍紀官會管。
賀穆蘭沒有來過殤帳,她的火里人都活的好好的,自然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也許前世花木蘭有過,但這些記憶並不深刻。
也許對花木蘭來說,這些記憶已經多到麻木,無需牢記了吧。
所以她受到的震撼,根本不足以言說。
她參加過不少次葬禮,畢竟她上輩子是法醫。那些追悼會上的苦痛流涕,那些躺倒在地上的婦人哭的如同唱歌一般的場景,已經讓她對「喪儀」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可是鮮卑人不是那樣,鮮卑人是唱著歌守靈的。
殤帳四處隨處可見擊鼓而歌之人,也有些人跪在屍首前,把生者之前用過的東西放入巨大的火盆中,一點點的燒掉。
殤帳綿延一片,除了屍身、火盆、擊鼓而歌之人,還有許多穿著白衣的巡夜官,他們是為了防止失火而設置的雜役,每人身後都有大缸,裡面是每天從軍營各處搜集來的污水,可以隨時用來滅火。
賀穆蘭就在一片踏歌聲、鼓樂聲中,跟著那一火人找到了他們同火的屍首。
頭顱被放在死者生前的馬鞍上,想來他的戰馬也已經是死了。
軍中又要有一頓馬肉肉乾可食,那些剝下來的馬革,不知又要裹上多少戰死者的屍體。
他們見賀穆蘭果然前來,一個個又是歡笑又是落淚,行禮的、大聲讚歎她的德行的皆有。賀穆蘭跪坐在那具屍體的身旁,拿起那顆已經發青的頭顱,仔細比對了一下。
這是她的職業習慣,先看看傷口。
「……確實是他的身子。」
賀穆蘭丟下這麼一句話,開始彎下腰縫合了。
「這自然是他的身子,老九一直盯著。頭是火長和老四老五拚死搶回來的。」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鮮卑人擦了擦眼淚。
「二哥是我們之中武藝最好的一個,老天真不長眼睛。」
是啊,在戰場上,武藝好,不一定就代表不會死啊。
賀穆蘭小心的縫合起屍體,法醫的職業道德之一就是「尊重屍體」,所以大部分時候即使進行了檢驗,只要屍體沒有殘破到不可修復,在檢驗完成後都會基本縫合好,保持完整。
雖然縫合不會像做外科手術那樣仔細,但也會按照家屬的要求去做。器官也會裝進袋子里放入腹腔內。
對於這種工作來說,賀穆蘭做的比殺人趁手多了,自然是神情認真嚴肅,手法精準熟練。
看著一個人在死人身上飛針走線,而且縫合手法和女人縫衣服完全不同,那幾個同袍不知怎麼的就想起盧日里的同伴所說的話。
「花木蘭,是可以通靈之人……他替盧日里把遺言說出來了……」
「花火長,他有什麼遺憾嗎?」
忍了半天,老三還是開了口。
賀穆蘭正在忙,沒意識到他在說什麼,還以為說這人死的痛不痛苦,她安慰家屬是做慣了的,立刻不假思索地開口。
「傷口平整,用刀的人砍的很快,他應該沒有痛苦太久,所以肌肉都沒有痙攣起來。他並不是非常痛苦的離開這個世界的。」
幾個年紀較小的火伴立刻如釋重負的抱在一起,像是得到了什麼赦免。
縫合結束後,賀穆蘭接受了幾個同袍的謝意,擦了擦手,站起身來。
跪坐的太久了,猛然站起來時頭有些發暈。她的眼睛驀地一下子像是沒有了焦距,在這燈光下看起來更是神秘又惑人,那幾個同火不知為何對著這個並不算高大的男人升起了一股敬畏之心,紛紛拜伏了下來。
賀穆蘭和屍首在同一側,她以為對方拜伏的是屍首,微微往旁邊避了避,走出帳去了。
殤帳是停放屍骨的地方,氣味自然不會好。殤帳里被同火之人點著油燈,帳外的土地則泛著暗藍,賀穆蘭踩在帳外堅實的土地上,又一次升起了「成就感」這種東西。
上一次是救人,可是救錯了。
這一次是給予死者應有的尊嚴,希望不要再生事端。
賀穆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夜晚吹起的風將她的頭髮吹亂,但是她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注視一個點。
在另一邊穿梭著的,是她的火伴狄葉飛。
他在替盧日里的同火們擊鼓,哼唱著熟悉的歌謠。
原來他來了這裡。
賀穆蘭擔心狄葉飛看見她尷尬,轉身欲走,卻被一個人拉住了衣袍。
待她扭頭一看,那被人叫做「九弟」的小夥子滿臉不安地站在她的身後,聲如蚊吶般地說道:「能不能也請你為我們的火伴擊鼓呢?」
鼓在軍中是再常見不過的東西,但誰能敲鼓是非常講究的。若是有人死了,擊鼓者必定是死者最親密、或地位最高之人,賀穆蘭嚇了一跳,搖頭婉拒道:「我只是替他收斂了屍體,怎能擊鼓?還是請你們火長……」
「請花火長擊鼓吧……」
幾個同袍出了帳篷,懇切地說道:「你保住了他的名聲、保住了他的東西,還讓他的妻女有墳塋可立,這般的大恩,怎麼不能擊鼓呢?」
賀穆蘭被幾人擁到那座鼓前,實在推辭不過他的好意,席地而坐,拍了起來。
她力氣大,又是第一次拍鼓,摸不清輕重,這一聲鼓響倒驚得四方注目,賀穆蘭忍不住老臉通紅,第二次拍下去,就輕了許多。
但她哪裡會擊鼓?也就這麼亂七八糟自己也臉紅的胡拍著。
狄葉飛自然也是聽到了那聲鼓聲,看到了在敲鼓的賀穆蘭。待看到火長手足無措的樣子,他手中的鼓敲得更大聲了點。
他母親是伎人,他自然也精通音律節拍之術,賀穆蘭模模糊糊聽到了狄葉飛那邊的鼓聲,便合著他的拍子依樣畫葫蘆的跟著拍。
她的鼓雄壯有力,狄葉飛的鼓慷慨激昂,漸漸的,各處的鼓聲合在一起,殤帳中樂聲一片。
『城關鐵鼓聲猶震,匣里金刀血未乾。』
狄葉飛扯著沙啞的聲音,放聲大唱了起來。
「男兒欲作健,結伴不須多。鷂子經天飛,群雀兩向波。
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屍喪狹谷中,白骨無人收……」
「鷂子經天飛……」
「白骨無人收……」
自賀穆蘭那次幫同袍收斂了屍體以後,有越來越多的人在戰鬥之後請她出賬幫著縫合死者的身體。
有時候是斷掉的手腳,有的時候是被破開的肚子,有的時候是追回了戰死者的頭顱,有的則是請她分辨一番究竟哪具身子才是那個頭的。
賀穆蘭不知道只是一次有感而行成了這樣的結果,同火們紛紛都對此表示出擔憂之情。
一來這活兒有點像仵作這般的賤役,不利於賀穆蘭在軍中積累名聲;二來賀穆蘭之前夜裡經常出去勤練武藝,被這些事情纏身後,根本沒時間再練了。有時候傍晚出去,到深夜才能回返,就連巡更官和門口的門官都不攔著她在夜間來回行走,因為他們總覺得賀穆蘭和那些鬼神之事已經聯繫了起來,不可衝撞。
阿單志奇無奈地肩負起了燒飯的任務,因為賀穆蘭有時候早上根本起不來。眾人看待她的眼神越來越崇敬,漸漸的,除了小兵,連百夫長以上的尉官若是戰死,有時候也去請她擊鼓而歌。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若干人是鮮卑貴族,天性里就有一種敏感。
「功曹們不打仗,就靠吸兵血過日子,你再這樣做,以後恐遭大禍!反正只是剋扣一點,又不是完全不給他們,你這麼辛苦的拼湊屍體,何苦來哉!」
賀穆蘭收拾針線的手一頓。
她想起了前世死在花木蘭懷裡的阿單志奇。
「你覺得那種剋扣對嗎?」
「當然不對!可是這不是我們改變的了的!」
「我不是正在想法子改變嘛。」賀穆蘭笑了笑,「等大家都有了收斂同伴的習慣,遺物也就有地方可送了。鮮卑人的習慣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不也是漢醫的緣故才改變的嗎?」
「雖然這麼說沒錯,可是……」
「總要有人先做。」賀穆蘭掩上象牙盒。「其他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先是個士卒,然後才做這些事。我本份內的事做好了,就算在其他方面有所逾越,也不算是什麼大事兒。」
她要固執起來的時候,並不比前世大聲訓斥著新兵「都不準給我死」的花木蘭要容易動搖。
所以同火就算再擔心,也只能默默為她祈禱,希望上蒼能保佑好人。
賀穆蘭幫著收斂的第四十日,由於她從不收同袍的謝禮,這些得過她幫助的人湊了錢財,送來了兩套玄色的衣衫。
這件絲綢和厚麻拼接製成的衣衫古樸雅緻,衣襟和袖口還有馬毛織就的裝飾。鮮卑人是胡服騎射的民族,所以即使是禮服也是緊窄的袖口和寬大的褲褶,便於行動。
賀穆蘭莫名其妙的看著一群同袍頂禮膜拜著送上了這兩套奇怪的衣衫,她正準備推辭,對方話也不說,調頭就走,然她連追都追不上了。
「這是什麼……」
鮮卑人流行送人衣服以示感激嗎?
「咦,你竟不知嗎?」若干人看著她手中的衣服,也是一驚。「對了,你不是貴族,家中以前可能接觸不到他們……」
「這是薩滿的衣衫樣式啊。玄衣馬鬃,頭戴羽冠,薩滿們的打扮。大概軍中同袍擔心做的太明顯會被人申飭,所以這件衣服已經不太像薩滿的衣衫了,倒有點像我們的戎服。是好料子,你就穿吧。」
「可以嗎?」
「不穿會更浪費吧?這是同袍的心意,不仔細看,看不出究竟的。」
由於黑色確實耐臟,而且厚麻便於清洗又擋風,賀穆蘭倒是確實很喜歡這兩件製作細緻的外袍,漸漸的,賀穆蘭如同狄葉飛的「血腥美人」一般,有了一個自己的名號。
右軍人人都喚她:
——玄衣木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