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車血洗之日,還是有兩個人逃過了一劫。
他們都是被派去斛律氏的那位使者的奴隸,因為事發時正在做著賤役,沒有被人注意,而偷偷的逃過一劫。
按照柔然的規矩,主人戰死,奴隸卻活著的話,奴隸也要一同殉葬,所以這兩個奴隸不敢再回主人所在的部落,開始在曠野間流浪。
在曠野間流浪的奴隸被西邊的部落主發現,因為身上有柔然王子的烙印,他們不敢留下,便被送了回去,所以這件事雖然被隱藏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還是被所有人知道了。
高車的反叛,震驚了所有柔然的部族豪酋和宗室官員,高車是非常重要的附屬族,被柔然最有權勢的那幾個人瓜分,成為他們的附庸。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高車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出了這種事,足以讓肺疾又犯了的大檀重新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
大檀的肺疾是當年被拓跋燾的羽箭射傷後留下的後遺症,每到季節變換之時總會發作一番。現在他很少親征,春夏這樣的好時節也一定留在王庭養病,防止秋天沒養好身子一命嗚呼。
最近一段時間他幾個兒子的蠢蠢欲動自然有傳入他的耳里,但他掌握著柔然絕大部分的兵馬,就算幾個兒子再怎麼鬧也翻不出多大風浪來,所以便沒有太多干涉。
草原民族的慣例,只有最強的那一個才能當上可汗。即使吳提是可敦之子,又是長子,可他其他的孩子生了也不是為了讓他們當奴隸的,吳提若是不強,隨時就要做好被趕下來的準備。
更何況他清楚自己的兒子,像吳提這樣能屈能伸之人,絕不會因為一次失利就徹底失去自己的優勢。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只是一次大意,便弄出了足以讓他頭疼欲裂的壞消息!
「說!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使者出現在金山會盟的高車人里,又為什麼會讓高車人情願冒著族滅的危險也要殺了所有的使者!你們到底在我養病的時候做了什麼!」
幾個派出使者到高車部族的王子們都嚇得不敢出聲,吳提臉色難看,也是不發一言。兩個奴隸已經被抽的滿身是傷,只敢五體投地在地上哆嗦。
大檀越看著他們,心中煩躁之氣就越盛,加之他舊疾複發的越來越頻繁,對北魏的戰鬥也是敗多勝少以後,聲威漸漸滑落,讓他更是心中敏感。
幾番刺激之下,大檀拔出隨侍的佩刀,蹲下身子架在其中一位奴隸的後頸上,唾了他一口後大罵:「說!不說砍了你的頭做酒器!」
那奴隸知道怎麼都是死,他的主人又和吳提有仇,如今做的好一些,說不定他的王子能看在他最後的舉動上饒過他的家人,所以顫抖著回答:「大……大……可汗,是……是吳提王子手下的洛汗莫將軍想要糟蹋狄氏的一個女人,結果被那女人殺了,狄氏見沒辦法善終了,所以把吳提王子派去狄氏的所有的使者都殺了。」
「狄氏和幾個部族交好,那幾個部族見了,便也就紛紛開始追殺使者,殺人滅口……」
這奴隸越說道後來語氣越是鎮靜,顯然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們正在伺候大人們的馬,聽到營地里有砍殺聲,便騎著馬跑了……」
大檀臉色鐵青,刀刃又往下送了幾分。
「不過是一個女人,要了就要了!便是要高車一百個、一千個女人,又有什麼!是狄主兵的女兒還是狄主食的女兒?值得狄氏這麼做?」
「我……我不知道。」
他只是個伺候馬的奴隸,又不是每個馬奴都能做鬼方將軍那樣的大人物,誰會知道被誰殺了?
「什麼都不知道你還活著做什麼!」大檀鬚髮戟張,手上一個用力,那奴隸的腦袋就咕嚕嚕的滾了下來,滾落到一位王子腳邊。
那王子嚇得連退幾步,還是他身邊的侍者把那頭顱給踢了走。
閭毗早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的使者從高車回返後,原原本本的就把高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自己的主人。只不過在他的版本中,狄葉飛是為了向「右賢王」表現高車人的誠意,所以才殺了所有的使者,表明高車人的態度。
閭毗知道「花木蘭」以身犯險是為了能幫到他以後,感動的無以復加。
他只覺得「花木蘭」一人已經抵過了他麾下的千軍萬馬,只不過以一介女子之身能做到整個高車聽從她的意思,無論是決斷、權謀還是智慧,當世都絕無幾個女子能夠媲美。
啪!
一聲鞭響,大檀狠狠地抽了吳提一記,正中他的右肩。這一抽也引發了自己的肺疾,在急促的喘氣和咳嗽聲後,大檀指著吳提,瞪著眼睛連連唾罵,帳子的王子幸災樂禍的看著吳提,好似死的都不是他們的使者一般。
「汗王,左賢王的人馬損失巨大,又丟了鬼方將軍和匹黎先王叔兩位要臣,想要派人去高車補充人馬和牛羊是正常的。洛汗莫雖然好女色,但以他的地位,無論是要高車多美的女人,斷沒有被拒絕的道理。這其中雖有左賢王的責任,卻不完全是他的責任。」
閭毗明面上是站在吳提這邊的,所以即使想咬死派去洛汗莫的吳提,也只能替他求情。
「只是其他幾位王子一沒有損失兵馬,二沒有要征戰的理由,在這個時候紛紛派使者去高車,實在是奇怪。」
閭毗暗指幾位王子意圖趁大檀生病謀劃不軌之事,頓時讓幾位王子變了臉色,怒目道:「右賢王,我們一向敬重你,可你怎麼能血口噴人呢?我們都是見了左賢王派去高車使者,這才也跟著派去的。若說其他我們還能承認,你這暗指之意我們卻無法接受!」
「就是!我們也是為了自保!」
柔然王位的競爭太過激烈,而且大檀還是在這麼一種日薄西山的情況下,幾位王子爭奪王位無妨,但爭奪王位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的汗父可能隨時會掛,任何一位君主都不能容忍。
大檀表情難看地盯著王帳內一群已經成年的兒子,胸口不停起伏,顯然情緒已經激動到一種地步,只不過沒有發作而已。
一旁的閭毗見了大檀此時的表情,已經他的兒子們那滿是恐懼、不安,還隱隱帶著一些仇恨的眼神,心中頓時大為快意。
恨吧!生氣吧!怨懟吧!
只有這樣,才能撫平他心中的不甘和憎惡!
「我們尊敬的大可汗,如今我雖是左賢王,可已經沒有了左賢王的威嚴。若是您想要懲罰我,我作為兒子,絕不會怨恨。」吳提向著父親跪下,首先示弱,「還請您不要氣壞了身子。」
大檀捂著胸口,在虎皮和狼頭堆成的王座上坐了下來,丟掉手中的皮鞭。
「你們都起來吧,現在要想的,是怎麼讓這些高車人知道背棄主子有什麼下場。高車人地位重要,此事是奇恥大辱,不能姑息!」
大檀掃過眾多王子,見所有人都躍躍欲試,想要去教訓「高車」的樣子,心中不由得冷笑。
所有人都知道高車人善於工匠、經營之法,「教訓」高車,無異於是一次壯大自己的機會。
閭毗說的沒錯,吳提雖然派人去了高車,但他在魏國丟了上萬人,心腹大將和一直照顧他的季父都被擄了去,按照鬼方和魏人的仇恨,這兩人應該是凶多吉少。
再加上這幾年他身體不好,自己這個兒子卻越來越強大,此次吳提遭挫,他是有意不伸出援手,看著其他幾個兒子對他的左賢王之位發動攻勢。
這一切,都是為了挫挫他最近有些出格的舉動,也是警告。
至於他去找高車人,這也是正常。他的部族裡高車人最富庶,正如閭毗所說,自己的族人和妻族母族的族人如今都在放牧,讓他們放棄牧場和牛羊來加入他的左帳軍中是很困難的,而且召入軍中今年冬天就有許多牛羊要餓死。
但奴隸不一樣,徵召附屬部落就沒有這些後顧之憂。
大檀左思右想,又有閭毗在一旁求情,便沒有問他的罪,只是開口準備叫他帶兵去平叛。
「汗王,汗王,南邊有消息傳過來!」
一個柔然官員打扮的貴人衝進王帳,直接一下子撲倒在大檀的腳下。
「拓跋鮮卑北伐了!汗王,他們北伐了!」
「什麼?」
「怎麼可能!」
「誰傳來的消息!」
這下莫說王子們坐不住了,就連閭毗都嚇了一跳。
閭毗和魏國一直有聯繫,自然知道魏國今年肯定會北伐,否則他也不會做好準備提早安排好自己的妹妹和母親。
但這麼快消息就到了王帳,除非魏人的行軍速度極快,已經快到能夠傳達到王帳的地步。
要知道草原上柔然人都是分散逐水草而居的,一個消息要很快傳達到各處,往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和功夫。
那貴人本身自己也是柔然的部落之主,心中的倉皇自然不比帳內的人要少,他跪在大檀腳下捂著臉大哭:「南面的部落已經十不存一,西邊和東邊都有鮮卑人的大軍北上,我們的部民都趁著水草豐美在放牧,全然無備,臨戰震怖之下,民畜驚駭奔散,紛紛或死或成了奴隸。可汗,拓跋鮮卑來勢洶洶,如今該如何是好?「
「多少人馬?誰領軍,從哪裡來?」
大檀跌坐在虎皮之中,心中最害怕的事情終於成了真,這讓他的肺部更像是壓了一塊石頭,喘不過氣來。
「不知多少人馬,魏國竟像是傾巢而出一般!從哪裡來?汗王,四面八方都是鮮卑人,倉皇往王帳逃的部民東南西邊哪個方向的都有,您說究竟是從哪裡來呢?
閭毗轉過臉,偷偷笑了一下。這官員官員也有意思,自己沒摸清楚情況,又怕大檀怪罪,乾脆把問題又丟給了他。
在草原上作戰,很難辨別方向,真要弄清楚從哪裡來的,除非一開始便跟著別人。至於誰領軍更是滑稽……
這種大戰,想都不要想,拓跋鮮卑家最驍勇善戰的那位一定會親征,還要問是誰領軍嗎?
「汗王,如今之計,最好還是召集各部的大人,一起共同禦敵才是。北面的敕勒和我們有同盟之誼,請他們調撥兵馬救援,暫時拱衛王庭,才是上策。」
閭毗一本正經的說,「拓跋鮮卑不如我們了解地形……」
「右賢王,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這片草原鮮卑人曾經也在這裡放牧,怎麼可能不了解地形……」
黎奴王子高聲打斷他的話。「而且所有部族都分散在草原上放牧,便是想要把汗父的命令傳達到四方,花費的時間都足夠鮮卑人打過來了。如今應該收起王庭,往東部敕勒遷徙避一避,等鮮卑人走了再回來才是!」
「不能避,一旦我們避了,所有的部族都會逃竄,那鮮卑人即使走了,我們郁久閭的尊嚴也不存在了,更別說稱汗!」吳提等著黎奴王子,「東部絕不會有鮮卑人,應當讓東部的王族立刻回援,再派人去徵召高車人,一東一西拱衛王庭,拚死一戰才是!」
「應該撤!」
「應該戰!」
「好了,別吵了!」大檀站起身一聲巨吼,話音還未落就立刻劇烈咳嗽了起來。「撲滿,鮮卑人過了栗水沒有?」
「汗王,還沒有,魏國帶了不少輜重,應該是沒有那麼快的。」先進帳的柔然貴人連忙搖頭。「我們是……」
「通知王庭所有的部落主來我王帳。吳提,你派出一支人馬,去西邊的金山把狄氏、斛律氏和護骨氏族長的人頭取回來,其他部民既往不咎。我們如今需要高車人抵禦鮮卑人,帶著他們的勇士和戰馬、兵器回來,你可做的到?」
誰都知道這時候去高車部族便能得到足夠的人手,是以所有的王子都又恨又妒地瞪著吳提,就連閭毗心中都有些遺憾。
大檀說的是「派出一支人馬去」,而不是「你帶著一支人馬去」,誰都知道大檀如今身體不好,所以所有的王子才恨不得一步都不離開王庭,否則大檀一旦病死了,其他子嗣不在身邊,奪位也好,傳位也好,不在王庭都是白搭。
吳提若是真奉命西行了,西邊又是他的地盤,他總有許多施為之法。可看大檀的意思,倒像是留著吳提在身邊不許他走,又想讓他得到高車的人馬,所以提早在給他鋪路。
拓跋鮮卑這麼多年來對柔然造成的震懾力實在是可怕,而大檀也已經是沒有了牙的老虎,不復當年的雄風了。
吳提聽了大檀的話,眼睛頓時有了明亮的光彩,那張終日里冷峻的面容也變得柔和了起來,他跪在大檀的身邊,親吻他的膝蓋。
「是的,汗父,我讓我的人馬帶著高車首領的頭顱和他們的勇士回來,拱衛王庭。」
吳提此時帳下已經不到兩萬兵馬,此次去高車,至少要派去大半才能威懾到高車人,而且高車也不是沒有戰士,真鬧僵了,說不定還會有棘手的事情發生。
閭毗原本站在一旁沒有說話,大檀掃視到他,心中突然一凜。
如果是平時,隨便如何拿捏閭毗都容易,這是外有大敵,內有叛亂,他的幾個兒子也蠢蠢欲動,將閭毗留在這裡反倒是大患。
再想到馮閼氏前一陣子受西邊某個豪酋妻子的邀請去相看「兒媳婦」,想要給閭毗娶個合適的妻子,至今還未回返,他就有些心中不安。
那豪酋是斛律可汗的老友,一直明裡暗裡照顧著閭毗母子,他有五個女兒,一心想著將長女嫁給閭毗,是以經常邀請馮閼氏去做客。
樂浪公主有北燕做後盾,出入都是自由的,春日草原風光大好,誰也沒想到拓跋鮮卑會北伐,是以一個月前她便離開了王庭。
「閭毗,你的母親還在捺吐屯那裡做客,你是不是也要派人把她接回王庭?如今外面不安全。」
大檀擺出慈祥的樣子,「還有月牙兒,你母親離開有一個月,應該會想她了……」
閭毗吃了一驚,拿不準是不是大檀看出了什麼,低頭就從了命,說會立刻親自去接回母親。
吳提此時正跪坐在父親的膝前,不知道是因為閭毗是他現在的盟友,還是吳提的兵馬去了高車以後帳下空虛急需閭毗的支持,所以開口建議道:
「汗父,右賢王的人馬此時更該做的是防範鮮卑人,而不是去接閼氏。閼氏有親衛相護,又有捺吐屯的人在,不會少一根頭髮。右賢王有勇有謀,又兵強馬壯,此時怎麼能離開王庭呢?」
閭毗在心中罵了吳提一聲豬隊友。
他原本想著借著去接母親的名義先行一步去高車部族接回「花木蘭」,再刻意施恩,告訴他們吳提的人馬很快就到的消息,帶著高車人想法子攻回王庭,殺了大檀和吳提一家報仇的。
按照他和拓跋燾的約定,只要他殺了大檀和吳提,他可以繼任柔然大汗的身份,然後率族歸順拓跋燾。
從此以後,柔然歸入魏國版圖,柔然人在塞外放牧,按時納貢,俯首稱臣,和漢人享有同樣的地位。
吳提的心思很好猜,可閭毗也沒有什麼好的應對法子,只能看著大檀思索了一會兒,同意了兒子的建議。
他也只好乖乖領命,答應會召集部將和勇士,立刻趕來王庭護衛。
他們出了王帳,吳提身邊的漢人謀臣攏著雙手,愁眉不展道:「主公,怎麼辦?我們現在留在王庭毫無意義,只有回到自己的領地上去,才能召集起人馬共謀大事……」
「大敵當前,就算他們願意擁立我,這時候也不會作亂。」
閭毗搖了搖頭。
「我現在只能靠高車人。花木蘭說服了她的族人,我也答應會派人沿路給她的族人方便,讓她族中的老弱病殘去南邊的涿邪山避難。到時候高車青壯沒有了後顧之憂,我再以利驅之,答應事後還他們自由之身,給他們土地牛羊,他們必會誓死效忠。」
北面的東部敕勒便是如此獲得的自由之身。西邊和南邊的敕勒人數不夠多,所以才一直被柔然壓制,一直想要獲得和東部敕勒一樣的地位。
「雖說高車士卒重要,但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高車人身上也不太妥當。」這漢人謀臣不知道閭毗已經和魏人結了盟,還在禪精竭慮。
「如今還是先想著如何抵抗鮮卑人的進犯吧。鮮卑鐵騎天下聞名,他們又是有備而來,王庭說不定很快就會遭到敵人攻擊。如今還是得先離開這裡……」
就算此時當上了柔然可汗,一個隨時就會被破家滅國的汗王有什麼好當的?
現在抽身事外,積蓄力量,才有出路。無論是歸順魏國還是北逃敕勒、或往西遁,有自己的人馬走到哪裡都不怕。
閭毗自然是敬重自己的這位「先生」的,只是有些事情他也不好和他說明,只能笑了笑:「先生說的極是,只是我現在也找不到借口離開王庭。」
「右賢王,右賢王,奴婢請求賜見!」
一個侍女在帳外大聲疾呼,被閭毗守在帳外的親衛架走,卻依然還在亂叫著:
「右賢王,您見見我吧!公主被可敦派來的人帶走,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求您救救他!」
這位來自北燕的謀臣頓時吃了一驚,擔憂地看向閭毗,卻發現對方毫無驚懼憤慨之色,反倒露出了一個微笑。
這……這不是氣瘋了不成?
聽說這位可敦和樂浪公主素來不對付,導致小公主也經常受牽連,想不到居然是真的。
「先生勿急,此事是我安排的。王庭如今不安全,我不會放任我的小妹留在這裡。這裡沒有了母親,誰也不可靠了……」
閭毗微微一笑。
「剛剛說沒有借口離開王庭,借口就來了。」
不過半個時辰後,右賢王郁久閭毗怒闖可敦的後帳,要求交還妹妹,否則他不會再留在王庭。由於可敦身邊的心腹侍女率人帶走小公主的事情有許多人看見,所以無論可敦怎麼解釋自己沒派人去帶走小公主,都沒有人相信不是她乾的。
事情鬧到了後來,就連吳提都親自來勸說母親交還月牙兒公主給右賢王郁久閭毗。馮閼氏離開了王庭,小公主的管教和照顧一直是在王庭的異父兄長閭毗照顧,今日只不過去王帳議事了一會兒,妹妹就出了這個事情,自然是難掩心中的怒火。
只是可敦再無知,也知道吳提現在和閭毗結了盟,怎麼會做出這麼不智之事?她見自己的兒子都不相信自己,忍不住悲哭:
「我好生生去奪別人的女兒幹什麼!我有兒有女,月牙兒又不是王子!」
「可人人都看見是麗阿媽帶人抱走了月牙兒。除了您,誰還使喚的動麗阿媽?」吳提心中煩悶,語氣不免重了一點,「您要留月牙兒幹嘛?馮閼氏都離開王庭一個月了,沒有人能在後帳再阻擾你!不要在這個關節出事,兒子背後現在還有許多雙手想要拉我下來呢!」
「說不定就是哪雙手想讓你和閭毗結仇的!」可敦立刻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我自然是護著我的兒子,我這時候怎麼會耽誤你!」
她將頭轉向閭毗:「右賢王,我真沒有阿媽去抱走月牙兒,我雖不喜歡月牙兒,但也不至於容不了一個女孩兒!」
閭毗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難不成真是哪位王子?可麗阿媽不是您的奶阿媽么?她背叛您又能去哪兒?」
吳提見閭毗不在逼迫可敦,心中也鬆了松。
他母親不得寵已久,全靠後族強大才一直沒有掉下可敦之位。如今他實力大減,閭毗卻收攏了以前斛律可汗的人馬,又在西邊破了四水胡,到了不少人馬,正是受倚重的時候,不能得罪。
「奴婢似乎見過麗阿媽和索爾滿王子身邊的侍女接觸過幾次,不過都是討論一些女人家的事情,沒見到有多親密……」
可敦身邊有個女奴突然想起什麼事,回報了起來。
「不過從那時候起,麗阿媽晚上就經常出去一會兒。」
「這種事你怎麼不早點回報!」
可敦銀牙一咬:「現在說有什麼用!」
「可敦夫人,麗阿媽是您的奶阿媽,管著我們這些奴隸,我們哪裡敢……」
「左賢王,右賢王,慈愛的可敦……」此時一個女官進了帳,對著三人撫了撫胸,「我剛剛去王庭四處問過了,有人看到今早麗阿媽帶著幾個粗壯的女人抱著月牙兒公主,往東部去了。」
東部是俟呂鄰氏的地方,也就是可敦的母族所在,吳提大量的草場都被賜在東部,此話一出,閭毗臉色大變,和吳提與可敦匆匆別過,帶著隨從和武士就奔出帳去。
「可惡,要讓我知道是索爾滿算計我,我要將他扒皮抽骨!」吳提一錘帳木,沖著可敦說道:「母親,最近您也注意些,父親生病,我們更要恭謹,您最近最好親自伺候湯藥,以防有人不軌,或是鬼祟之人接近父親……」
可敦自聽到那女官回返稟報的話就像是抽盡了全身的力氣,說不出一句話來。大檀最討厭妻妾相爭波及到子女,否則也不會活下那麼多兒子。月牙兒在女孩里算受寵的,畢竟長得像是漢人而不像柔然人的女孩總是柔美些,如今除了這事,還要去他身邊伺候……
可敦捂著臉,無力地點了點頭。
「我去……為了你,我去。」
郁久閭毗離開後帳後沒多久就帶著幾百騎兵匆匆離了王庭,朝東而去。第二天,又有幾百騎兵出了王庭,朝西而走。
第三天、第四天,都有騎兵出營,分朝東南西北,問起原因,都是得到命令往四方尋找妹妹……
沒過幾天後,吳提和其他王子這才發現閭毗的人馬居然全部分批離開了王庭,再也找不到蹤影。
大檀見勢不妙,派出使者往不遠處那位豪酋的地方去迎接馮閼氏,才得知馮閼氏在十天前早就已經回返王庭,還是他們親自送走的,當時有王庭的親衛來接,馮閼氏又表現出非常熟悉他們的樣子,這位豪酋夫妻就沒有相送。
這下子,再蠢也發現不對了,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南面來的消息讓大檀徹底坐不住了。
拓跋燾親率大軍,在漠南紮營後捨棄輜重,從東邊一人四馬奔襲王庭,如今已經直逼栗水……
一旦到了栗水,離陰山下的王庭,便只有三天的路程了。
而此時奉召前護衛王庭的部族一個都沒有到達,閭毗還帶著大隊人馬跑了,吳提的人去了西邊徵召高車人……
柔然王庭一下子岌岌可危,大檀又氣又急,命令巫醫熬制虎狼之葯,先壓下他的病症,叫囂著要親自對陣拓跋燾,卻被左右大臣和吳提勸服,暫時讓吳提暫領軍事,進行防禦。
此時的閭毗,正馬不停蹄的朝著西邊的高車部族而去。
由於閭毗是從東邊繞了一個大圈做出追趕妹妹的樣子才往西走的,所以吳提的人馬在他們之前就離開了東部的屬地,前往高車部族。
吳提剩下的人馬全部都是後族的精銳,高車部族大多是牧民,一旦真的對戰起來,結果不言而喻。
閭毗擔心「花木蘭」的安危,又早已把高車人當成了自己的附屬,既怕魏國人把高車人也當做柔然部族給滅了,又怕吳提的人馬先至,殺了「花木蘭」這個引起動亂的罪魁禍首。
閭毗對狄葉飛的用情至深,由此可見一斑。
閭毗身邊的謀臣叫做陽哲,是馮跋提拔的寒門之臣,當年嫡公主樂浪公主下嫁,他被派來混入隨從隊伍中,幫樂浪公主鞏固北燕和柔然的關係。
斛律死在北燕後,陽哲照顧年幼的閭毗,樂浪公主讓閭毗奉他為「先生」,對方則喊他「少主公」和「主公」。
閭毗不敢真拿他當下臣,一直尊敬有加。
但這位「先生」其實更關心的是樂浪公主的安危,閭毗知道他心中的那些隱忍,過去裝作懵懂無知,如今識得了情愛滋味,頓時對這位「先生」親眼目睹母親顛沛流離而無法阻止的感情產生了一絲同情之意,也升起了別的想法。
他拉著陽哲的衣袖,到了隱秘的一邊,一五一十的把自己早跟魏國結盟,自己的志向殺了大檀一家,登上柔然汗位,為斛律可汗報仇都和陽哲了個明白。至於母親和妹妹早已被他派人送去了魏人軍中保護云云,更是毫無保留。
這陽哲教導他二十年,從牙牙學語開始到現在,從未想過這個孩子還有這樣的一面,這種大事還能忍到現在才說出來,待他全部說完,已經是心頭劇震,完全無法相信。
如今閭毗的親母終於可以離開柔然和北燕的桎梏,閭毗心中也有成人之美之意,所以從懷裡掏出一枚信物,交予身邊的謀臣。
「陽先生,我的母親和妹妹如今都已經被魏國派出的白鷺官送去了魏人的軍中,但我實在放心不下,勞煩先生陪在我母親身邊,多照顧她一二。她雖然一向不需要人擔心,但畢竟是婦道人家。」
閭毗把那信物塞入已經愣住的陽哲手中。
「你也知道約定的地點,只要往南再追趕一段路就能找到他們。若看到有打著虎嘯之旗的魏將,就向他出示這枚信物,要求去我母親和妹妹身邊照顧。」
「這信物我只有一枚,在柔然王庭被破之前,我不準備去魏國那邊,所以這枚信物也用不上了,還望先生保護好自己,也幫我照顧好家人。」
閭毗拍了拍先生的手。
「先生多年來待我如同親子,我也當你如同父親一般,我所有的家人如今都在一起了,您也要為我們保重。」
陽哲聽了這個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頓時臉上紅的發燒,四十歲的人了,卻羞澀的說不出話來,只捏著那信物,猶如燒紅的烙鐵一般,卻又怎麼都放不開手。
「來人啊,帶五百騎兵,護送先生去找那虎賁將軍。」
閭毗想起素和君的話,又囑咐陽哲一句。
「這位虎賁將軍另有要任,可能不會和我阿母一起同行多久,你到了那位將軍軍中,千萬不要多問,也不要多打探,等到了後方,自然有人接應你。」
陽哲點了點頭,看了眼信物,鄭而重之地塞入懷中。他想了想,臉色更紅的從脖子上取下一個吊墜,遞給閭毗。
「這是……這是原本宮中讓我帶出的秘葯,玉墜之中是空心的,裡面封有葯散,玉璧薄脆,捏碎可出。這原是為了讓公主誕下麟兒的,男子和女子一旦同服,便可讓女子更容易受孕。這葯原本沒用上,後來我也不敢再拿給你母親,怕你母親多想。如今放我身上也白費,便給你吧。」
「什麼?」
先生把這葯帶身上這麼多年了……
「你莫亂想!我離開故國已久,喜愛這玉墜小巧,留個紀念罷了。」陽哲一見閭毗的樣子便趕緊解釋:「這葯叫顫聲嬌,得來不易,你愛慕的那女子不是普通女人,我勸你還是早日得手,女人一旦懷了孩子,便更容易對男人死心塌地。」
他也覺得自己給閭毗這葯有些卑鄙,可轉念一想,閭毗這樣的男子,即使配天下何等的女人都夠了,更何況閭毗是以正妻之位相許的,兩人又情投意合,私下盟約都定了,這也不過是增進情趣的東西而已。
他如此一想,心中稍稍安慰了不少。陽哲本就是個性詼諧之人,見閭毗拿著玉墜有些呆愣,不由地打趣他:「你別再發獃了,這葯如今世上已經沒人會做了。這是道家的雙修之散,魏晉時期會做的人就少,如今大概只有天師道的祖庭還有人能做一兩劑。以後你便是再找我要,我也找不出來呢。」
他覺得再說下去,他這張老臉也綳不住了,立刻一抖韁繩,帶著五百騎兵,騎馬就朝著西南的方向趕。
直到陽哲走遠了,閭毗才握住那還有餘溫的玉墜,對著陽光看了看。
玉璧剔透,確實薄脆,以至於似乎一捏就碎的樣子。也不知道當初這葯是怎麼裝進去的。
他對著陽光,自然能看到裡面有大片粉末,搖了搖,粉末還能晃動,應該沒有結塊。他心旌搖晃了一陣,被這葯『顫聲嬌』的名字激的心肝都抖了一抖,再想到兩人到時同服此葯,產下麟兒……
閭毗只覺得一股熱流從鼠蹊部直起往四肢五骸而去,為掩飾自己的醜態,他把那玉墜兒也帶到自己頸間,塞入層層衣服之下,不敢有所損傷,然後翻身上馬,身子微微往前壓低。
他和陽哲不同,陽哲很少作戰,這玉墜自然能保存。他經常騎馬打獵、巡邏鎮壓馬賊和叛亂,一不小心,這般脆弱的玉璧就會破碎。
「等我去了高車的部族,一定要趁早讓花木蘭用了……」閭毗心中沉了沉,「我帶著高車部族去給我父親報仇,夷平大檀一族,說不定會有危險。到時給我母親留下一個孫兒,才算是盡了孝道,花木蘭有了我的孩子,也不會那麼早改嫁……」
閭毗只要一想到狄葉飛會改嫁心中就一股怒意,在他看來,世上除了那魏國的皇帝拓跋燾,再無男兒能和他相比,這麼一想,他把玉墜又拍了拍,對著身後眾多兒郎喊道:
「快馬加鞭,直奔金山南麓!你們主子能不能有後,就看你們了!」
什麼和什麼啊?
趕著去找人投胎嗎?
一群柔然騎兵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只能跟著突然發瘋的右賢王猛抽馬鞭,一路向著西北而去。
「等著我,花木蘭……」
閭毗捂著自己的玉墜。
「等我來實現我的諾言……」
地弗池北岸,約定的灰沙之地。
「什麼?狄葉飛沒和你們一起回來?狄葉飛要留在高車部族裡操練兵馬?搞什麼玩意兒!」
賀穆蘭皺著眉,「軍中沒告訴你們,高車部族兵馬的事情由我們安排嗎?」
這些護送高車老弱婦孺南下的高車士卒以前在右軍和花木蘭都相識,頓時點了點頭:「我們在金山南麓,只接過一封素和大人的信,還是從柔然方向來的。是他安排狄葉飛帶著人在高車繼續停留,訓練青壯,直到您到達高車部族,狄葉飛再聽從您的調遣。」
虎賁軍在右軍那是人人仰望的存在,和他們一同入軍的花木蘭如今已經是虎賁將軍了,這些右軍又是羨慕又是遺憾。
賀穆蘭看出他們臉上的羨慕,笑著說道:「原來是如此,那我早日把這些人送回地弗池的營地,再快馬加鞭去金山。」
她看著這些高車士卒,再看著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高車隊伍,讚歎道:
「你們實在是太辛苦了。我來之前,陛下曾經說過,此次北征柔然,你們這些人當立首功,想來等來日得勝班師,你們也能被重重賞賜。」
「得花將軍吉言了。」
這十幾個高車士卒人人露出喜色,眼神里都是對未來的憧憬。
「不過花將軍,如今我們已經匯合,您還在等什麼?」
「我在等……」
賀穆蘭不好說在等一位燕國公主,一位柔然公主,只好神秘地笑了笑,眺望著東邊的塵頭。
「兩位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