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燾雖然喜歡率隊亂跑,但還算是個明白大局之人,就在大軍離平城還有兩天路程的時候,他帶著宿衛軍和諸多白鷺官、以及賀穆蘭一行人,重新又回到了王駕之中。
拓跋燾雖然想重用賀穆蘭,可相比於他身邊的那些重臣,如今的賀穆蘭卻不算什麼,也湊不到他的身邊,所以等歸了王駕,賀穆蘭反倒清閑了下來,沒事和若干人、狄葉飛串串門,也算是安逸。
若干人如今是古弼的侍從,狄葉飛也被崔浩帶在身邊,由專門的家人教習寫字。狄葉飛足夠勤奮,只是短短的時間裡就已經認識了不少字,即使來見賀穆蘭,隨身也不忘帶紙筆,沒事就描上幾筆。
是的,描。
他的毛筆字,實在是丑的不能見人。
不但他,就連賀穆蘭的字,也就只能算是「工整」而已。
這時代的文人注重書法,可他們都是民間自學成才出身,一筆字真是登不得大雅之堂。若想要知道一個人出身如何,看字就知道了。
若干人派人打聽過花家的事情,自知道花家行二的是個女人開始,心中就猶如墜了一塊大石,再見賀穆蘭,面上自然就有些不自在。
這不自在一來二去後就連狄葉飛都看出來了,私下裡小聲問賀穆蘭:「你是不是和若干人那傢伙有了什麼矛盾?」
這話問的突然,賀穆蘭錯愕道:「怎麼可能!」
「你最好和若干人聊一聊,他原本和你無話不談的,如今卻點到即止,若不是你的問題,便是他的問題。」狄葉飛嘆了口氣,「不過我也沒立場說你們,你如今一飛衝天,便是我看你,都有些不自在了。」
「你他日的成就,必不在我之下。」賀穆蘭認真地對狄葉飛說道:「你敏而好學,又立下使高車歸附的赫赫功勞,如今又得了崔太常的提攜,青雲直上就在明朝,何必自苦?」
狄葉飛最近一直跟在崔浩身邊,所見所聞的都是一時人傑,莫說文韜武略,就是他們說的話、做的事,他也聽不懂,看不明白,自然產生了自慚形穢的想法。
尤其崔浩教導人並不是循循善誘,而是習慣以解決問題為主,狄葉飛和崔浩如今相差的距離無異於天上地下,哪敢胡亂問什麼心中的不解?他連字都沒有學全!
於是乎,兩個地位原本就不等的人又沒找到合適的相處關係,加之崔浩原本就是要臣,每日事務繁多,也就顧不上這個小弟子,只能偶爾叫過來問問「今天習了幾個字?可有什麼不懂?」,猶如教導三歲小孩一般。
時間久了,連狄葉飛都害怕崔浩召他前去。
只是這些苦處,狄葉飛卻是沒有辦法說給賀穆蘭聽的。如今人人都覺得他佔了巨大的便宜,又攀了崔浩的高枝,他若說了這些,反倒像是不識好歹一般!
他不說,賀穆蘭也就不知道狄葉飛心中的這些苦惱。她還以為狄葉飛是因為見她步步高升,他卻離開同火太久,又不知道前程何處而心急,所以只能溫聲寬慰他。
兩人說的不在一個點子上,狄葉飛雖然心中感激,可煩惱卻半分沒有減少,他原本就是個性子倔強之人,又覺得自己的腦子實在不行,就把自己逼得越發狠了,恨不得整個晚上都在帳子里學寫字才好。
只是他白天要騎馬趕路,晚上又學習漢字,時間一久,當初的那些風采全部都消失了個乾淨,眼窩下陷人也無精打采,連說話都有氣無力。
狄葉飛畢竟在崔浩身邊,賀穆蘭不能常見,但若干人是個侍官,想要見到卻是容易的,晚上歇夜的時候往古弼的副帳找去就是。
這天白天賀穆蘭聽了狄葉飛的話,再想想若干人這一天的魂不守舍,心中確實有些擔憂。
她一想到等他們回了京就沒辦法這麼容易的見面了,忍不住起身取了將牌,去若干人的帳中找他。
若干人也是貴族,身邊有人一、人二、人三、人四伺候,其中人二機靈,常常為他跑腿,人一性格沉穩可靠,卻是近身保護的。
人一人二今日都在當值,見賀穆蘭前來,去過懷朔調查花木蘭事情的人二頓時神色慌張,磕磕巴巴了起來:「花花花花花花將軍……您怎麼來了。」
「我找若干有事,他可在?」
雖是問話,可眼睛掃了眼帳篷,已經看到了若干人的倒影,如今正伏在案上寫著什麼東西。
人二頭皮發麻,對著花木蘭從上看到下,從下看到上,也看不出他哪裡像個女人,只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此時茲事體大,若干人誰也沒有告訴,所以人一還是神色如常,聽到賀穆蘭的話穩重地點了點頭,掀起帘子就請賀穆蘭進去。
若干人曾經和下人們都吩咐過,若是花木蘭前來,哪怕他在洗澡換衣,也隨時請她進來,這是因為他心中實在是信任花木蘭的緣故。
人二結結巴巴地看著人一把花木蘭放進去了,忍不住一錘同伴:「你怎麼也不通傳一聲就放花將軍進去了!要是主人不方便呢?」
「主人說過花將軍隨時可以進去的。」
人一瓮聲瓮氣地反駁:「若是我去通傳,倒引得主人和花將軍生分,主人一定會不高興。」
之前從來沒有通傳過,現在通傳了,豈不是讓花木蘭多想?
人二心中有事,就猶如茶壺裡裝餃子,有嘴卻倒不出來,只得抓耳撓腮一番,聽著裡面的動靜。若有什麼不對就飛奔進去救主。
可他再這麼一想,就算花木蘭真要殺了主子滅口,他這樣的本事,難道還能阻止什麼不成嗎?軍中論武勇,花木蘭算不上第一也至少前三,頓時臉都黑了。
就在他又掙扎又痛苦的時候,賀穆蘭已經彎腰進了若干人的帳篷。
此時若干人正伏在案上出神,因為太過認真,根本沒有發現賀穆蘭走了進來。
賀穆蘭在若干人這裡來去自如習慣了,從他背後伸過頭一看,只見他在案上鋪著一張紙,字跡繚亂的寫著許多字,顯然心中實在太過雜亂,以至於這些字有的力透紙背,有的虛弱無力,儼然精分一般。
賀穆蘭定睛看去,頓時駭的靈魂出竅,根本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就訝然出聲:「這……這是什麼?」
那張紙上,赫然寫著無數猜測。
有一行是:花木蘭是個女人。
那女人兩個字下重重點了兩點,然後花了個大圈,旁邊寫著大大的「可笑」二字。
有一行則是:花木蘭被人換了人。
那「換了人」也被圈了起來,旁邊注釋著兩個字——「為何」。
還有一行是:花木蘭身上有隱疾,不可脫衣。
可那不可脫衣旁邊又寫著「事後問過那羅渾,沒有不妥,奇奇奇」。
最後還有特別醒目的兩個大字。
——「私奔」。
這一張紙就猶如若干人的推理過程,他內心的紛亂和掙扎可見一斑,顯然每一種猜測都有無數解釋可以推翻,以至於他自己毫無頭緒,倒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無法走出來。
若干人原本正在冥思苦想,身後有人出聲立刻嚇得魂飛魄散,當下也不回頭,反射性一把抓起案上的紙就揉成個團,一口吞了下去。
這時代的紙質量太差,雜質頗多,紙張也又厚又硬,若干人直把自己噎了個要死,加之墨汁腥臭,吞下肚後幾欲作嘔。
等他回過頭來,看到站在身後的正是他百般猜測的正主,更是一下子往後跌倒,脊樑磕在小案上,發出一聲慘叫。
「啊!」
「主子,主子你怎麼了?可要我進來?」
人二聽到裡面的驚叫頓時也跟著大叫,人一頗為詫異地看了人二一眼,似乎不能理解這明顯是磕到哪裡的聲響也至於讓他大驚小怪。
「你別進來!你和人一就在門口守著,什麼人都不要放進來!」
若干人噤若寒蟬地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賀穆蘭,扯著嗓子對著外面大喊。
「火,火長,我可以解釋的,真的,我可以解釋……」
賀穆蘭此時面色難看,好似像是被人侮辱般的氣憤,可心中卻是翻江倒海,思緒早就已經亂成了一團亂麻。
她瞞不過敵國的探子和拓跋燾那是自然,敵國的探子滲入懷朔也不知有多久,有自己的手段是正常的;拓跋燾的白鷺官遍布天下,他要查自己國家一個百姓的生平,那也是再容易不過。
可她千想萬想,怎麼也沒想到若干人也會查她的底細!
若論同火十人,最心細者是阿單志奇,最膽大者是吐羅大蠻,最冷靜者是那羅渾,最認真的是狄葉飛,可無論是哪一個,都不是若干人!
為何若干人要查她?
他說的「是個女人」、「換了人」云云,又是什麼意思?!
賀穆蘭心中雖亂,但理智猶存,她見若干人比她這個身懷秘密的人還要害怕,當下面如沉水地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看著若干人嘴角的墨汁,心中知道他是怕別人知道了她的秘密,故而極力掩飾,面色總算好看了一點。
「你還不說給我聽!」
若干人被這樣可怕的賀穆蘭嚇得腿軟,連坐都坐不直身子,像是個偷情被發現的小媳婦一般從頭開始說起。
「火長你重傷的時候,有一次我去送衣服,正遇到你和寇道長說話,那時候我正好就在旁邊……」
他將來龍去脈細細說來,又說到了阿單志奇的猜測,便也想著是不是花家想躲避兵役,所以找了人李代桃僵。
若干人確實是一心為了花木蘭好,他先想著若是花木蘭身上有什麼把柄被人抓了,不得不隱姓埋名為他人征戰,他就算不要臉求了兩個兄長和古侍中的幫助,也要幫他討回自己該有的名譽。
自殺鬼之後,他已經對奴隸被主家操縱深惡痛絕。
可等他仔細探聽一番後,才知道花家只是普通軍戶,奴隸和下人是絕不會有的。他實在想不到可能,就把人二派了出去,去懷朔細細打探,最後從鄰居那裡得到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花家那個叫花木蘭的,是個女兒,不是男人!
待人二再打聽出花家那個二女兒很可能跟著別人私奔跑了,所以好幾年都沒有消息以後,若干人已經徹底被逼瘋了。
他只要一想到自家火長私奔云云,就覺得像是看到了陛下光著身子在柔然大帳亂跑一般。
若干人說的可憐,賀穆蘭聽的驚訝,待若干人全部說完,只覺得心中一松,多日以來壓抑著他的沉重終於一掃而空,哪怕此刻是死了也舒坦了,頓時整個身子往下一攤,躺倒在地面上叫道。
「這便是我所有知道的了,火長,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吧!」
賀穆蘭臉上陰晴不定,她聽說若干人沒得出什麼結論,不知道是該為自己實在太不像個女人笑好呢,還是哭好。
若干人卻像是已經破罐子破摔了,不但任憑賀穆蘭處置,還十分好奇地問她:「火長,我其實推斷出最靠譜的一種答案,可就是不敢相信。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喜歡了花家的二女兒,結果出身太微寒,也許還不是軍戶人家,所以花家不同意,你便帶著花家的女兒私奔了?」
賀穆蘭臉色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若干人。
若干人還以為她臉色大變是因為自己猜測對了,立刻像是打了雞血一般繼續著自己那可歌可泣的猜測。
「再後來,花家得了軍貼,花父年邁殘疾,花母體弱多病,家裡又只有幼子,花木蘭心中又愧疚又擔憂,你為人如此正直善良,又有一身好武藝,為了得到花家人的諒解,索性就偷拿了花弧的軍貼,去替花弧從軍,冒名頂替進入軍中,想要掙得功名以後返鄉去娶真正的花木蘭,是不是?」
他越說眼睛越亮。
「是了,我竟不敢相信!這應該才是真相!所以花家把所有求親的人家都拒絕了,又說給你訂了親!所以你這麼多年來不近女色,連狄葉飛這樣的美人都沒有過異色!因為你心裡已經有了人了!」
若干人低吼了起來:「花家怎麼可能同意媒人的說媒!你是花家的女婿,給你訂了親不就是坑了自己女兒!花木蘭會消失,也是因為不能有兩個花木蘭出現,你說是不……」
「好了,別亂猜了。」
賀穆蘭越聽越好笑,一個伸手把若干人提了起來,翻了個白眼。
「你怎麼不去晉江寫小說呢?這麼敢想。」
她將若干人拉到身前,幾乎鼻尖對鼻尖,一字一句地鄭重道:「你猜的沒錯……」
若干人立刻露出得意的表情。
「我其實是個女人。」
把人二嚇得一哆嗦的慘叫聲又響了起來。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