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和素和君在南園那邊耽誤太久,待換了衣服回返,已經是正午時分了。北面雖然和南面分開,但朝中關係錯綜複雜,南邊闖進去外人的消息一出來,北面的鮮卑人們也都知道了。
待知道是候官曹(白鷺官的衙門)的素和君帶人辦差,這些鮮卑大族的子弟立刻一個個明面上諱莫如深,私下卻在猜測南面那些世家女子們是不是有給拓跋燾看中的,否則為何連素和君都出動了,而且一點都不擔心被發現。
鮮卑人其實非常仰慕漢人的文化,即使會被人排擠,也有許多鮮卑人學習漢學、學漢人穿戴漢人衣冠、想法子娶到漢家姑娘為妻。幾位拓跋宗室崇敬漢人到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作漢字,不叫「拓跋X」,叫「元X」,以為風雅。
其實許多鮮卑人不是不想娶漢族高門,可人家就是看不上他們,僅有幾次通婚,也大多沒有以好結尾收場,久而久之,鮮卑人也就不拿那熱臉貼冷屁股了。
可要說漢人若是願意嫁女或者娶鮮卑婦,不說別的,排隊求娶的鮮卑大族大概能一直排到城門口去,大把願意散盡家財為家中繼承人定親的。
一時間,許多鮮卑子弟心中痒痒,就指望著拓跋燾做出「模範帶頭」作用,只要拓跋燾能娶到五姓女了,那他們也就能有個典範,才敢厚著臉皮去各家試試求親。
如今已經不同先帝和代國的時期,民間早就有大量鮮卑人和漢人通婚,也就貴族們端著舉著,遮遮掩掩,誰也不肯邁出這第一步。
這下子,人人看向素和君和賀穆蘭的神色更加複雜。還有人甚至胡亂猜測,拓跋燾是不是為了讓花木蘭和崔浩化干戈為玉帛,想要給他求娶個崔家女,否則為何素和君非要帶著花木蘭去露臉?
素和君是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也許猜得到也懶得理,他們幫獨孤諾惹下一堆麻煩,素和君真是罵娘的心都有,賀穆蘭也知道自己給素和君添了麻煩,加之素和君對王慕雲很有些小蹊蹺,讓她沒有了之前的談笑風生。
這一切持續的時間很短,因為正午快到的時候,竇太后來了。
竇太后是一個十分傳奇的女人,她家是渾源的豪族,年輕時家族裡建造墓地違背了該有的規制,這事原本許多人也都偷偷干,為了先人住的舒服些,多挖了幾尺,多用了幾根好黃楊,原本只要沒人檢舉,是誰也不管的。
但竇太后家族原本就是大戶,自然惹了不少紅眼,這事一被翻出來,立刻惹禍,這種事歷來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她家惹下的是大禍,先帝當時身體經常不適,最忌憚這種事情,於是她家下葬的公公被鞭屍,家中的丈夫和男丁全部被誅盡,她和兩個女兒幸免於難,被送入宮中做了官婢。
竇氏這樣犯婦的身份,即使在官婢里也是地位很低的,但她出身大族,原本就高貴有度,又做了許多年的掌家娘子,見過她的人都知道她不會做犯婦太久。
果不其然,竇氏識文斷字,性格恬靜,又穩重老練,很快就得到了許多嬪妃的看重,在宮中也得到從上到下眾口一詞的好評,就連先帝拓跋嗣都起了好奇之心,召她覲見。
竇氏「操行純備,進退以禮」讓拓跋嗣留了意,當時還不是太子的拓跋燾已經是板上釘釘的繼承人人選,杜嬪早就欣賞竇氏的人品,哭求拓跋嗣將竇氏給拓跋燾做保母,竇氏就這麼到了拓跋燾的身邊。
拓跋燾十二歲被立為太子,母親去世,竇氏接過母職。她天性仁厚,對拓跋壽就似自己的兒子一樣,拓跋燾跟著竇氏得到了母親般的寵愛,對竇氏情感如同親生母親,和她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又因為竇氏漢族的身份,對漢學和漢人產生了極大的好感,也對漢臣極為信任,這都是竇氏的功勞。
拓跋燾登基之後,封竇太后為「保太后」,沒過幾年,乾脆從「保太后」變為「皇太后」,和母親一樣孝順。他每次出征的時候,調動京畿防禦的虎符都是交在竇太后手上,人人都知道竇太后隨時可以調動幾萬大軍,即使拓跋燾御駕親征,也不敢有任何異動,猶如大魏的定海神針一般。
而如今賀穆蘭跟著素和君去迎接這位傳奇人物,看到的卻只是一個氣度極好的老太太,她頭髮花白,看起來約有五十歲了,走起路來不需要人攙扶,衣著也很樸素,只有頭上帶著一頂鮮卑官帽,顯示她的身份。
花木蘭辭官之前見過很多次竇太后,她當年陪駕在太延五年(辭官前五年)出征涼國的時候,柔然可汗吳提曾經效仿他的父親,率領大軍攻打大魏,已經南下很遠的地方了,人人都希望竇太后帶著太子避難,這位老人卻斥責留守的大將都是「膽小鬼」,親自拿起戰刀指揮司空長孫道生等人帶兵出征抵禦柔然人,很快就擊退了柔然人。
而那時花木蘭是克柔然的名將,奉命率兵從西線回返,還沒到前線柔然人就已經被打回去了,得到了竇太后的接見之後,又重新率兵前往涼國。
至於辭官之前,竇太后也問過她願不願意留在宮中,要不要她幫她尋找合適的婚事等等,花木蘭的印象里她是個很寬和慈祥的老人,而如今五十歲的竇太后,依然是個看起來大度有容的老太太。
賀穆蘭在打量竇太后,卻沒想到竇太后也在打量她。
拓跋燾從不瞞著竇太后任何事,自然也把花木蘭是個女人的事情告訴了竇太后。竇太后自己便是個有見識的女人,自然不會因為花木蘭是個女人對她有什麼異樣的情緒,但她把拓跋燾當做兒子,把拓跋晃當做孫子,自然有所有老人的脾性,那就是希望最好的都是自家的。
拓跋燾對花木蘭沒有任何男女的愛意,竇太后也不覺得這樣的女子蹉跎在後宮爭寵有意思,待在看到花木蘭的長相,即使知道這是個英雄,也覺得實在是太普通了點,率先就丟掉了她也許能和拓跋燾產生點火花的想法。
她自己的養子她自己知道,拓跋燾喜歡的是豐乳肥臀的豐滿姑娘,最好脾氣溫柔又大度,越漂亮越好,他直接的很,不愛你儂我儂。
等拓跋燾這邊註定沒啥好果子,竇太后又在想著花木蘭這樣的女人適不適合當「保母」,拓跋晃已經快一歲了,按照拓跋燾的意思,明年過完年就要宣布立儲的事情,那賀夫人肯定是要死了,保母人選卻還沒有定下來。
雖說花木蘭會打仗,但大魏會打仗的人實在太多了,可這世上能給未來皇帝做「母親」的人,只能有一個。
這個「母親」做的好不好,直接關係到這個國家的未來,要比能打仗的將軍重要的多。
拓跋燾似乎並沒有這個意思,但竇太后自己是保母出身,知道坐上這個位子有多麼不容易,把一個太子平平安安的養大又有多難。鮮卑人的保母幾乎和親母沒有區別,行走宮廷內外也是可以,所以這個位置分外要有信得過的人才能擔任。
她如今已經五十多歲了,還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不可能時時刻刻照拂著孫子,便只能寄望有一個聰明伶俐的能護著孫輩好好長大。
可拓跋燾的後宮裡實在找不到身份普通又能力出色的,那些犯婦又都有怨懟之心不敢大用,這事就停滯了下來。
竇太后對花木蘭抱有這樣的心思,見到賀穆蘭就分外的考量。
賀穆蘭感覺到竇太后對她多看了幾眼,卻沒太注意,只以為她是跟著素和君來的,所以會被重視。
可隨著竇太后出現、眾人迎接,竇太后又笑嘻嘻地叫人請了幾位女郎出來,又掀起了一輪議論的熱潮。
「武威公主、始平公主、西海公主……」
若干狼頭領著弟弟若干人站在人群後面,看著竇太后請宮人和侍衛護著往裡走的幾位公主,驚得瞪大了眼睛。
「怎麼幾位待嫁的公主都出來了?不是留著連親的嗎?」
拓跋燾妹妹不多,能夠拉攏其他國家身份又足夠的就那麼幾個,此次來的已經是最適齡的幾個了,武威公主才十四歲,竟也被帶了出來。
其他宗室之女等幾位公主都裊裊娜娜地進去了,這才跟在其他宮人之後入內。等所有拓跋鮮卑的女孩都進去了,竇太后身後卻又轉出一個女孩來,奇的是竇太后之前對待每個拓跋宗室的女孩,無論是不是公主,都沒表現出特別親近的意思,卻獨獨握住了這個女孩的手,穩穩噹噹地往園子裡面走。
賀穆蘭是陪著素和君暗中保護竇太后一行人的,離著竇太后的位置非常近,待看到那個女孩的長相時,忍不住驚呼出聲。
同時驚呼出聲的不止賀穆蘭,若干狼頭和若干人等拓跋燾身邊近身過的人都忍不住仔細看著那位美人,覺得自己的眼睛看錯了。
「阿兄,我是不是看錯了,那確實是那位趙黃門吧?還是他的姐妹?」若干人揉了揉眼睛,他在花木蘭的醫帳中呆了那麼久,和趙明朝夕相對,自然認得他的臉。
「說不定是姐妹,可一個宦官的姐妹,哪裡值得竇太后握著手……」
若干狼頭摸了摸下巴,眼睛裡露出思考的神色,「難道是女扮男裝?不,即使是普通宮女,也不值得竇太后這樣看待。而且看她的服飾,比宗室女孩還要再高一等,比那些正宗的公主也不差……」
他瞪大了眼睛。
莫不是夏國某個落難的公主?
前來迎接竇太后的,無一不是鮮卑大族,最前面的是步六孤家的長女,她如今已經二十二歲了,但還未出嫁。她陪家人進宮經常見到竇太后,也不害怕,上前幾步甜笑著就問:「這是哪家的妹妹,長得這般漂亮?難不成陛下還藏著一位公主不成?」
竇太后帶她來,便是要讓她的身份走了明路的,步六孤家的一問,她立刻安撫地拍了拍赫連明珠的手背,以所有人都聽得到的聲音說道。
「這是赫連大王的四女,明珠公主。夏國被滅時宮內混亂,宮人和明珠公主調換了身份,是以宮女代替明珠公主被賜給了狄子玉狄將軍,明珠公主以宮人的身份被送到我身邊。如今平原公思念妹妹,想要接她回去,我這老太婆再怎麼喜歡她,也不能耽誤了她和家人相聚,只好讓她回復該有的身份。」
她說話從不誇張,向來讓人信服,這其中雖有諸多遮掩之事,但所有人都不是傻子,不會當面戳破竇太后的未盡之言。
夏國的平原公自立為帝,又奪下西秦的事情人人都知道,許多人都認為他是當世少有的英雄,按照赫連定的地位,竇太后稱呼他應該是「赫連大王」或者是「偽帝」,可她卻依舊用赫連定當年效忠夏帝的公爵之位稱呼他,自然是因為其中又有變故。
最可能的,就是赫連定暗中已經向魏國投誠了,而竇太后和拓跋燾想要藉由赫連公主一事,把此時坐定,逼得赫連定不得不從暗中投誠變為明面上的投誠,打消諸國試圖動搖赫連定的想法。
但凡聰明一點的人家,立刻擺出歡喜的樣子,誠懇至極地去歡迎赫連明珠,又將她誇得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親熱的圍在她的身邊,倒比之前對前面進去的拓跋鮮卑公主們還要熱絡。
唯有賀穆蘭被嚇得心中亂七八糟,看著赫連明珠說不出話來。
赫連明珠一身盛裝打扮,她原本就有80分的美貌,長相又是屬於適合華服類型的,這一打扮,把許多鮮卑女孩都壓了下去,當看向賀穆蘭的時候,也沒有表現出熟悉或者愧疚的表情,只是對賀穆蘭淡淡的點了點頭。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趙明嗎?」
賀穆蘭猛然扭頭看向素和君。
「哈哈哈哈,我和陛下就是想要看到你這幅受驚的表情,才故意沒有告訴你趙明的身份,我們隱瞞果然是對的,你的臉色真是精彩!」
素和君笑的極為燦爛。
「我知道你也許知道了趙明是女人,卻沒猜到她的身份不對,是不是?我記得她還哭著從你的帳篷里跑出去,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又點了一朵爛桃花?」
賀穆蘭瞠目結舌,再看竇太后握著赫連明珠的手進去了,趕忙跟上。至於素和君的玩笑,她也只能壓低著聲音追問著其中的緣故。
只有若干人吶吶地從聽到赫連明珠的身份以後就有些不對勁。
「哎喲,她是女的嗎?難怪了,火長肯讓她伺候如廁,卻要揍我們……」若干人想起當時的情景。
他原想著自己雖丟臉,但好歹也有個宦官干過和他一樣的事情,火長既然沒有不自在,他大概也不需要介懷。
可如今這假男人變成了真女人,而……
只要想到自己和火長同穿過一條褲子,他的兄長也和火長同穿過一條褲子,而且自己還把鼻子湊到陶壺旁邊聞聞有沒有異味,想給火長把尿,他就突然腦子一下子斷片,什麼意識都沒有了。
「若干人?傻子?你怎麼了?」
若干狼頭一拍弟弟的頭。
「阿兄,你說我若看了一個姑娘的腿,還給她穿了我的褲子,差點幫她……」他說不出把尿的事情,頓了頓後繼續說:「呃……我是不是要……」
負責?
誰料若干狼頭臉色突然一下子陰沉起來,拍著弟弟的頭突然變成揪住了他的小辮子,厲色問道:「你是不是去了不三不四的地方,被人設計了?你在平城招惹了誰家姑娘?」
他把若干人揪的踮起腳尖,痛得嗷嗷直叫。
「快給我說!」
「阿兄救命,我只是問問啊!啊啊啊啊!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