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收下了蓋吳,最高興的自然是陳節。
不知是命運非要把陳節和盧水胡人糾纏在一起,還是陳節的同情心使他總是憐憫受苦之人,年少的蓋吳和陳節很快就成了好友,甚至讓蠻古都嫉妒起來。
陳節和蠻古,可還沒有好到無話不談的地步。
「什麼?你母和舅舅都是偽造的?是盧水胡族人為了掩飾你的身份……」陳節掃視了一眼蓋吳。
「難怪你也算是少主,卻邋裡邋遢,連飯都吃不飽。」
「我已經讓別人擔了這麼大的風險,自然不能再叨擾人家。他們家裡也不富裕,再加我這一張嘴,更是過不下去了。」蓋吳的表情黯淡起來:「其實也有人給我介紹臟活兒,我忍著沒去,想再熬熬看,還好熬過來了,不然……。」
陳節一生下來就是軍戶,他家是大戶,過的並不辛苦,所以還有一絲年少者的天真之氣,待聽到蓋吳的話,忍不住開口:「什麼是臟活兒?倒夜香嗎?」
一旁聽著的蠻古翻了個白眼。
「我們抓的劉宋的那個燕七,就是干臟活兒的。殺人、綁架、偷盜、騙取錢財,這都是臟活兒。還有些打家劫舍的事情,也是臟活兒。」
陳節聽了忍不住一凜。
「蓋吳,你可別做這些,讓將軍知道了,會把你全身骨頭都打斷的!」
「我現在怎麼會做臟活兒!」蓋吳叫了起來,「我恨不得日日在將軍身邊聽他的教誨,怎麼會幹這種事!」
「想聽我們家將軍教誨的多了……」陳節驕傲地挺了挺胸,「你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機會,要珍惜啊!」
「你們幾個別閑談了,走了。」賀穆蘭從裡屋出來,換了一身皮鎧。「今天源司馬的私兵入營,我們要去迎接。」
陳節和蠻古立刻從台階上站起身,口中稱「是」,一個去給賀穆蘭等人備馬,一個拽著蓋吳低聲問道:「你有馬沒有?」
「原本是有的。」蓋吳尷尬地低下頭:「後來實在沒法子,賣了換米了。」
「一個戰士無論如何,都不能拋棄自己的戰馬。」賀穆蘭聽到蓋吳的話,忍不住唏噓,「你們盧水胡人一點營生都沒有嗎?何至於潦倒到如此地步?」
「能有什麼營生?羌人還能販馬,杏城是出了名的久旱之地,連養馬都不行。」蓋吳喃喃自語,「何況赫連大王定下的賦稅是交七留三,哪裡養得活家人。」
「陳節,去把生辰牽來給他。」
賀穆蘭想了想,吩咐陳節。
「咦?那匹馬……」
陳節愣了愣,待發現賀穆蘭不是開玩笑,一臉意外的去牽馬了。
「你既入了我門下,我便贈你一匹馬作為禮物。這匹馬名曰『生辰』,是我昔日夥伴的坐騎。他是一個真正的勇士,曾經救了我一命,我希望你能不負這匹馬上一位主人的英名,好好用它。」
生辰在她這裡只是替馬,一個月都騎不了一回,不如送給蓋吳,至少他只有這一匹坐騎,定會愛惜。
寶馬和美人一樣,若沒人欣賞,亦會鬱鬱而終。
蓋吳聽賀穆蘭那話的意思,那位騎馬的勇士應該是死了,而且是救賀穆蘭而死的,忍不住心中惋惜。
一想到這樣一匹有故事的馬給了自己,蓋吳恨不得對賀穆蘭肝腦塗地,發誓自己也會為她捨生忘死才好。
陳節將一匹高大的黃鬃馬牽來給了蓋吳,蓋吳雖然過的潦倒,但他從小就跟著蓋天台走南闖北,見識可能比賀穆蘭還廣,一見到這匹馬就知道這是一匹上好的柔然馬,心中更是歡喜。
生辰已經很久沒給賀穆蘭騎過,走起路來都有些拖拉,待被蓋吳牽住韁繩的時候還忍不住甩了甩脖子。
蓋吳也是會馴馬之人,一邊撫摸著它的鬃毛安撫它,一邊讓它嗅自己的氣味,直到徹底安靜下來了,這才翻身上馬。
生辰穩穩地立在地上,並沒有掙扎。
此時所有人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謝謝師父!」
蓋吳興奮的牽著韁繩。
「這馬真不錯!」
賀穆蘭卻想到了花生,花生套的這匹馬來給她獻上時,也是這麼的興高采烈。
一想到花生,賀穆蘭心中忍不住悲涼,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跟著誇耀幾句蓋吳會馴馬云云。
等她駕馬遠遠的走到前面了,蓋吳這才心中不安地問身邊的陳節:「為什麼師父看起來不太高興?」
陳節見賀穆蘭沒注意後面,小聲道:「你這馬的主人叫花生,是個柔然的奴隸,被將軍收到身邊做隨從,結果將軍養傷時恰逢柔然人逃竄,花生為將軍引開這些柔然人,最後死在他們手裡了。自那以後,將軍就把生辰留下做了自己的坐騎,也不在提花生的事情。」
陳節想起那位少年,嗟嘆了一句:「他確實是個不錯的人,膽大心細,而且把將軍照顧的無微不至,連洗澡都站在門口守衛,若說將軍最信任的人是誰,大概就是他了吧。」
洗澡也會站在門口守衛……
把將軍照顧的無微不至嗎?
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蓋吳想了想,他自己的阿爺死了,如今最親近的理應是師父,若是他像是侍奉自己的父親那樣侍奉師父,師父應該也會欣慰吧。
師父會送自己這匹馬,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期盼在其中呢?
蓋吳越想越多,只覺得自己這幾日過的實在太舒坦,一點都沒有「孝敬」賀穆蘭的意思,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他會好好表現的!
「哎,還是貴族好啊,虎賁軍的人還沒有募齊,源司馬的私兵就先到了。哪像我們家將軍,光桿將軍一個。」
陳節小聲嘮叨。
「還讓將軍去迎接,這不是給下馬威嗎?」
賀穆蘭雖然是左司馬,但這不代表右司馬就不重要了。源破羌身份貴重,又有善戰之名,加之自己的私兵就有五百之眾,無論是地位、實力還是資歷,都遠遠甩了賀穆蘭好大一截。
賀穆蘭最了不起的,是她過人的本事,但一個人的力量再大,也鬥不過千軍萬馬。貴族的私兵乃是精銳,裝備和身體素質都要遠遠超過普通軍戶,有些厲害的私軍如同庫莫提的鷹揚軍,各個都是以一敵三、敵五的老兵。
源破羌帶著私兵入伍,在話語權上比現在一無所有的賀穆蘭重的多。
是以陳節才這麼為自家將軍擔心。
蓋吳知道私兵的厲害,卻不知道源破羌是誰,便開口求問。
「這位司馬原是南涼的王子,後來南涼被西秦所滅,他就帶領南涼的精銳逃到了我國,投奔了先帝。陛下登基後,讚賞他的武勇,讓他領兵做了將軍。」
陳節對源破羌知道的也就這麼多。
「他是南涼的王子,卻在我們將軍之下?」
蓋吳露出一個「我師父好了不起」的表情。
時人多重出身,哪怕是破落的王子,也要比普通的軍戶更加受到人們的尊重,蓋吳也是如此。
待他聽到這位王子居然官還沒有自家師父大時,也就更加的與有榮焉。
「軍中王子實在太多了……」蠻古不以為然地說道,「鮮卑宗室十個倒有九個在軍中,更何況一個南涼的王子。我們魏國軍中靠軍功說話,源司馬沒有我們家將軍軍功高,就得屈居我們家將軍之下,本該如此。他領著那麼多私兵都沒有立下和我們家將軍一樣的軍功,難道不該壓他一頭嗎?」
在這些軍戶看來,有出身和私兵不過是起點高些,真要掙出軍功來,還是靠本事。花木蘭本事大,拳頭大,蠻古雖然以前是她的主將,現在卻要屈居他之下,可心裡沒有一點不服氣。
源破羌若真是不甘屈於賀穆蘭之下而起了什麼不該動的心思,那也是他自己自取其辱。
虎賁營的軍營在宮城以北,是一片新立的軍營。若是拓跋燾從宮中出發到虎賁軍營,不過穿過一片宮城就行了。
可賀穆蘭等人並沒有資格穿過宮城去軍營,所以必須要從東城所在昌平坊繞外城一圈,才能到達軍營的位置。
賀穆蘭每天清早出發,督促軍營的建立,有時候要到傍晚才能回來。源破羌則是負責後勤之事。
這是肥差,賀穆蘭卻不想插手,素和君曾提點過她,她現在沒有自己的人馬,若是貿然插手這些,別人只會認為她爭了權不算,還要奪利。源破羌有人馬要養,後勤交給別人反倒不放心,不如讓他來。
他並不是蠢人,就算要動什麼手腳,也不會耽誤虎賁軍的大事。
這些軍中的傾軋若不是素和君細細提點,很多賀穆蘭都想像不到。有時候即使知道了,她除了耐心的遵從「規則」,也幾乎改變不了什麼。
這種無力感有時候讓她無所適從,不過日子還長,她也不急……
「嗖!」
一聲破空之聲猛然傳來!
賀穆蘭原本正在思考問題,聽到這聲破空聲立刻伏下身子,那箭支從她的身側划過,疾疾地朝著她身後而去。
蠻古和陳節都是軍中出身,蓋吳更是從小在各種風雨里歷練過來,三人發現有人偷襲,立刻拔出武器策馬圍在賀穆蘭身側,四處尋找箭支射來的位置。
賀穆蘭卻把目光望向路邊的一處客店。
二樓有一間房間的窗戶並沒有關,可以見到那扇窗子還在搖晃。
平城之內並沒有多少高大的建築,一般客店或酒樓不過也就是兩三層,三層的都很少。那客店因為位於東城,大多是富裕人家投宿,賀穆蘭日日從這條街上過也沒有遇見過危險,卻沒想到今天遭到了襲擊!
四人等了一會兒,沒有發現第二箭射出來,陳節便小心翼翼地跳下馬,環顧四周好幾次後,彎腰去拔那根箭。
這箭並不像是長弓射出來的箭,箭身又粗又短,尾羽也稀稀拉拉,看起來倒像是……
「京中居然有重弩的弩矢?」陳節捏著箭身把它拔了出來。「不怕被抓出來判個謀逆之罪嗎?」
魏國對兵器並不管制,只有重弩和床弩這樣的武器除外。
蓋吳原本也是精神高度集中,可當看到陳節拔出那支箭後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陳節,丟掉!那箭頭有毒!」
在陽光的照射下,弩箭的箭頭幽幽的閃著綠光。現代的DU葯並不會泛綠或泛藍,這是因為古代的DU葯提取技術落後導致的顏色殘留。
陳節聞言手一抖,那支箭落在地上。蓋吳下了馬,撕了半片袖子,用袖子包起箭頭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臉色頓時難看至極。
賀穆蘭指了指那家客店,蠻古立刻衝進樓里,直奔二樓。即使在門口,也能聽到客店裡的大罵聲,動手聲,以及人從梯子上滾下去的聲音。
蠻古長相兇惡,身材高大,又是鮮卑人,做這種事請反倒比賀穆蘭幾個更有威懾力。
不過片刻,蠻古那張兇狠的臉從二樓打開的窗戶里伸了出來,後面還追著幾個跑堂打扮的小廝。
「將軍!」
蠻古探頭對著下面張望。
「屋子裡沒人,是空的!」
「和你說過這間屋子沒人住,你這莽漢怎麼不聽呢!」
上面喧鬧不堪的聲音又一陣傳來,間或拉拉扯扯要蠻古賠錢的。
蓋吳還蹲在地上,一邊嗅著那支箭,一邊像是這樣還不夠似的,居然用手上的布擦了擦箭頭,舔了一口。
「呸!居然是新鮮的!」
蓋吳不停地吐出唾液。
「你在做什麼!」
賀穆蘭嚇了一跳。
「你怎麼把毒給吃下去了!」
「師父,沒事,這毒不見到血不會發作。」
蓋吳將那支箭小心翼翼的提起來。
「若你口腔潰瘍……不,若你口中有細小的傷口而不自知,你等會就要被毒死了。」
賀穆蘭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蓋吳似乎很有把握,他臉色凝重的拿著那支箭,對著賀穆蘭恭敬道:
「師父,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那客店人來人往,賀穆蘭又不是管轄京城治安的官吏,自然不能封鎖這間客店,若是讓陳節或蠻古守著客店的大門,她還擔心他們落單糟了毒手,只能將他們召回來。
蓋吳一喚她,她立刻走了過去。只見蓋吳面色難看的捧著那隻粗短的NU箭,對賀穆蘭說道:「師父,這箭頭抹的毒,是我們盧水胡人制的。」
「什麼?」
「你沒被毒壞腦子吧?」
蠻古和陳節叫了起來。
「它製作麻煩,除了我那幾個叔叔,其他人都不會折騰這個。我擔心是我的叔叔們接了什麼買賣,所以才針對您。」
蓋吳心有餘悸地看著手中的箭。
「這毒見血封喉,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敢在平城的大街上用。難不成是瘋了?」
「你的叔叔們難道不認識你嗎?」賀穆蘭抬頭看了看那扇窗,「你跟在我身後,也不怕誤傷?」
「射第一支箭的時候可能沒看見我,後面沒再繼續,說不定是注意到我了。」蓋吳神色茫然,「也有可能來的不是我的叔叔們,只是他們新招募的部下。」
天台軍四分五裂,他只帶走了一小部分人,大部分人都跟著他兩個叔叔去找活路了。
北涼和劉宋一直在拉攏他們,他們投靠了任何一方都有可能。
「盧水胡若有這樣的武器,陛下是一定非滅了你們不可了。」賀穆蘭神情嚴肅。「重NU即使在軍中也不多,這武器裝配這麼麻煩,在平城的東城居然就出現了一把,而且這還是緊鄰宮城的地方,若白鷺官查出箭頭毒藥的來歷,你可知道有什麼後果?」
「這不可能是我們的武器!我們擅長馬上作戰,用的都是長弓和馬刀,我蓋家家傳的是雙刀,我兩個叔叔用的也是雙刀,這種武器這麼貴,又不能在馬上用,我們要它做什麼。」
蓋吳臉色發白。
「除非……除非是有人給他們的……」
NU和弓不同,NU只要學會了如何使用機簧,人人都可以用,而且射程不知道要比弓箭遠多少!
賀穆蘭見蓋吳的臉色實在太難看了,知道他是擔心以他如今的立場,免不得要和自己的族人內鬥起來,所以才極為憂慮。
「若是別人給他們的,能不能讓他們推了這個買賣?他們是你的叔叔,難道不能反悔嗎?」
賀穆蘭只能抱一絲希望問他。
「不可能,我們天台軍接了的買賣,是不會反悔的。哪怕是要殺自己的親朋好友,要麼不接,接了就一定要完成……」蓋吳接著說:「若是失敗,要十倍返還報酬。以我兩個叔叔的個性,他們只會勸我幫著殺你,然後分我一半的錢,絕不會反悔。」
「那隻能去報給白鷺官調查了。」賀穆蘭嘆了口氣,「敵暗我明,我總不能每天躲在家裡吧?」
誰知道哪裡還有盧水胡人藏著?
人來人往的客店他們都能潛進去,更何況其他地方。
蓋吳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從未想過才剛剛拜師沒幾天,就要面臨這樣的結果。
拓跋鮮卑的白鷺官從晉時起就赫赫有名,若真是他的叔叔們在平城接了刺殺的活計,說不得就要被查出來。
到時候說不得要連累所有在平城居住的盧水胡人,也許連杏城的族人都要被連累也不一定。
短視!
貪婪!
他們還是老樣子沒變。
蓋吳看著自己的師父,突然雙膝跪地,恨聲開口:「師父,此事也許會連累到許多無辜之人,希望師父能給我幾天去仔細查一查此事。若是誤會最好,若不是誤會,我定會勸服我的族人們放棄這個任務。」
他雙手伏地,感覺自己的臉燒的火辣辣疼。
「請師父不要把這支箭交給白鷺官,我一定會解決此事的!」
以往最維護蓋吳的陳節卻第一個不同意。
「誰知道你要查幾天,他們又會不會罷手?若是這幾天里將軍出了事怎麼辦?那是重NU啊!三百步之外都能暗算的武器,我們總共只有幾個人,怎麼可能防衛的了暗箭?」
陳節的話如連珠箭一般射了出來。
「再過幾天我們家將軍就要隨駕出京了,這個時候更不能出任何差錯,你的族人若是犯了錯,就該接受犯錯的後果,怎麼能徇私呢?」
「是不是只要能護衛的了師父這幾日的安全,師父就能給我幾天的時間去解決這件事?」
蓋吳聽到陳節的話,期盼地抬起頭,望向賀穆蘭。
「我有辦法的!請給我一次機會!」
立在蓋吳身前的賀穆蘭想了一會兒,用蓋吳斷掉的袖子將那支箭包起,放在了馬鞍後的袋子里。
「起來吧,別跪了,你去試試看。」
「是!是!」
蓋吳眼睛極亮的站起身,連連稱是。
「我知道你們盧水胡人若遇到事情無法解決,往往用比武決定結果……」賀穆蘭叮囑他:
「今晚你到我屋裡來,我教你幾招克制你家刀法的本事。」
她和蓋吳比過好幾次,早就知道蓋家刀法的弱點。
「若是你還打不過……」
賀穆蘭望著神情錯愕的蓋吳,輕笑著開口。
「你就回來報個訊,師父我打上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