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深死裡逃生之後,第一個想到的卻不是找個地方藏起來,而是長安可能要生出動亂來,他不能袖手不管。
這樣的想法完全充斥著他的內心,讓他連胸前的傷口和可能被抓住真的會死的結局都無法思考,只能不管不顧的向著長安的東市跑著。
高深是鎮戍校尉,曾經無數次在這個城市之間穿梭,但無論是哪一次,他都是悠閑自得、充滿自信的,毫無這一次的惶恐和緊張。
像是一個喪家之犬般渾身狼狽的奔竄在熟悉的街道間,他只能靠著自己的記憶去分辨方向。
冬日夜晚的寒風像是刀子一般割著他的肺和喉嚨,連擦過肌膚的風都像是一把把尖錐。
他只覺得自己從喉嚨到五臟六腑都在焚燒,整個人都不再像是自己的,只憑著一股信念在推動著他前進。
就這樣跑了一段時間,高深突然一頓腳,歇斯底里地喊叫了起來。
「我真是瘋了!我到底在做什麼!我該去藏起來等天亮了出城才是!」
他做了這麼多,不就是為了保住性命嗎?
他現在已經保住性命了,應該把命留下來才對啊!
「你要記得我們受的罪,日後繼續做個善人,方可不負我今日的犧牲。」
「我……我一定要做個善人……」
「高將軍,你真是個好人,狗剩兒,給將軍磕頭,以後你也要做一個像將軍一樣的好人……」
「謝謝您高將軍,若不是您,我的攤子就被砸了。我們全家全靠小的這點生計糊口,我給您磕頭了……」
「高將軍,若不是您,我媳婦就給那惡棍糟蹋了,您是個好人,我們家一定給您立長生牌位……」
好人。
好人。
好人。
好人。
他不想做什麼好人!
他只想活下去而已!
高深咬著牙哆嗦著,似乎這才發現自己往東市跑意味著什麼。他機械的動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裡溫熱的鮮血早已經乾涸,傷口和中衣粘在了一起,一碰上去就是一陣肉痛。
『感覺下死亡來臨時的那種可怕。你也有老小……』
疼痛重新喚醒了高深的恐懼。
「是高將軍嗎?」
「誰!」
高深像是觸著尖刺似的跳了起來,回頭一看,他的身後正站著提著燈籠打更的更夫。
更夫也是賤役,但他卻是城中為數不多有著俸祿的官職之一。見到高深衣著狼狽披頭散髮的出現在街頭,那更夫先是嚇了一跳,而後立刻緊張的湊了上來。
「高將軍沒事吧?可是遇見歹人了?這殺千刀的,怎麼連您都敢冒犯?要不要小的去太守府請人來?」
「別!我只是摔了一跤!」
高深聽到「太守府」就嚇個半死。
「哎,高將軍你這樣的好人,怎麼還有人會下手呢?」更夫完全不相信高深是摔了一跤,只以為他是顧及面子,所以不停的詛咒那讓他受傷之人。「能對您動手的,一定都不是什麼好人。好人有好報,壞人有壞報,壞人一定會遭報應的!」
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懷報嗎?
那為什麼他竭力做個好人,卻依舊落得這樣的下場;而王斤那樣貪婪暴虐之人,卻能夠登上高位,橫行霸道?
花木蘭保家衛國,應該是魏國大大的英雄了吧?為何老天不庇佑與他,反倒讓他莫名其妙的落在王斤手裡?
哪裡有什麼……
「高將軍,你快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明天長安的百姓還等著你巡更呢,你若不出來走一走,他們連小生意都做不安穩。」更夫把手中的燈籠遞給他。「天黑,是要小心摔交。我更已經打完了,燈籠給您,我也要回去了。」
高深神情恍惚的被塞過了那個燈籠,眼見著一片蒼涼之中,那個更夫摸著牆一點點走遠了。走出一截後還回頭向他輕喊:「將軍您要保重自己啊!長安百姓還指望著您呢!王太守可不管我們的死活!」
更夫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只留下高深手中的燈籠,在寒夜中散發出溫暖的光線,似乎把他的四肢五骸都照暖了。
高深又重新跑動了起來,這一次,他帶著一盞燈籠。
燈籠照亮著他腳下的路,溫暖這他的身體,讓他不會再摔交,也不會感到寒冷。
他在寒夜中奔跑著,重靴敲打在長安城堅硬的土地上,傳出一陣又一陣的腳步聲。
此時連更夫都已經回返,已經是下半夜了,可窗外有動靜,又有人持著燭火奔跑,總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一個膽大的漢子披衣起床,推開窗子往外張望。
「媳婦兒,好像是高將軍一個人在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
「那你出去看看,若能幫上,就幫他一把。他可是個好人。」
慵懶的女主人嫌天冷,伸出胳膊指了指門外,又迅速的縮回被子。
「別是在抓歹人,最好帶根棍子!」
「好,我去去就來!」
那漢子立刻胡亂穿著衣裳,抄起根木叉就追了出去。
高深自然不知身後有人在追趕,但一個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一直跑不休息的。所以他邊跑邊停,邊停邊喘息,還是驚動了不少人。
高深的背影已經成了長安城中無數百姓熟悉的景色。在他們的心目中,只要高深帶著鎮戍軍出來巡夜了,那晚上是連門都可以不用關的。
不會有盜賊行兇,不會有小偷翻牆,連偷情的漢子和女人都收斂了不少,高深自己不知道,可住在長安的貧民百姓們,卻確確實實把他當成了夜晚的守護神。
此刻一身狼狽的高深,不但沒有讓發現的百姓生出恐懼來,反倒發自內心的想要去幫助他。
越來越多的人披衣起床,想要跟著高深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起床時候耽誤了一段時間,但只要跟對了方向,便不會迷失。
天色漆黑,離日出還有幾個時辰,可東邊的太陽卻提早升了起來,明亮的日光照耀著東方……
不!
現在日出還早,怎麼可能天亮?
「不是太陽,不是太陽……」高深的喘息聲幾近消失,連迴響也沒有了,但他嘴裡還在念叨著:「去東市……去東市……啊!放了火!他們放了火!」
高深用盡最後的力氣,對著東面歇斯底里地吼叫了起來。
「都起來!走水了!!!!!」
「走水了!」
巨大的喊叫聲傳了出去,周圍的門板卻紋絲不動。
高深此時已經到了東市的坊口,他自覺已經跑的極快,卻沒想到王斤的人來的更快!
火趁風勢,風中傳來的不但有焦灼的味道,還有火油的味道,這些放火的人在飛雲客店的四周都潑灑了火油,一點既著,連澆水都沒用。
高深一邊大叫著「走水了」,一邊狂奔著往最高的兩座建築而去。飛雲樓和飛雲樓對面的客來樓離得極近,一旦全部點著,就會以極快的速度往四周蔓延!
高深以為自己的高喊已經足夠大聲了,可一個人的聲音能有多大的作用呢?尤其這裡是集市而不是百姓居住的地方,白日里自然繁華,晚上一旦宵禁,店裡的掌柜和小廝全部返家,有時候連留下來看店的人都沒有。
若燒在百姓住的里坊,還有街坊鄰居救火。可兩家客店幾乎被盧水胡人和羌人包了,他們被高深帶去了太守府,客店裡還能有多少人手?
飛雲樓的大門被重重鐵鎖鎖住,外面還纏繞著鐵鏈,高深一見到那被外面反鎖的大門,就感受到了王斤森森的惡意。
他試圖扯開那些鐵鎖,卻發現完全無法撼動。飛雲樓的二樓上開始有惶恐的人往下跳,二樓也有一丈多高,跳下來的人立刻摔的腿骨折斷,躺在地上哀嚎。
高深抬起頭,那些將頭伸出窗子的人大聲地向他呼救,對面客店裡的客人和掌柜夥計等人一齊跑出客店外,一邊嚇得哆嗦一邊找東西滅火。
誰也不知道門口為何會被反鎖住了,火燒的極快,又陸陸續續又人開始跳樓。
「走水了!走水了!」
高深不知為何流出了眼淚,他感受到了個人力量和強權對抗後的結果。
他原本想著只要能拯救這次的禍端,那便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他會死硬到底,和整個世道對抗,永不回頭。
而如今,他的呼喚卻像是被四周的黑暗無聲無息的吸收了似的,除了那些像是嘲笑他的大鎖,沒有一絲變化。
「原來是走水了。」
一個敞亮的聲音突然出現在高深的身後。
隨著這聲敞亮的聲音,比高深嗓門還大的「走水了!大伙兒來救火啊!」傳揚了出去。
「走水了!」
「走水了!高將軍是來救火的!」
「大伙兒快去喊人啊!還有沒有人在?和我一起去扛水缸!」
「快拆牆!不拆牆火就燒出來了!」
「他娘的,誰把門鎖了?難道是有人放火?鎖拆不開,拆門!拆門!」
像是地底下突然冒出了無數人來似的,高深的身邊傳來緊張又混亂的高呼。聲音越來越響,朝著遠處越傳越多,這時候高深才不敢置信地環視而顧……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背邊已經聚集了許多的人。
他們有年輕的漢子,有中年的匠人,在黑夜中他看不清他們的眉目,可在火光中他卻認識他們的每一張臉。
高深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卻早在每一次用腳步丈量長安城的土地之時,和他們熟悉了起來。
他甚至還看到了幾個孩子,又害怕又新鮮的握著父親的手掌,指著飛雲樓的鎖喊叫。
什麼時候出現的人?
他們是從哪裡來的?
「我就說高將軍怎麼會跑的氣都要斷了!」
一個漢子湊上了前來。
「我們差點追不上哩!您放心,我們不會讓火燒起來的!大夥快動手啊!」
「喲!」
「好叻!」
一群漢子們開始撞門,還有些工匠開始卸除旁邊的門扇。這麼多漢子一起使力,那大門立刻就被卸了下來,從裡面跑出一群甲兵。
那是他之前借來包圍飛雲樓的私兵,這些私兵如今一個個迷茫失措,看著整個客店,似乎不明白為何會燒了起來。
高深這才想起花木蘭。
他結交花木蘭,是為了藉由她的路子離開長安,可到了如今,他卻覺得長安無比美好,竟是不想走了。
他的本性原來真是惡的。事情發生之時,他想到了自己的安危,想到了長安百姓的安危,他從近及遠想了一圈,卻絲毫沒把花木蘭的性命放在頭等。
想到這裡,高深面有慚色地對一群甲兵說道:「帶你們來的小公子和那位將軍被王太守的人困在了太守府的牢獄之中,你們快去搭救!我等這邊的火情控制住立刻就帶人去援助你們!」
那些私兵是為了保護赫連止水和花木蘭的安全來的,聽了高深的話再不多耽擱,立刻點齊人馬火速朝著太守府而去。
高深目送走了這群私兵,開始有條不紊的指揮救火。長安城這樣的大城原本就有消防的設備,每個裡弄和坊門口都有大水缸和水車,也有專門的「火正廟」專門供奉各種滅火的器械。
他先讓一群漢子把附近的百姓全部疏散出去,然後糾集起所有年輕的青壯,開始動手救火,控制火勢的發展。
於是一群人亂忙的東奔西跑,每個人都在一邊跑一邊大叫。
孩子們也被派出去開始跑腿,在發現是真的起了火以後一邊哭著一邊往人聚集的地方傳訊,大人們開始搜集一切能救火的東西開始滅火。
飛雲樓和客來樓開始拆除自己的圍牆,將兩家客店旁邊所有能起火的東西清理出去。百姓們從來不缺乏動手的能力,只需要一個能夠指揮大局的首領,便能將所有不可能的事情變為可能。
「高將軍,上面危險,您下來啊!」
一群百姓看著在對面樓上倚著欄杆指揮的高深,驚叫著對上方連連招手。
「上面視野好,只有在上面才能照顧到四周!東北角!東北角有幾個推車!快把它們清理出去!那相鄰屋檐也是木頭的,拆了!」
飛雲樓已經完全燒起來了,點著的殘木開始不停的往下墜落,高深把所有人的人清理出去後,完全沒有了撲滅飛雲樓大火的想法,飛雲樓燒毀已經成了定局。
他現在能做的,便是讓這場火災不要死人。要燒隨他燒,可人一個都不能再少。他調離飛雲樓所有試圖撲水救火的人,開始拆除周邊的房子,讓火勢不能再繼續蔓延。
對面傳來的熱氣灼燒著他的頭髮,他的臉面全部被黑煙和其他什麼燃燒過的灰燼蓋的面目全非。他的每一分精神都注意在有沒有火焰撩了出去,以至於太守府那邊會不會得到消息來捉拿他,已經不是他考慮的問題了。
「高將軍,城牆上的弓箭手突然都往太守府去了!太守府是不是出事了?」一個在外報訊救火的漢子見到城中出現善射營的人,立刻大感不對的回來傳信。
「什麼?」
高深匆匆跑下高樓。
城門官隸屬於高深這個鎮戍校尉,照理說高深在這裡,沒有衛兵來幫忙救火就算了,可往日守城的士兵被調去太守府……
難不成高將軍過來救火,太守府都救不得了?是不是有外賊想要引火燒城,其實是調虎離山,為的是攻陷太守府?
惶恐不安的氛圍開始瀰漫開來,一直在齊心合力拆除四周建築的百姓們停住了手中的動作,望著高深,似乎在等待一個答案。
只要他說,他們就相信。
面對這樣的目光,高深的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傲氣。
之前是一個燈籠指引著他前進,他以為指引他的是光,後來才發現那是他的良心。既然他的良心還沒有丟掉,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係?
就像這些百信都相信他是真的好人,哪怕他說的是假話也願意跟隨他一起,只要他做的是好事,那真的假的又有什麼關係?
「長安的百姓們,就在我跑來東市的前不久,我剛剛被太守罷職了,所以我現在根本不是什麼鎮戍校尉!」
高深的膽氣越來越壯,那些昔日里一邊做著好事一邊掙扎著該不該繼續的糾結彷彿被夜空一掃而凈!
他「唰」的一聲扯開了自己的衣襟,中衣和傷口粘合的部分被硬生生撕開,在「嘶」的一聲之後,高深指著自己的傷口。
「住在這附近的人都知道,我今日在這飛雲樓里平息了一場騷亂。在這場騷亂里,我救了一個大大的英雄,可這英雄身上帶著不少金子。我去向太守稟報此事,太守卻為了那些金子反咬我想私吞巨財,所以才誣陷那些被我捉拿的人是逆賊!」
他胸膛的熱血沿著肌膚流淌而過,裸露的皮膚在寒風中變得更加緊實。
「他訓斥我是貪墨之人,對我動用私刑,我差點死在太守府,幸得有人相救才逃出來。」
「我來這裡,是因為我在太守府得知了王太守大人還想殺人滅口!他想燒了飛雲樓,是想殺了飛雲樓里那位英雄的部下。他想燒飛雲樓不算,還想殺了那位英雄,讓這件事永遠泯滅於眾人之口!」
高深做出無法抑制激動的身體動作,高聲地喊著:
「可是我沒有死。這件事永遠不會被掩蓋!被關在牢里的那個英雄,是殺了柔然可汗的那位將軍,是我魏國最負盛名的年輕名將……」
「他是懷朔的花木蘭!」
花木蘭……!花木蘭……!花木蘭……!
高深的聲音掩蓋住了身後火焰燃燒的畢波之聲,也許是火的熱氣讓他的聲音甚至有了迴音,讓他身邊的百姓的頭都眩暈了起來。
對他們來說,來自北方大地的那場戰鬥似乎離他們很遠,在遙遠的夏地,不屈抵抗柔然的魏國騎兵似乎都是傳說中的人物。他們從未見過柔然人的猙獰,也篤信著柔然人永遠無法衝破魏國的防線,到達中原大地。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崇拜強者。
花木蘭的名聲,早已經隨著征服這裡的魏國人傳遍四方。
「高將軍,你說我們該怎麼做吧!」
一個聲音高喊了起來。
「這太守如此昏聵,我們跟著將軍把花木蘭救出來!」
「還是赫連公在的時候好,哪裡有這樣的太守。聽說東城的李富商家被他滿門發配,還不是為了那點家財!」
「還有張大戶家!」
不滿的呼聲越來越大,高深在此氛圍中舉起了手臂,指著北面那座高大的鐘樓。
他知道此事之後,無論王斤會不會有事,他都不會有好下場了。
可他卻不悔!
他憋憋屈屈的忍了這麼久,哪怕是死了,他也要看到王斤的屈服!
他要發動最大的迫擊和最兇猛的攻勢,這是他對王斤那種自鳴得意的仇恨,也是他對這個矛盾的世道最後的控訴!
「我要去敲鐘!我要敲醒全城的百姓!我要去太守府門口,讓太守把花將軍交出來!你們不必跟我,也不必動手,若我死了,請把我的屍首抬到平城去,抬到陛下的面前,告訴陛下,花木蘭死了,高深也死了,死在王斤的手裡!「
「怎麼能讓您一個人去,我們也去!」
「我們也去敲鑼!」
「我們去找城門官!」
「老子回家拿獵叉去!」
高深鼻酸淚流,發足朝著鐘樓狂奔。晨鐘暮鼓,這原本是長安城開城門關城門的信號,如今卻成了高深勝敗鬥爭的關鍵。
看管鐘樓和鼓樓的部將都曾是他的部將,今晚發生之事太突然,幾個鐘樓的部將還不知道高深已經被奪職,見他被不少百姓簇擁著前來,還立刻笑容滿面的為他開門。
「高將軍,現在離天亮還早,為何要這個時候巡查鐘樓啊?」
「本將自有要事。」
高深支開那幾個守鐘樓敲鐘樓的差吏,徑直上了鐘樓,撞響了晨鐘。
「咚。」
帶來天明和希望的晨鐘,希望你能成為破開黑暗的那個開始。
也許我終究會死在長安,但我至少為長安留下了什麼東西。
「咚。」
今日之後,世上也許再無高深此人。
但人人總會記得有個叫高深的校尉,曾經為了救一個英雄做了世人都不敢做的事情。
「咚!」
也許你們都在沉睡,也許你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沒關係……
「現在都清醒過來吧!」
賀穆蘭率領眾人退入大牢之中,合上了厚重的大門,閂起了巨大的門閂,抵擋住了外面的利箭和長矛,但這些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就在撤回大牢的路上,無論賀穆蘭如何儘力掩護,還是留下了不少含冤而死之人。
待他們躲在那扇門口,聽著咚咚咚的撞門聲不停傳來時,所有人都露出了在劫難逃的表情。
「這太守到底發什麼神經!怎麼所有人都要殺!」
狄子玉用匈奴話高喊著自己的不平。
賀穆蘭掃視了一眼身後跟著的盧水胡人們。蓋吳的雙眼裡全是不甘的眼淚,就在剛剛,有好幾個盧水胡漢子傷在了流矢之下,沒有跟著衝進牢獄之中來。
剛剛還是幽冥地獄一般的恐怖地帶,現在卻成了他們唯一可以依靠的倚靠之地,這是多大的諷刺?
「他是要殺人滅口。」
賀穆蘭看著已經疲憊不堪的眾人,突然站起了身子。
「師父,你要做什麼?」
「將軍,你起來幹什麼?」
「那太守應該是想殺我,又或者是想要我們的錢財。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被殺人滅口的理由。我等會出去和他們交涉一番,若是他們要的是我,我不能連累你們。」
「將軍你別傻了,管他為什麼要殺我們,你出不出去都是死!」
陳節嚷嚷著。
「拖一拖,等天亮了,有人發現不對,這事自然會宣揚開,說不定就有救兵了!對了,還有他求援的那些人家!他們不會坐視不理的!」
陳節一指帶著面巾的赫連止水,神情激動地想要打消賀穆蘭的想法。
「沒有用的,長安城駐守著多少人?兩萬?三萬?便是一人踢一腳,這門也開了,到時候大家都死的不明不白。我出去表明自己的身份,哪怕這些衛兵里有一個明白的,這位太守想掩蓋真相的目的就無法達到,除非他能殺了長安所有的守衛。」
賀穆蘭微微一笑,拍了拍陳節的肩頭。
「更何況,也不是毫無轉圜之地,我只有出去拼一把,才能找到破局的機會。在這裡坐以待斃並非我的風格。」
赫連止水等人都不同意,可賀穆蘭卻意志極為堅定。眾人根本打不過她,她要往前走,誰也攔不住她。
「少主,他們喊他將軍,你可聽見了?」王棟在狄子玉耳邊附耳說道:「盧水胡人哪裡有什麼將軍。是不是魏國的將軍?」
狄子玉心中一沉,首先就望向玉翠。
在他們的身後,羌人們已經死傷大半。他們是沖的最早的,結果成了殺雞儆猴的那批,只留這麼些人跟著那人退了回來。
玉翠避開狄子玉的目光,只朝著賀穆蘭看去。
這位是真正的英雄,在這種絕境之下,卻想著的是其他人的安危。
狄子玉也隨著玉翠的目光看向了賀穆蘭。
賀穆蘭似乎是察覺到了兩人的視線,原本往外走的步子卻突然頓住,徑直朝著狄子玉而去。
羌人們還沒來得及反應,這位絕世的高手已經快如閃電的抓住了玉翠的手腕,將她一把撈了回來,帶離了羌人們的身邊。
「你!」
「放開我們的人!」
羌人們立刻想要動手,而盧水胡人們卻上前一步,擋住了他們。賀穆蘭衝進牢中的時候首先護著的就是身邊的人,所以盧水胡人折損的不多,如今卻比羌人實力強的多了。
「你究竟是何人?」
王棟對著賀穆蘭,率先用漢語發問。
賀穆蘭將玉翠推到赫連止水的身邊,吩咐那些私兵照顧他們二人,這才扯下自己的鬍子,堂堂正正的將自己的臉龐露於火把之下,露於所有人眼前。
「我是魏國虎賁左司馬,花木蘭。」在羌人一片恐懼的抽氣聲中,賀穆蘭對著他們點了點頭。
「我和明珠公主是朋友,於情於理,都不能把玉翠再留在你們身邊。我若死了,你們也不能活,所以你們最好祈禱我能活著。」
雖然這恐怕是絞刑架下的祈禱。
她在陳節和蓋吳等人的哽咽聲中交代好自己的後事,包括自己的磐石送給阿單志奇的兒子,宅子還給國家,財帛給昔日幾個火伴分了云云,這才走到獄門之前,回首一笑。
「莫都哭喪著臉。若我真死了,你們回憶起來,『我最後送將軍一程的時候,竟然是哭著送的』,豈不是後悔?更何況我在柔然幾萬大軍中尚且能殺了大檀,這一次說不定也能化險為夷。天命畢竟是在我這邊的……」
「嘎吱嘎吱」的聲音隨之傳來,賀穆蘭使出自己的神力,竟一個人抬起了那根三四個人才能合上的門閂。
此時外面的撞門聲也奇異的停了,似乎有什麼其他的聲音傳了進來。因為有厚重的門阻隔,裡面完全聽不清楚。
「你們看,我還沒出去,這些人就不撞了。」
賀穆蘭聳了聳肩,索性將門閂往地上一拋。
咚。
門閂落地,像是撞在了所有人的心上,讓他們露出各種奇怪的表情。
有欽佩、有不甘、有害怕、有痛苦、也有希望。
即使是狄子玉和王棟這樣的敵方陣營,在賀穆蘭的這種坦蕩和視死如歸面前,也不由自主的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緒。
而她獨自抬起門閂的神力,似乎向眾人表明了她是如何了不起的一位武將,稱得上「舉世無雙」的美名。
若這樣的人不能活,他們又怎麼能活呢?
賀穆蘭輕輕推開門,抬腳邁了出去。
她怎能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個冤獄之中,她背負的可是「花木蘭」的姓名。
懷朔的花木蘭,即使是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無畏無懼!
另一側,無數百姓跟隨著的高深,邁入了太守府牢獄門口的空地。
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之前狼狽的樣子。
身穿精鐵戰甲,頭戴白銀束冠,露出自己磊落的面容,他無畏無懼而來,沒有帶著兵器,只提著一桿燈籠。
高深勸止了百姓們的跟隨,獨自一人朝著昔日的部將們而去。
新任命的校尉驚得手中的令旗都拿不住,而那些善射營的士卒們更是不知所措,不明白已經死在盧水胡人手中、他們為之報仇的主將為何會像是英靈一般踏著夜色而來。
提早響起的晨鐘早就已經讓他們驚嚇過一回,甚至於連撞門的動作都停止了。而死而復生的高深像是狠狠甩了新任校尉一擊耳光,讓他驚慌失措地指著高深大喊:
「你究竟是人是鬼?!」
在他們的身後,久閉未開的牢門突然大開,走出一個瘦長而英挺的首領。
賀穆蘭和高深都像是前方無人一般兀自走著,猶如面前對著的不是槍林劍雨,而是一馬平川。
這世上,有一些事情早已經超越了生死,讓他們……
雖千萬人,吾亦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