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這些東西放哪兒?」一位柔然奴隸用著不怎麼熟練的鮮卑話問賀穆蘭。
「咦?這個是什麼?」賀穆蘭莫名其妙的將竹筐一開,嚇了一大跳。「怎麼有這麼多雙鞋子!」
「我也不知道,有人送過來就走了,攔也攔不住。」花宅新添的家人們也因花宅三天兩頭有人來送東西吃了一驚。
「願花君身體安康,步履輕健。步六孤玲謹祝?」陳節從竹筐蓋子的中間抽出一張信箋,頓時哭笑不得。
「送這麼多鞋子來是什麼意思……」
「我們家將軍吃香唄。」蠻古隨手拿出一雙鞋:「嘖嘖,這是鹿皮靴吧?鞋底做的真結實!咦?這鞋子怎麼這麼小?」
蠻古把那隻鞋和自己的鞋底比了比,和送來的鞋比起來,他的鞋子簡直就跟船似的。
陳節先想著大概是這位女郎不善女紅,但隨即一想,既然是派人送來的東西,必定是極為自得的。鞋子這東西不像衣服,用眼睛就能估量出來,她會送來肯定有自信才是……
他怎麼忘了!
他家將軍的腳當然不會比他們大,將軍他是……
身長七尺的賀穆蘭確實有個煩惱,就是和她的身高比起來,她的腳顯得比較小。一米七幾的個子長著一雙三十八碼左右的腳,和軍中許多魁梧男兒的腳比起來,不是一點點秀氣。
很多時候她去買成衣成鞋,不是肩膀太寬就是鞋子太大,只能往鞋子里塞東西用,所以她的鞋子大多都是家中袁氏做的。
「這……」
賀穆蘭奇怪的拿過蠻古手中的鞋,往自己腳中一穿。
大小合適,大概是摸不准她喜歡什麼樣的,鞋頭略略有些放鬆,穿起來舒適極了。
「原來將軍的腳真的不大。真奇怪,將軍你腳又不大,為何跑的那麼快,比武時下盤那麼穩?」
這些陪練的親衛們每天被折磨的欲仙欲死,還真沒注意過花木蘭腳的大小。
陳節聞言心中一驚,立刻替賀穆蘭掩飾:「廢話,你個子高難道你那話兒就大嗎?哪裡有這麼算的!」
「我怎麼就不大了?大家都是一起尿過的交情,我是大是小你不知道?說我,那天在黑山客店裡你那……」
「啊啊啊啊啊啊!」陳節慘叫著打斷了蠻古的話。
「你們別吵了。」賀穆蘭比他們還要頭疼。她自己腳多大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為何對方會知道她腳掌的大小?
她可沒有什麼鞋丟在了外面。
「將軍,這女郎真是愛慕你極深……」陳節臉色古怪地看完了手中的信件。「她說她親自丈量了你在昌平坊留下的腳印,當場畫下痕迹,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給你做了這四雙鞋子,正好是四季所用……」
他看著賀穆蘭瞪大了的眼睛,繼續說道:「這位女郎還說,說你衣冠皆新,唯有鞋子一直都是舊的,想來是因為少了個貼心之人為你置辦……」
所以她就送鞋來了,來做這個貼心之人。
「這真是,我活到二十多歲,連女人的手都沒有碰過,更別說給我做鞋子……」陳節喃喃自語。「這讓我們情何以堪……」
賀穆蘭哭笑不得的收下了鞋,一想到曾經有女人狀似瘋狂的去丈量她走過的土地,賀穆蘭就有脊背一涼的感覺。
若是她吃喝拉撒都有人盯著,怕是女人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了。
「主人主人,門口,有人來送東西,赫連公,說是,送來的!」一個柔然僕人跑的飛快,興奮之色溢於言表。但因為不太會說鮮卑話,整句話說的顛三倒四。
「搬不動!搬不動!
赫連定送來的,搬不動?
賀穆蘭想了想,對著陳節微微一笑。
「去把我徒兒和盧水胡的漢子們請來。」
和蓋吳一起留在平城的盧水胡人只剩了一半,如今拓跋燾在秦州附近分田,全天下聽到消息的盧水胡人都跑回杏城了。
盧水胡人不會耕地,可關中可供放牧的草場大都被有權有勢的門閥圈了起來,他們放牧比種田還要辛苦,反正人人都有一把力氣,等學會了耕種,說不定日子過的也不差。
更別說冬天是休耕的,他們到了冬天還可以趁機出去做「買賣」,一舉兩得,也能讓天台軍「重振旗鼓」。
蓋吳因為要跟著賀穆蘭學藝,所以沒有回去領他的「私田」。剩下的盧水胡漢子們則是仰慕賀穆蘭的武藝和人品,希望能在她身邊效力,賀穆蘭也就養著他們,權當是自己養的私兵。
這次征休屠王得了不少財物,都是別人資助給休屠人的,除了一些特別名貴的留給了白鷺官查找來歷,其他的全部都賜給了賀穆蘭。
賀穆蘭按照軍中慣例取了一半,其他的都分給了虎賁軍眾人,盧水胡人也得了一份。
這就讓盧水胡人更加堅定了「跟著木蘭有肉吃」的道路。
蓋吳和盧水胡人沒一會兒就被叫來了,蓋吳跟著賀穆蘭到了門口,看到那一口松木箱子,頓時大叫了起來。
「赫連公還錢了!」
除了他,其餘幾位盧水胡人也是高興地大笑,互相拍肩膀派胳膊。
「太好了!我們有錢可以重新聚集起天台軍的兄弟們了!」
這種松木箱子十分結實,蓋吳借出去幾十斤金子,赫連定至少還了他一百斤。所以蓋吳才會高興的大叫,其他的盧水胡人們更是興奮地直跳。
一群盧水胡人完全不假別人之手,抬的抬、舉的舉,愣是在昌平坊街坊鄰居的圍觀之中把這些錢扛了進屋。
「少主,你有錢娶媳婦了,先生幾個小子,把我們天台軍傳承下去才是啊!」一個盧水胡漢子擠著眼推了推蓋吳。
蓋吳似乎也想到了差不多的事情,笑的靦腆。
「沒找到合適的女郎,若是有,自然是以後繼為大。」
這個時候,蓋吳還不是日後那個壓力重重的蓋吳,陳節也不是後來那個幫著賀穆蘭走私買糧的中年人,他們都有著年輕人獨有的天真熱情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身上一旦有了資產,立刻想像著該如何改善自己的生活,贍養自己的家人云雲。
「什麼後繼為大?誰要娶妻嗎?」
一聲帶著笑意的聲音出現在院子之中,驚得賀穆蘭差點跳了起來。
「陛下?陛下?」
賀穆蘭滿臉驚慌。
「陛下你怎麼又出宮了!」
「這幾天沒前幾天忙,出宮透透氣。」一身便服的拓跋燾帶著素和君等人,猶如只是在後花園走走似的輕描淡寫,「我看你們人人歡喜,有什麼好事不成?」
除了賀穆蘭,其餘眾人都對拓跋燾敬畏如神明一般,一個個恭恭敬敬地低著身子不敢隨便回答。
對於盧水胡人來說,賜予他們土地和出身的拓跋燾簡直就猶如真正的神明,以蓋吳為首,一群盧水胡人極為認真地跪了下來,對著拓跋燾五體投地,行了盧水胡人的大禮。
「感謝大可汗的仁慈,賜予我們盧水胡人土地和種子。」
拓跋燾最近最為得意的事情就是在夏地成功的實施了「分田」,心中正需要別人的肯定,就碰上了這群盧水胡人。
盧水胡人的感恩很好的取悅了拓跋燾,讓他笑著接受了盧水胡人的贊禮。
「你們先別忙著謝,地和種子、耕牛都不是白給你們的,三年之後,你們也要和其他漢人、鮮卑人一樣交稅、服徭役。如今你們拿的容易,希望幾年後你們反哺我魏國時,不要像休屠人那般反應激烈。」
「是。」
「盧水胡人絕不忘恩負義。」
拓跋燾笑著問了盧水胡人們一些關於杏城天台軍的問題,而後似是不經意地和賀穆蘭說道:「聽說你家新添了一些別人家沒見過的傢具?不如帶我看看?」
若干人替賀穆蘭提回傢具的事情別人不知道,一直注意著花宅的素和君卻是知道的。他知道賀穆蘭素來不是嘩眾取寵的人,那麼這些莫名的傢具就一定是她拿來自己用的。
這些傢具形制奇怪,素和君知道後就當個新鮮事告訴了拓跋燾,如今正找個理由說了出來。
賀穆蘭家資不豐,先前訂做的傢具全都是卧房所用,拓跋燾突然提出要看傢具,等於說是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和她單獨相處。
賀穆蘭聽懂了他的意思,當即領著他往自己的卧房而去。到了卧房門口,素和君和一干宿衛留在門口看守四周的動靜,兩人徑直進了賀穆蘭的卧室。
此時賀穆蘭的卧室已經和後世的古風裝潢沒有什麼區別了。她不愛彎彎繞繞的架子床,只是請木匠做了一個四腳的大床,其餘傢具也是簡潔明了。
由於宅子里沒有女人(?),也沒有打掃衛生的侍女,裝飾物少的可憐,顯得太過硬朗,沒有溫馨的氣息。
拓跋燾有些好奇地摸了摸一把椅子的椅背,很快就領悟了這是什麼東西,坐了上去。
「這倒像是個樹墩……坐的挺舒服的。你也坐,我不喜歡別人看起來比我高……」
賀穆蘭笑了笑,被這位陛下的思維打敗,隨意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將手撐在桌上:「陛下今日出宮,是有事?」
拓跋燾像是變戲法一般從衣服下擺取出兩個皮囊。
「心裡煩躁,請你喝酒。」
賀穆蘭時刻陷入會死的倒計時中,比拓跋燾還要煩躁,偏偏拓跋燾還請她喝悶酒,簡直是在添亂。
無奈拓跋燾完全不給賀穆蘭拒絕的機會,拿著皮囊就往賀穆蘭懷裡一塞。「這可是先帝時留下的珍釀,那些水一樣的酒和它簡直不能比。來來來,我們邊喝邊說。」
拓跋燾扒開酒囊的塞子,頓時一陣撲鼻的酒香涌了出來。他抿了一口,緩緩開口說:「王斤的那些東西,確實是落入了端平公主府……」
賀穆蘭並不多言,只捏著酒囊的上方也小酌了一口。
「我當初選王斤去當長安太守,便是看著他沒有什麼野心。王家是累世顯族,家大業大,王斤只缺個前程,我讓他在長安位置上坐幾年,也好給王家一個交代。」
拓跋燾的眼神幽暗。「王斤的大伯沒有子嗣,是我父皇下的手。王建和王豆居應該都不可能有子嗣的。」
「咳,咳咳咳咳……」賀穆蘭一口酒被嚇岔了氣,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她雖是個嘴巴最緊的人,可是這樣的宮廷秘聞,能不能不要告訴她啊!
她不想當樹洞啊啊啊啊啊!!!
拓跋燾可沒有接收到賀穆蘭的腦電波。「我和庫莫提一直懷疑是生了王斤的那個婢女其實是和其他下人私通有的孩子,只不過王建太想要個孩子,所以才這麼高興的把他當做自己的兒子養。他那麼平庸,既沒有我堂姑的美貌,也沒有王建的氣度和才能,若說是王家之後,實在說不過去。」
賀穆蘭好半天才咽下去口中的烈酒。
「我父皇,實在是對不住庫莫提一家。他的父親性格直爽,而我父親性格多疑,皇叔越是出類拔萃、出將入相,我父皇就越不放心,所以他幾乎是鬱鬱而終。不僅如此,我父皇的幾個親兄弟,幾乎沒有活到壯年,甚至很多都無後……」
這其中隱含的信息簡直讓賀穆蘭觸目驚心,她只能低下頭,用喝酒來平息自己跳的越來越厲害的心臟。
「庫莫提和我那些早逝皇叔的子嗣從小就被接到宮中撫養,我待他們,和自己的親兄弟並無不同。可是他們越大就越疏遠我,或者說,越疏遠宮廷,待我被立為太子,身邊原來的那麼多個堂兄就剩下了他還留著。」
「王斤之母端平公主是曜皇叔的同胞妹妹,被我父皇嫁給了王建,時人都羨慕她嫁了一位美男子,卻不知道王氏因為頻繁和宗室結親,已經被我父皇動了手腳,註定逃不了被除爵的命運。」
拓跋燾長吁一口氣。「端平公主原本因為曜皇叔的事就對我父皇有所心結,但她當時結的親事實在是極好,王建的才名和人品、相貌都是鼎鼎有名的,心中再怎麼不滿也被平復了不少。」
「只是許多年過去,王豆居無子,王建也無子,我皇姑就開始懷疑起來了,甚至用了借口遣返了從宮中派去伺候她的宮人。要不是有了王斤的出生,王建和我皇姑那時候大概已經開始蠢蠢欲動。從這點上來說,無論王斤是不是王家的血脈,我都感激他。「
「這是我父親的債,由我這個兒子來還,我心服口服。」拓跋燾猛地灌了一大口酒,突然錘了一下桌子!
「可為什麼是庫莫提!那些錢財端平公主送去了庫莫提的私庄藏匿!」
賀穆蘭張口結舌,被拓跋燾一驚一乍的態度弄的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庫莫提將軍不一定知道這件事,我覺得最好還是當面對質一番才好……」
「我問了!他認了!他說他先前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只是端平姑姑想要借個地方藏些私產,所以他就答應了。」
拓跋燾眼眶都紅了。
「他那麼謹慎的一個人,怎麼可能不問清楚這些『私產』哪裡來的!王建死後,王家的當家人就是端平姑姑,哪裡有什麼『私產』需要她藏!」
「整個王家就是我父皇給庫莫提家的補償,等端平姑姑無後,庫莫提就可以作為嗣子繼承王家的私產。是庫莫提自己不要王斤的性命,想要王斤給姑姑養老送終,所以王斤才一直活得好好的,既沒在戰場上戰死,也沒死於非命,只等著繼承王家奉養嫡母。他連王家都看不上,又有什麼原因害了王斤,一個人扛了這麼多的罪責?」
鮮卑女性也有繼承權,丈夫死後,妻子繼承丈夫龐大的家產,若沒有子嗣,便從最親近的血緣中指定一位「嗣子」繼承。
這也是為何拓跋鮮卑的後宮「子貴母死」的原因,因為後戚和後族的力量太強大了,宗室里也不知有多少無後的『王妃』指了娘家侄兒做嗣子奪了家產的,就連王家也是這麼興盛起來的。
「陛下……您先平息下情緒。」賀穆蘭見拓跋燾虎目含淚,想要將那袋酒一飲而盡,嚇得趕緊把拓跋燾的酒搶了過來。
「事情還沒有查清楚,您不必這般激動……陛下把酒賜給我飲吧,我覺得此酒甚美,甚美……」
賀穆蘭像是補充說明一般把拓跋燾的酒連飲了好幾口,喝掉了大半。
以拓跋燾現在這樣的心理狀態,喝完酒一定回不了宮,回不了宮就要借宿,到時候崔浩和古弼等大臣說不得把她的皮扒了的心都有。
出來偶爾晃晃和宿在宮外可不是一個級別的不拘小節……
「你不懂,我與庫莫提從小一起長大,什麼事情都不瞞著彼此,哪怕他有天大的麻煩,做了再大的錯事,只要他和我說了,我都信,我都願意認……」拓跋燾沒有討回酒,只是抹了把臉。
「而我肯定,他對我亦是如此。可如今有什麼事情他情願自己扛都不願意說出來,那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他……」
「他已經做好了被我見疑,被我發落的準備啊!」
賀穆蘭啞然。
她竟沒想到拓跋燾竟然如此信任庫莫提,就連對方自己承認了這些錢財在他的私莊裡,他都認為對方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無論是兄弟、朋友還是君臣,能得到拓跋燾這樣託付信任的對象,都不枉相交一場。
「端平姑姑是篤定了我不能發作庫莫提,也不敢將這些錢財收回國庫,讓王家心寒,所以才這般作為。這背後的勢力有多可怕,竟能讓庫莫提妥協,只要一想便能讓我觸目驚心,我怎能不傷悲?」
「陛下若有差遣,請吩咐木蘭便是。」
賀穆蘭對著拓跋燾行了一禮。
「陛下可不必顧忌我的想法,我這人雖然有些愚笨,但還分得清主次。」
「王斤等於是因你而死,王家和端平姑姑幕後的勢力一定不會放過你。」拓跋燾掩飾著悲傷痛苦之意勉力說道:「你此時要做的便是萬分謹慎,千萬別讓他們得了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們在魏國經營已久,你敵不過他們。」
賀穆蘭錯愕。
她原以為拓跋燾說這麼多,是要她下龍潭入虎穴,不是生擒幕後之人,便是夜闖端平公主府之流,想不到卻是這種吩咐……
她何時變得如此多疑而魯莽?
她以前是會這樣輕易下結論的人嗎?
賀穆蘭只覺得突然有些微醺,連臉龐都燒了起來,不知道是羞得,還是醉的。
賀穆蘭在這邊陷入自我嫌惡,拓跋燾卻在繼續吩咐:「王斤死不足惜,端平姑姑不明敵我,庫莫提自己恐怕也深陷漩渦,至少姑姑會將財產送到他的私庄,恐怕也有報復他沒有照顧好王斤的意思。連他的親生姑姑都已經厭惡他,那王斤的伯父家和王建這支會更加瘋狂。」
他心中煩躁,「我準備讓你們都避出平城。原定你四月後前往北涼的,現在還有兩個月的時間,正好派虎賁軍和高車虎賁去陳郡把袁家鄔壁打下來,一來練練兵,二來震懾下劉宋邊境的宗主們。」
「咦?去陳郡?」
賀穆蘭傻了眼。
「柳元景供出袁家鄔壁有地下暗河通往水道,可以直接越過邊關進入劉宋。這條水道我不能留給劉宋,更不能留給袁家人。若是袁家鄔壁被攻下,你可便宜行事,最好讓虎賁軍把那暗河給填了,省的日後劉宋北伐假道於此。」
「是!」
賀穆蘭知道此事事關重大,若是其他高門或門閥得了,說不得要利用這條水道滿足私慾。
要知道劉宋和北魏民間並不通商,只有使臣來往,這條水道等同於商道,前世就連十幾歲的太子拓跋晃都知道要利用它增加私產,甚至拉了狄葉飛下水,換成其他大族出身的將領去做,誰知道會不會留個尾巴等著日後掘開?
一旦留下隱患,商人能走,姦細能走,內應也能走,軍隊更能走。虎賁軍和高車虎賁只聽從拓跋燾調遣,兩軍更是沒什麼世族的利益糾葛,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高車虎賁那邊……」
「斛律光斗不堪大用,我看狄葉飛這幾個月極為穩重上進,而且開始明白我立他為右司馬的原因了,既然如此,我也願意推他一把。你二人既是知交,也好相互輔助,就算王家想要離間,也離間不到狄葉飛身上去。」
「我替狄葉飛謝過陛下的賞識。」
袁家鄔壁雖然牆高堡深,但拓跋燾若是真動真格的,也不過就是發多少兵的結果,最大的可能就是袁家現任的家主出來投降,連打都打不起來。
如果是這樣,等於是送了一個軍功出去。狄葉飛如今就缺站得住腳的戰績,所以拓跋燾才說「推他一把」云云。
「那,庫莫提將軍呢?」賀穆蘭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拓跋燾一想到庫莫提似乎就心中憋屈,頓了頓後才說道:「我準備讓他率領鷹揚軍回黑山整頓軍務了。聽你的說法,黑山整個快要荒廢了。日後我還準備用黑山軍攻打北燕,決不能就這麼糜爛下去……」
「恕我直言,陛下,我懷疑黑山軍中也有那些奸人的勢力。您可還記得殺鬼?殺鬼會死,還有我之前在黑山碰到的那些刺客,都說明黑山是早就已經被那些人滲透進去了。您說要保護庫莫提將軍,若黑山有心懷不軌之人……」
賀穆蘭想到殺鬼之事,心中總覺得扎了一根刺。
偏偏她派去那位將領家送信的親兵回來,說是殺鬼出事之後有人已經以殺鬼的名義將他的父母兄弟全都接走了。
因為殺鬼那時候已經是個偏將,不再是普通的奴隸之身,他的主家也不願意背個「不慈」之名,很爽快地就放了這一群家奴自由,任他們跟著「殺鬼派來的」親兵離開。
至於他們是不是回了黑山城,又究竟去了哪裡,統統不知。
賀穆蘭最擔心殺鬼的親人從此無著,可如今豈止是無著,簡直是石沉大海一般!
聽聞賀穆蘭的擔心,拓跋燾哈哈大笑。
「那你也未免太小看庫莫提了!他少年時就入了黑山,到如今已經十年有餘,十年前你還在家中繡花呢!他經營黑山絕不在那些人之下,否則我又怎麼放心讓他去做這黑山大將軍?」
「他入了黑山,就猶如潛龍入海,那裡才是他最安全的地方。」
賀穆蘭不好說她懷疑庫莫提也許和黑山那群刺客是一夥的,莫說此時拓跋燾聽不進去這些,就算說了也未免有挑撥之嫌。她得庫莫提諸多幫助和提攜,說這些話也太沒心沒肺,更何況只是她個人無端的臆測,沒有證據之前,實在不適宜拿來胡亂定罪。
出於她一貫的嚴謹,最終賀穆蘭還是沒有說出這些話來。
「賀穆蘭,我想要儘快改變大魏。」
拓跋燾揉了揉眉角,「周圍的敵人越少,我便越能感受到國中對我的掣肘。有外敵時,眾人還能一心一意抵禦外敵,一旦中原一統,我怕便要開始內鬥。在那之前,我必須先打下足夠牢靠的根基……」
「是,陛下。」
「無論是『均田』也好,還是提拔年輕將領和大臣,如今都已經往好的方向發展。劉宋那邊宋帝身體終於有所好轉,劉義康的好日子怕是快到了頭。待我將袁家鄔壁收復,便把柳元景和劉義康給柔然大汗的書信給宋帝送過去,他是聰明人,知道如何取捨。如此一來,我大魏和劉宋至少有五年的安穩日子,足夠我掃平中原、處理國中內患。」
「我想過,若他日你是女人的身份暴露,也許會給你惹出大麻煩。我提拔玉翠作為鴻臚寺官員,便是試探朝臣和軍中的看法。若玉翠出使羌族一事辦的漂亮,我還準備逐步啟用一些有才德的貴族女子進入朝中不顯眼的位置……」
拓跋燾似乎覺得這樣很有意思,對賀穆蘭說起這些話來猶如炫耀,帶著一種稚氣的洋洋自得。
賀穆蘭卻覺得心中砰砰亂跳,簡直被拓跋燾勾勒的美好前景誘惑的無法言語。
「我想過,你這樣驚世的武將,想要一輩子藏匿身份和性別是不可能的,總不能永遠不結婚生子吧?到時候莫說你,便是那麼多踩破你門檻的媒婆也不可能同意。」
他心情總算是好一點了。拓跋燾每次一想到被眾多女郎愛慕的花木蘭是個女人就想笑。
「你的身份隨著你地位的提升,總歸是瞞不住的,不如我先潛移默化,讓世上之人對女人當官並不覺得詫異,如此一來,他日你真身份暴露,也不至於受到各方打擊,因為在你之前,已經有過眾多先例了。若是你威望足夠,我魏國真的出一位堂堂正正的女將軍也未可知。」
拓跋燾的神采昂揚。
「啟用寒門算什麼!敢啟用女人才是真正的愛才之人。到時候我招賢令一出,無論男女,只要有才,我通通……」
拓跋燾越說越驚世駭俗,讓賀穆蘭在為這美好藍圖心動的同時,忍不住深深的為自己悲哀。
陛下想要為全天下的女人獲得一個堂堂正正證明自己的機會,而她卻不一定看得到了。
即便如此……
「陛下的鴻恩,花木蘭受之慚愧,木蘭替玉翠、替想要以己身之力立於世上的姐妹們謝過陛下……」
賀穆蘭以手撫胸,行了個大禮,替未來也許比她幸運的多的女人們致謝。
「你不必謝我。若不是有眾多像你這樣的女人讓我刮目相看,我或許會一直以為女人是只能養在家裡,徒有其表、蠻不講理、喜怒無常、忽冷忽熱……」拓跋燾一邊講,一邊像是想到什麼人一般咬牙切齒地痛訴著女人的缺點。
「……的奇怪東西。」
「呃……」
賀穆蘭不知道該回應什麼。
「你的勇氣和武勇不輸給男兒,玉翠的智謀和堅韌也不輸給男兒,賀夫人、我的母親、竇阿母,皆是這世上值得讓人尊敬之人。我並無瞧不起女人的意思,但女人總得先瞧得起自己,先值得讓人敬重,方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拓跋燾嘆了口氣。
「我鮮卑女子的地位原本就高,如果再能夠任官,我也不知是好是壞。但就我看來,若大魏的戰場多幾個你這樣的女子,多幾個玉翠這樣識大體又忠誠的女子,或是後宮之中多幾位竇阿母這樣的女人,哪怕男人們從此被女人比了下去,我也是願意的。」
「陛下……」
「哈哈,不提這些,要做到這般,還不知道要多久,多說反倒像是畫餅充饑。在我沒做到的這些年裡,還要委屈你一直掩飾身份。咳咳,你今年也二十多了,再熬下去都要成老姑娘了,倒時候若是找不到婆家,千萬別怪我這個主君耽誤了你的終身。咦,這麼一說,說不得還會耽誤你的子嗣……」
拓跋燾發散思維,越想越覺得對不住賀穆蘭,忍不住搓了搓下巴。
「這麼一想,我實在是太對不住……」
「陛下,請別說了。」
賀穆蘭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在一點點被擊碎。
「陛下,什麼都不會耽誤的。」
「什麼?」
拓跋燾呆了一下。
這一刻,賀穆蘭覺得許許多多莫名其妙的感觸一齊湧上她的心頭。
那些一直縈繞著她的焦躁、不安、憤怒、不甘,都像是被拓跋燾孩子氣的話語撫平了,剩下的唯有滿足。
在這個世界裡,她原本以為根本找不到價值觀志同道合的人物。然而蒼天何其有幸,降下了這麼一位思想古怪的君王。
也許她的壽命極其短暫,可她的生命卻絕不貧乏。和許多困於後院之中,一生陷入姐妹斗、婆媳斗、姑嫂斗、夫妻斗的女人們相比,哪怕她的生命只有一日,也要五彩斑斕的多。
女人要先瞧得起自己,才能夠尊重別人,以及尊重別人的選擇。
如今她過的瀟洒愜意,又何必拘泥於能活多久?她只要每一天都過的不負本心、不負君意便是了。
至於寇謙之,不找也罷。
賀穆蘭看著面露好奇的拓跋燾,緩緩地說道:「陛下,您什麼也不會耽誤我。因為我……」
她對此毫無遺憾。
「不能生育。」
「什麼?」
拓跋燾驚得站起了身子。
「我從未有過癸水,自然不能生育。您的內疚都是多餘的,我似乎生來就是為了戰場而生,而進入黑山則是我的宿命……」
賀穆蘭雲淡風輕地一笑。
「對此,我從不後悔。」
也不知賀穆蘭的話到底給了拓跋燾什麼觸動,總而言之,拓跋燾回去的時候,似乎是若有所思。
「沒有癸水」,是前世花木蘭拒絕柔然使者求親的理由,卻絕不是託詞。
在這個封閉又原始的年代,這樣的體質簡直就是女人的「原罪」,哪怕是拓跋燾這樣的開明之人,也無法不為之動容。
花木蘭能在大眾廣庭之下將這個原該隱藏的秘密訴諸於口,說明她和賀穆蘭一樣,對此毫無不在意。
或者說,正猶如拓跋燾所言,一個女人當找到自己除了「生育」之外的價值之後,對此也許有遺憾,卻不會再認為是自己的「罪過」了。
素和君十分煩躁。
他知道拓跋燾因為庫莫提的事情這幾天心情非常不好,所以當他要出來找花木蘭的時候,他是極力贊成甚至為他偷渡做了許多幫助的。其目的不過是為了讓拓跋燾能夠開心一點。
結果拓跋燾看起來不像是之前那般難過了,可是臉上卻變成一副「我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是不是聽錯了」的表情時,比之前還讓素和君覺得擔憂。
至少之前那樣還算是位正常的君主,只是情緒焦躁又老是無緣無故發火,可這位陛下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被豬拱了之後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樣子,回了宮恐怕黑鍋全要他來扛了。
不過幾個時辰後,十分煩躁的素和君變成了十分暴躁。
「什麼?你說陛下把這些……」得到消息跑到後門的賀穆蘭看著面前的男人們,震驚地手直哆嗦。
「是我耳朵出了毛病,還是我眼睛出了毛病?」
「誰都沒有毛病!」
素和君咬牙切齒地揮臂低語,「老子都快被逼瘋了,我堂堂一侯官令,居然要做這……做這……」
鴇母的勾當!
「陛下說,他們都是自願過來的。」素和君板著臉說著荒誕無稽的話,「將軍和他們處的好就處,處不好就送回宮中,陛下保證絕不會透出一點風聲。」
「你莫跟著陛下胡鬧,快把他們領回去。什麼風聲不風聲,這哪裡是重點。」賀穆蘭沒被拓跋燾的酒弄醉,快被他的人弄醉了。
「陛下說,你要是想要紓解紓解,就……」
「就個大頭啊!」
賀穆蘭急的脖子都紅了。
「我要什麼男寵!」
嚓嚓。
什麼東西摩擦的聲音猛然讓賀穆蘭警覺,怒喝了出聲。
「什麼人在那!」
「什麼紓解?!!!」
「什麼男寵?!!!!」
若干人和狄葉飛沒忍住,從牆角轉出了身影。
他們兩個今日回花府,得知陛下在此,所以便在昌平坊外的酒店裡吃喝了一番,直到陛下回宮才敢摸了回去。
因為回來的時候已晚,兩人乾脆走了後門,誰料正碰上素和君送人。
此時兩人一個驚慌,一個驚恐,臉色怪誕的幾乎可以去嚇哭小孩。
「你還說不會有任何風聲……」
賀穆蘭無力的捂臉。
「……我的一世英名……」
素和君欲哭無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