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今天也是倒霉,原想著賀穆蘭好講話,去和她商量商量借一千人到山裡找找看沮渠牧犍,結果被她毫不留情的打了臉。
「沮渠牧犍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我也不是孩子他爺,他要往東往西,自有陛下和他的父親管教。他自己做出的決定,自己承擔後果,我為了沮渠牧犍差點損了五百人馬,他再是死是活都不要到我面前來說。」
賀穆蘭的臉色有種不可親近的嚴肅,像是壓抑著什麼,又像是迫不及待的想要釋放出什麼。
「可是……」
「李使君,請你牢記你是大魏的官員,不是北涼的!」賀穆蘭的聲音低沉的有些駭人。
「而我,只效忠陛下,不是北涼的王子!」
也許是賀穆蘭警告的眼神太過可怕,李順心裡罵了一句「晦氣」,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去找就不去找,可你的斥候們都沒回來,這總要去查探查探吧?還有你帶來的那一千盧水胡人,老是鬧事,一下子說伙食不好,一下子說睡得地方太小,你總要管管……」
「不用李使君操心,本將自會解決。」
賀穆蘭微微點頭。
「李使君貴人事忙,還是去忙正經事比較重要。」
「你!花木蘭,你這是趕我走不成?」李順頓時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你不過是個副使,一切行程必須要聽我的,你是想要以下犯上?!」
「哎呀李使君,你這話說的就有些過了,都是為了大魏……」被陳節匆匆請來的源破羌一見將帳中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就大驚失色,立刻上前做和事老。
「花將軍從昨天起就在忙盧水胡人的事,休息的不太好,李使君你也多體諒體諒我們,您帶的使臣和文官不過二十多人,我們領著的是五千大軍,能一樣嗎?您就先去忙……」
他一邊說,一邊悄悄地將李順往外推。
李順多次出使北涼,在出使之事上他的經驗確實無人能比,所以無論是之前的賀穆蘭還是北涼的使臣都很服他,即使沮渠牧犍那麼拖後腿,李順要求所有人容忍他們也忍了。
但虎賁軍聽從的卻是賀穆蘭的命令。
若虎賁軍不懂,僅憑這幾十個人上路前往北涼,還不夠馬賊們一口吞的。
更別說他們是求親的隊伍,其中金銀珠寶、珍貴的絲綢布匹更是帶了不少。
李順也不想和賀穆蘭起直接衝突,只不過李順比賀穆蘭年紀大了一輪,又是朝中要臣,賀穆蘭之前都很尊敬他,以至於讓他不由自主產生了控制住賀穆蘭的想法,此時賀穆蘭突然不給他臉了,他就一下子惱羞成怒了起來。
可惱羞成怒之後,李順也是能屈能伸之人,他知道和賀穆蘭撕破了臉皮沒什麼好處,只能再一次拂袖而去。
說起來這位主使也實在是可憐,遇見了賀穆蘭,「拂袖而去」這個技能都快要點滿了。
「花將軍,我知道你心中對沮渠牧犍貿然行事有不滿,沮渠蒙遜病重,我們原本就在趕路,李使君提出這樣的要求也確實不近人情,但他說的也沒錯,他畢竟是主使,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也是他來負責,你大可不必這麼逼迫自己。」
源破羌見賀穆蘭還是一副冷淡的樣子,只能搖了搖頭。
「還有外面的盧水胡人,今天趕路的時候就很是奇怪。你身邊的幾個小子呢?怎麼一個兩個都沒有了影子,不會是出了什麼事吧?」
源破羌說完話,不著痕迹的打量著賀穆蘭的神情。
可惜賀穆蘭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是直接拔腿出了帳篷,將源破羌一個人丟在了帳中,引得他茫然無措。
他到底說錯什麼了?
還是說對什麼了?
賀穆蘭走出自己的營帳,對著天空緩緩吐出了一口氣。
古代的世界什麼都沒有,包括污染。草香樹綠,空氣中瀰漫著泥土的氣息,然而到了夜晚,沒有電腦、沒有小說,如果連朋友都不在旁邊,簡直無聊到能把人逼瘋。
賀穆蘭的夜晚從來都是不無聊的。
陳節會絮絮叨叨說一大堆白天的瑣事;蓋吳在向她學寫字,所以晚上是師徒兩的授課時間;袁放每天都要彙報一天的消耗和接下來的補給情況;其他鴻臚寺的官員和沿路地方的武將也會不時前來拜訪。
但她現在覺得自己寂寞的要命。
因為那天的誤會,袁放和蓋吳到現在還沒有解開心結,即使蓋吳後來跟她說了袁放已經和他解釋清楚也願意道歉加增加傭金,可蓋吳對袁放和自己依然有些尷尬,盧水胡人們這幾天也變得十分不對勁。
陳節和鄭宗那天被她嚇破了膽子,彼此都認為是對方的不好所以才引得她發怒,以至於兩人現在針尖對麥芒,鄭宗動不動就用陳節聽不懂的八國語言罵他,而陳節一動怒就抬手想要揍死這人。
賀穆蘭自己都不明白怎麼不過幾天的功夫,陳節倒成了那個一天到晚想著「我要殺了鄭宗」的人。
蠻古是個外粗內細、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大人」,每天依舊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過日子,那羅渾則是因為諸事纏身,不得不忙著虎賁軍許多的瑣事,幾乎察覺不到他們之間的詭異。
賀穆蘭很像與蓋吳聊聊,可蓋吳卻像是躲著她,不但白天找不到他,晚上他也老是和天台軍的舊部們呆在一起。
她的壓力太大,也沒有那麼多時間去和蓋吳玩躲貓貓的遊戲。
「看樣子,施主似乎有了什麼心結?」
慈心看著面色疏淡的賀穆蘭,微微笑了笑。
「很少見到施主這麼迷茫的樣子。」
慈心是個出家人,而且身體並不是非常強健,所以大多數時候是坐在運送貨物的車子上趕路的。
賀穆蘭對慈心有一種彆扭的心結,因為在後世的時候,賀穆蘭曾經親手碰過他的骨灰,救過他的徒弟,卻從未和他接觸過。
這麼多人里,只有慈心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賀穆蘭既不知道他是什麼性格,也不知道他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情,所以只能待他比普通人稍微熱絡那麼一點。
至於如何閑談交心,那是沒有的。
「大師可有過這樣的疑問……」
賀穆蘭看著天上連綿不斷飄下來的雨絲。
「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是否是對的,不知道自己給別人帶來了什麼樣的影響,不知道別人的眼裡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又害怕知道這一切的答案。」
慈心微笑著聽著賀穆蘭的疑問,並不開口。
「我是真的嗎?我做的事是不是毫無意義?天上地下只有我是這麼想的,那到底是別人錯了,還是我錯了……」
賀穆蘭的眼神越來越迷茫。
「我一直覺得我是不同的,可現在又覺得這種實在是不值得。」
她為別人做了那麼多,何曾為自己想過?
可事情已經全部都改變了,所有的悲劇幾乎都已一種令人高興的方式解決,可她卻還是不快樂。
在穿越之前,她不快樂,是因為她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在何方,而過去的一切又在束縛著自己。
而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創造的,她也知道自己的未來會在何處,卻開始被未來束縛了。
「我」呢?
「我」在哪裡?
「我不是禪宗的和尚。」慈心笑著搖頭,「我回答不了施主的問題。」
「是啊,大概連佛祖都回答不了我的問題吧。」
賀穆蘭苦澀地一笑。
「花將軍,你有沒有自己出去走一走過?」慈心突然開口,「貧僧有個三個徒弟,因為經常出來雲遊,所以經常是大的帶小的,小的帶更小的。大的那個經常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替我養弟子,總是在受不了的時候就離開我山間的那座小寺,美名其曰去尋找機緣,其實只是找個地方清靜清靜。」
他雙手合十,對著有些怔愣的賀穆蘭繼續說道:「不瞞施主,便是貧僧自己,每天對著青燈古佛也會生出睏倦之心,無法靜心參悟。每到這個時候,貧僧也會出去『尋找機緣』,不管寺中的弟子。」
賀穆蘭聞言總算是擠出了一個笑容。
「那大師的幾個弟子確實是上行下效。」
「我其實希望他們走出去,而不是坐在寺里。」慈心嘆了一口氣,「有時候人就是被自己困住了,佛門不應只是一座座為了供奉佛像而建造的、滿足信者願望以外別無他用的建築而已。」
「大師佛法高深。」
賀穆蘭點了點頭。
信仰,千百年來確實是無形的東西比有形的更加重要。
「那麼,花將軍願不願意離開你的『寺廟』幾天,去休息休息呢?」慈心指了指天。「你看,這幾天都是要下大雨的,下雨行不了軍,連老天都在想法子給您放鬆呢。」
「大師,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我並沒有什麼信仰,我不信……」
「這世上哪裡那樣的人!無論是佛門也好,道門也好,亦或者世俗也好,都有著自己相信的東西。」
慈心笑了。
「在佛門,它是佛祖;在道門,它是老君;在儒家,它是仁義;在將軍,那是信念……」
「在我看來,佛祖、老君、仁義、信念,它們是一樣的東西。」
慈心伸出手去,撫了撫賀穆蘭低下身子求教而露出頭頂。
「和我出去走走吧。」
賀穆蘭真的什麼都不管的出走了,只留下一封「我的心很亂,我要出去散散心」的留言。
和她一起離開的,只有名為大紅的戰馬和慈心大師。
那羅渾幾乎是驚駭莫名的捧著那封信,匆匆叫來了所有賀穆蘭身邊的人,驚慌失措到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在他們的印象里,花木蘭一向是強大、自持、無所不能的。
沮喪?不安?猶豫?痛苦?
抱歉,那是什麼東西?他們家將軍有嗎?
似乎「花木蘭」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戰無不勝」,從各種意義上。她用一種名為「堅強」的戰甲將自己包裹了起來,衝鋒陷陣,一往無前,所有人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然而現在,連這道背影都不見了。
「都是你,肯定是你這個混蛋!」陳節一把拽住鄭宗的領子,「從你來以後將軍就變得很奇怪!你做出那種噁心的事情,將軍居然還不趕走你!你說說,你到底給將軍下了什麼蠱!」
「你才可笑吧?你不是花將軍的親衛嗎?花將軍走的時候帶個大和尚都不帶你,可見你也不算什麼。」
鄭宗陰測測地一笑。
「我不過洗個衣服你就這麼緊張,我看想著噁心事情的人是你吧?」
一定是這樣的!
被有著斷袖之癖的親兵愛慕,又無法徹底撕破臉面而一直壓抑至今,終於受不了離開了!
肯定是這樣!
陳節聽到鄭宗的指控忍不住臉色一白。
「什麼噁心!老子那是仰慕!仰慕!和你這個把頭埋在將軍衣服里亂聞的混蛋哪裡一樣!」
「什麼?」
「你們別吵了!」
袁放捂著頭,拚命地搖頭:「完了,完了,花木蘭走了,陛下會不會把我重新丟到天牢里?他哪裡是這麼任性的人,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到底是怎麼了?錢不夠用?盧水胡人用的糧草太多?我說過我會處理錢的事情,他為什麼要走?」
「你一天到晚就想著錢錢錢。」蓋吳咬牙罵道:「你沒來之前,我師父從來沒在意過錢的問題。不,他根本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錢財名聲、功名利祿,他只是順其自然,就是你來了以後,什麼都用錢來說話,一天到晚就操心師父養不養的活所有人!養不活我們,我們難道沒手沒腳嗎?」
「你們有手有腳,可混到給別人當槍使的地步!」袁放被說的腦仁上火,冷笑道:「你們本就是待價而沽,是你們自己貪圖陛下以後可能有的賞賜才同意我的價錢,就算我之前心裡瞧不起你們,可後來我也道歉了。主公說『文人靠的腦子,武人賣的是命』已經點醒了我,我剛要和他商量加傭金的事你就進來了,我能怎麼辦?我自己罵自己豬腦子嗎?」
「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羅渾一頭亂麻地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
「你做了猥瑣的事情讓將軍心煩……」
那羅渾指了指鄭宗。
「你一天到晚拿雞毛蒜皮的小事和火長嘮叨……」
他指了指陳節。
陳節羞紅了臉低下頭。
「你知道也裝不知道,因為你遲早要離開。」
那羅渾手指移到蠻古身上。
「老子本來就要離開,老子都快四十歲了,和你們一群毛頭小子一輩子打仗不成!花將軍答應我北涼回來以後就給我討個封賞回鄉娶妻的!」
蠻古瞪眼。
「你是將軍的弟子,卻不想著為將軍排憂解難,同族一來之後就將將軍拋到一邊,儼然把我們當做外人。」
那羅渾側頭看了看蓋吳。
因為他和花木蘭同輩,所以蓋吳等於是他的子侄輩,所以他看向蓋吳的眼神也最為不滿。
「火長對你操的心是最多的,杏城的盧水胡人能夠分田,你們能下達天聽,哪一樣不是將軍一手促成?如今整個盧水胡人都得了便宜,你倒覺得將軍對不起你?」
「我……」
蓋吳咬了咬唇,悔恨地滿眼噙淚。
「而我……」
那羅渾苦笑。
「於私,我是火長戰場上一起拼殺過的火伴,於私,我是護衛將軍安全的左衛率,卻連將軍這幾日心情不好都沒有發現,我才是最大的失職之人……」
他痛苦地抹了把臉。
「現在說這些都是無益,將軍是虎賁軍的主心骨,決不能讓他們發現他不見了,否則要生出無數事端。現在……」
那羅渾抬頭掃視過帳子里的諸人。
「現在我們便是一個火的戰友,必須齊心協力,先把這件事瞞過去。」
「那將軍那怎麼辦!」陳節越想越覺得不好,「將軍走什麼人都沒說,連營門口的守衛都說沒見到將軍,偏偏慈心大師也不見了,為什麼是慈心大師不見了?」
他有些擔心地胡亂猜測。
「是不是慈心大師說了什麼?是不是佛門有什麼法術,突然點化了將軍,讓他出家為僧了?」
啊不對,應該是出家為尼!
媽的,管它該怎麼說!
「要是他對我們徹底失望,又被慈心大師說動……」
「火長不是我們,他散了心,肯定會回來的。」
那羅渾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
「關於這一點,我從來不會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