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穆蘭這頭的宮室里偷偷摸摸開會,源破羌那邊也不見得有多麼安穩。
等天色一黑,源破羌便換了輕便的衣袍,帶著兩個貼身的親衛想要出門去。可憐一直伺候他的小廝眼淚都要出來了,一個勁地扯他的腰帶,生怕這位小祖宗出去被人抓住,從此就回不來了。
「我在這裡長大,哪裡有暗道,哪裡有捷徑,我比沮渠蒙遜那傢伙還熟。你在自己家裡會迷路嗎?」源破羌眯著眼冷冷地看著那個小廝,「給我放手,不然我就砍了你的手!」
嗚嗚嗚,還我笑容可愛的主子!
怎麼一到了長明宮簡直就跟中了邪一樣!
源破羌甩開隨從的手之後,帶著兩個南涼一路跟隨他忠心耿耿的親衛步入黑暗之中,瞬間就沒有了身影。
正如源破羌所說一般,在長明宮裡行走,他連閉著眼睛都不會走錯。延慶宮當年是大宴群臣的地方,他經常偷偷溜來看歌舞昇平,沒一會兒,他就找到了當年偷溜進來的那棵大樹,情難自禁地撫摸著樹榦。
「我都已經成婚生子了,你卻還是沒長多少啊!」他拍了拍那棵樹,三兩下爬上了樹榦,一下子竄到了樹梢上。
兩個親衛隨即跟上,源破羌怕虎賁軍巡邏的人發現,也不出聲,只伸手指了指另一棵樹,兩個親衛點了點頭,當先一人沿著這棵樹的樹冠朝另一棵樹跳下,然後從容地出了延慶宮的宮牆,對著上面示意安全。
見下面安全,源破羌才繼續跟上,三人一落出宮牆立刻朝著東宮而去。
長明宮的東宮是皇子們住的地方,當初禿髮國主對子女們都很愛護,並非只有太子住在東宮,幾位王子都在東宮受教育、成長長大。
沮渠蒙遜打下姑臧後,東宮給了當年的大王子居住,後來大王子戰死,他的遺孀卻沒有離宮,依舊住在東宮裡。
二王子封為世子之後,因為各種原因,並沒有入住東宮,而是在靠近中宮的一座宮殿倚著孟皇后而住,這座東宮便成了大王子遺孀生活的地方,並沒有什麼嚴密的看守。
東宮自然也有密道,當年五胡十六國誰建起宮城時都是懷著朝不保夕的心思,所建的王宮密道之多,幾乎讓人咋舌,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國王在國破之後能夠成功逃走的事了。
禿髮王族的王子們小時候經常在東宮裡「探險」,對於各條密道十分熟悉,源破羌鑽入一片灌木之中,也不見他怎麼動作,地上就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入口。
「這入口進去之後就會關閉,我需要留一個人在外面幫我打開入口。」源破羌指著旁邊一塊不引人注意的石頭。
「拉動這個石頭,門就能打開。你聽到下面發出響動就拉開。」
那個被留下的親衛表情沉穩地點了點頭,就地盤坐了下來,目送著源破羌帶著另一個親衛鑽了進去。
東宮留下這座密道,自然是為了太子能夠逃跑,所以密道直通太子宮的水房之中。
水房是伺候東宮用水的地方,所謂「用水」,就是太子和妃嬪歡愛之後洗漱所需之水,當年虎台有妻妾十四人,這處水房夜夜都來往不停,所以源破羌很少敢鑽哥哥宮裡的這處地道。
然而如今沮渠蒙遜的大兒子死了多年,那遺孀一個人住在宮中,除了太監就是宮女,這處用水之地恐怕已經荒廢已久,源破羌正是考慮到這裡最安全,才選擇了這條路徑潛入東宮。
他想的十分周全,可一到暗道的出口之處時,卻還是被外面的聲音嚇了一跳。
暗道的盡頭熱氣蒸騰,地上潮濕一片,顯然水房並非荒廢已久,反倒經常被使用,而且外面隱隱有著人聲,這大半夜裡居然還有人在燒水!
源破羌在黑暗中露出「見了鬼」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覆在隔板之上,只聽得外面幾個宮人打鬧玩笑,聲音煞是輕快。
「多虧我們家夫人還能得到大王的寵愛,否則我們這群人被丟在東宮,簡直跟鬼魂無異了。」
這句話之後,源破羌聽到將水舀到水桶中的聲響,後面的話便聽得不太清楚。
只是這一句,就足以把源破羌驚得眼睛瞪得許大。
東宮住的夫人不是大王子沮渠政德的正室嗎?怎麼還能得到大王的寵愛?
大王?
北涼能被稱大王的,唯有沮渠蒙遜。
公公與守寡的兒媳……
源破羌有些作嘔的衝動。
「所以說,女人看開些才能過上好日子,之前大王子剛走的時候夫人多苦啊,要不是得了大師的『開導』,恐怕也跟那位夫人一樣常伴青燈古佛了。」顯然這幾個宮人還覺得這樣的日子是好日子。
「無論是三王子,駙馬還是大王,現在對我們夫人都是百依百順,連帶著我們都是能正臉見人了……」
源破羌越聽越想吐,那親衛有些擔心,伸出手去抓住源破羌的手臂,後者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自從他的三姐勾搭上大姐夫,又告密他大姐密謀造反,使得禿髮王族全族被斬,源破羌對於這種事有一種生理性的厭惡。
「就是天天不得閑也太麻煩了。」一個宮人有些煩躁的叫嚷開,「白天白天要用水,晚上晚上要用水,光燒水提水就累死人,還不知道後半夜能不能得閑。」
「動作快點,說不定能回房歇息會。大王又不像那幾位,精力畢竟不如年輕人,嘿嘿……」
源破羌捂著口鼻坐在地上,和身邊的親衛說道:「我們現在已經進了地道,只能多等等,這裡在灶台的正下方,得火熄滅才能從煙道出去,我看恐怕要等幾個時辰,我們先睡一會兒。」
那親衛也聽到了外面的話,一邊鄙夷北涼王室的混亂一邊讓源破羌先睡,他來值守。
源破羌也不客氣,抱臂靠著暗道的土壁閉目養神,一下子就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源破羌被身邊的親衛推醒,驀地睜開眼睛。
「如何?」
「外面沒什麼動靜了,大概是那位夫人宿下了。」
源破羌抹了一把臉,輕輕的揭開隔板,伸出一隻手去。
因為是煙道,熱度沒有灶膛里熱,但溫度還是很高。源破羌擔心耽誤太久等到天亮就不好了,所以也不管尚有餘溫,一咬牙就爬了出去。
那親衛緊跟其後,兩人爬了一陣子後鑽出煙道,到了燒水的灶間,再小心伸頭一看,果然是沒人。
「呼,總算是有驚無險。」
源破羌伸了伸懶腰。
「我們現在去……」
「誰在灶間?」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源破羌的親衛「唰」的從腰間拔出軟劍,一下子架在突然進了灶間的老宦官脖子上。
源破羌也沒想到灶上還會有人留著,這老人剛剛佝僂著身子窩在外面打盹,因為全身是黑灰,身上也是灰撲撲的,他們竟沒有發現他。
「別……別殺我……」
這老人情急之下竟冒出鮮卑話,讓源破羌心中一驚,仔細地看起這個老人來。
禿髮一族是鮮卑人,南涼原本鮮卑豪酋聯合之後形成的國家,是以宮人全是說鮮卑話的,只有沮渠牧犍奪了姑臧之後,將原本的宮人驅趕去做雜役,說盧水胡語和匈奴語的宮人才漸漸躲起來。
「你是……老冒頭?」
源破羌眯著眼睛看了半天。
「你怎麼成了宦官?」
源破羌見那老人瑟縮了半天不敢回話,再一想自己從煙道出來滿臉是灰,立刻用力擦了幾下臉,露出自己的五官來。
「我是禿髮破羌,家令不認識我了?」
「小……小王子……」
被稱為老冒頭的人擦了擦眼睛不敢置信地看了源破羌好幾眼,頓時掙扎了起來。「我看錯了吧?是小王子回來了?」
源破羌身邊的親衛見兩人似乎認識,在得到同意後收回了劍。那叫老冒頭的人激動地一把抓住源破羌的手掌,連連擦著眼淚。
「小王子怎麼回來了,這裡可危險的很!這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跟我回我住的地方!」
他領著兩人從灶房後面的下人房穿過,到了一處又破又爛的雜物間,老冒頭推開雜物間的門,又用一個破柜子頂住門口,這才點著了一盞油燈,領著他們在地上坐下。
雜物間破敗不堪,還有一股難聞的霉味。由於老冒頭穿著宦官服侍,顯然已經成了宦官,整個屋子裡除了霉味還有腥臊之氣,恐怕他一直有尿失禁的情況。
「小王子為何會來姑臧?」老冒頭露出慈愛的眼神,「你都這般大了,長得可真像太子啊……就是神態和酒窩都像皇后。」
「你不是東宮的家令嗎?當時沒逃掉?怎麼成了水房裡伺候的宦官!」
「當時太亂了,我逃出去又被抓了回去,因為不知道太子和你們去了哪裡,他們拷問之後見我無用,就對我動了宮刑。」
老冒頭以前是負責伺候所有王子起居的「東宮家令」,所以源破羌才記得這個總帶他們玩的官吏。
「我對東宮熟悉,先開始還能在這邊幾個常侍手下當差,後來沮渠政德死了,這裡照顧我的幾個常侍都調離了,我就越過越差,我年紀大,手腳也不麻利……」他露出苦笑的表情。
「現在只能在水房清理煙道了。」
「您是當年父親舉賢令招上來的賢士啊,怎麼能做這種粗活……」源破羌鼻中一酸,「您且等幾年,最多三年,最少兩載,魏帝就要對北涼動兵,你等我把你接回我府里去……」
「那就謝謝小王子啦。」老冒頭豁達的笑了笑,「我其實過得也還好,清理煙道雖然臟,但很少和人有矛盾。若不是這幾年……哎,這位夫人太荒唐,我這清煙道的說不定比大王還清閑。」
「我剛剛聽那些宮人說,沮渠政德的髮妻和沮渠蒙遜有染?」源破羌皺起眉頭,「而且……好像還有更穢亂的?」
「哎,小王子好好的人,聽這些糟心的作什麼。」老冒頭擺了擺手,「這宮裡亂啊,就沒一個乾淨的,您還是別知道的好。看你的樣子,是已經成婚了?有孩子了沒有?」
「成婚了,娶了大姐夫的女兒,三個妾室,生了三子兩女。」
「啊,看到小王子過的好好的,我也就放心了。若以後我能出去,再給王子帶孩子去。」他笑的眼睛彎彎,「老死之前能見您一面,已經是萬幸啦!」
源破羌喉頭又是一噎,胡亂地說著:「我現在是魏國的使臣,被陛下派來打探這裡的消息,順便迎娶興平公主回去和親的。我沿著暗道出了水房,誰知道水房還在用,要不是你在這裡,恐怕跟個無頭蒼蠅似的。」
「哎呀,娶興平公主?那你們的陛下可真夠倒霉的。」老冒頭搖搖頭,「她經常來,就在東宮那座佛堂里和人苟且,大多是跟自己的姐夫,二公主的駙馬。東宮的大夫人經常和三王子與大王廝混在一起,有時候興平公主也會在一旁看,玩的興起時,什麼都不顧了。」
他抖了抖身子。
「你不知道,這邊的王族都愛吃藥,一吃那葯,簡直像是虎狼一般,男人女人都像是瘋子。我有幾次跟著去送水,就連我這個已經無根的老頭,都渾身燥熱看的噁心……」
他長嘆一口氣。
「當年那麼多王子讀書的地方,現在成了這般藏污納穢的地方。要不是我一直想出去看看我的妻兒可還安好,恐怕早就忍不住一頭撞死了。」
亂lun,多人,佛堂,又是姐夫,源破羌終於忍受不住,頭一偏噁心的吐了出來。
「嘔……別說了……」
他長大的東宮,他長大的東宮!
他好恨啊!
「王子可還好?」老冒頭從懷裡掏出一塊帕子遞給源破羌,後來大概是想起自己身上不幹凈,又趕緊把帕子往回縮。
源破羌小時候卻受這位家令照顧慣了,絲毫不嫌棄的接過帕子擦了擦嘴,搖頭道:「我自己的毛病,聽不得這種臟事。不過我來這裡也不是調查興平公主的事情的,那是白鷺官的活。老冒頭,你說你妻兒還在外面,我去幫你看看。」
「好,那太好了!我的妻兒住在敦煌,敦煌城的貓兒坊,你進去打聽一下就知道了。若是還在的話,告訴他們我還沒死。」老冒頭大喜過望,「當年我受徵召來了姑臧,家中妻兒沒有跟來,現在一想真是老天開眼。」
源破羌點了點頭。
「我來這裡,是想去東宮的佛堂取回幾件東西,老冒頭,可有什麼辦法不引人注意的去佛堂?聽你的意思,小佛堂也被人用了……」
「哎,您是說小佛堂後面的暗室?早就被沮渠政德發現了。」老冒頭瞪大了眼睛,「您要的東西不一定還在了,還是不要冒險比較好。那地方似乎有密道通往三公主住的地方,三公主經常在那裡偷會情人。」
「你說的沒錯,那裡確實有通向中宮的密道。」那本就是給皇后看兒子方便而修的,現在中宮住著沮渠蒙遜的妃嬪皇后和公主們。
「不過我還是想去看看。」
「這個時辰,大概無事……」老冒頭見源破羌一心想去,又擔心他在宮裡亂竄出事,從柜子里翻出兩套宦官的衣服。
「你們換上這個,低著頭跟我去看看吧。」
源破羌和護衛胡亂穿上宦官的衣服,幸虧老冒頭不是從小就是太監,身材還算高大,否則源破羌兩人一穿就要露餡。
兩件衣服都帶著騷氣,還有些破舊,不過此時也顧不得這麼多,兩人將換下來的衣服塞入柜子中,跟著老冒頭趁著夜色而出。
東宮雖然有這麼一位夫人以色相換取優厚的生活待遇,但明面上還是要低調的,所以宮中人手不多,到了晚上除了主殿更是沒人。
東宮極大,否則當年也不會住著四五位王子,這夫人住的只是太子住的集賢殿,旁邊還另有偏殿、配殿若干。
佛堂就在偏殿里,老冒頭先進去看了看沒人,這才閃出來招呼兩人進了佛堂。源破羌一進佛堂就推開了暗門,再一進去發現裡面居然鋪著床榻,設著妝台,妝台上放著各種不堪入目的工具,甚至還有鞭子、羽毛等物,頓時更是厭棄。
老冒頭也不敢進內室,只是守在暗門的外面,替源破羌兩人放風。
源破羌小心地用腳踩著暗室的地磚,當聽到有一塊發出了中空之聲後頓時心喜。
「找到了!母后說的果然沒錯!」
他按動那塊地磚,立刻有機簧轉輪之聲響起,地上又出現一個地窖一般的入口,源破羌和親衛正準備用火摺子看看裡面能不能進去,就聽得外面一個女人的聲音喊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在佛堂里?」
正是晚宴上說過話的興平公主。
源破羌一驚,連忙推動侍衛,讓他先下去。
那侍衛立刻貓腰一鑽,入了洞中。
老冒頭一聲不吭,像是傻了,源破羌鑽進洞里,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先是「噗通」倒地之聲,又聽到外面說道:「三哥,你殺他做什麼,他好像只是夢遊到了這裡,你用匕首刺他他都不叫的,推他離開就是了!」
「我現在回宮的事情不能讓人知道,只不過一個老宦官,死了就死了,等下我出去把他丟到林子里,都不會有人通報的。」
「哎,這裡是佛堂啊,你真是……」
沮渠牧犍!
老子和你勢不兩立!
源破羌噙著淚水合上機關,從懷中掏出火摺子打亮,向著裡面走去。
「主子,怎麼辦?」
「這裡面另有道路通外面。」悲傷的淚水划過源破羌的臉龐,「我們拿了東西就走,這東宮比我想像的複雜多了。」
「是。」
兩人持著火摺子、低著頭摸到一處稍微凹下去的牆壁上,源破羌從脖子上掏出一塊玉佩,往那凹下去的一按一扭,那牆壁就被打開。
源破羌從裡面取出一把鑰匙,一個一尺見方的匣子,以及一面白色的令旗。
源破羌將匣子抱在懷裡,又將令旗和要是放入懷中,對著身邊跟著的親衛說道:「這的暗道只通往佛堂的外面,我們還要沿著水房的暗道返回。外面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現老冒頭是水房的人,我們得速速離開。」
「主子拿著匣子不方便,還是我幫你……」
「這匣子非同小可,我自己來,走吧。」
源破羌抱緊了匣子,望了一眼來時之路。
『老冒頭,我一定會給你報仇的。』
他一想到老冒頭為了不暴露他們裝作夢遊,結果慘死在沮渠牧犍的刀下,心中就翻湧起一股血氣。
他咬了咬牙,起身全速奔跑。
『興平公主和沮渠牧犍,你們一個都不會有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