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謠盤腿坐在沙發上看著陸思誠。
陸思誠稍微拉開與她的距離後,依然單手扶著她的座椅扶手,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實不相瞞,」童謠盯著陸思誠誠實地說,「你這樣看著我,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你再多看我兩眼,我連我身份證號都背不下來了。」
陸思誠:「……」
陸思誠垂下眼,放開童謠椅子上的扶手往後大退兩步:「六分四十秒。」
童謠:「一個提問:你以什麼身份,什麼立場提出這樣的問題?」
陸思誠:「你的隊長,你的老闆,你的隊友,或者隨便的什麼街邊阿貓阿狗,六分三十秒,我要一個能夠說服所有人的答案,而不是為了敷衍我而說出的花言巧語——請做到像昨天你直播在記事本上說騷話時一樣誠實。」
童謠:「…………………………………………」
他果然是看見了。
陸思誠:「六分二十秒。」
童謠:「你別倒數!給我點時間!給我點提示,你這樣突然問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怎麼說服你?」
陸思誠停頓了下:「從那天你的行為說起。」
童謠:「我打人了。」
陸思誠點點頭,想了想開口道:「edg戰隊打野諾言,因為打職業之前在rank里噴人『你媽死了,我是你爹』,以及打職業初期噴其他選手『這麼菜打什麼職業不如回家養豬』——因此從s2被人病詬為『噴子』一直到今天,被人嘲笑為養豬廠廠長……現在五年過去,如今他哪怕每天直播十個小時也說不出超過二十個字的髒話更加從不打字噴人,依舊,無法洗白;lgd戰隊中單高德偉,某屆lpl夏季賽奪下冠軍,在備戰s系全球總決賽之前不好好訓練,rank亂玩,切出去玩天涯明月刀,最終在s系兵敗如山倒,一記反向q技能釋放多大的事被嘲笑至今,人人皆道其膨脹活該,其實哪怕明眼人都知道一年後他脾氣大改,整個人低調收斂且認真,依舊,無法洗白——」
陸思誠:「感想?」
童謠:「……………………………………謹言慎行。」
陸思誠點點頭:「所以出事之前,我在飛機上提醒過你什麼?」
童謠:「……………………………………謹言慎行,以及職業選手一切行為容易被別人放大甚至影響職業生涯,別帶自己節奏。」
陸思誠:「忘哪去了?」
童謠低下頭:「後腦勺。」
陸思誠向後退,靠在桌子邊緣抱臂:「繼續。」
童謠:「嗯。」
「昨天訓練賽三分五十七秒,陸岳被單殺,之後一直被壓制到後期團戰也沒能取得很好的優勢——其中,五分三十七秒,七分四十九秒,十二分十一秒時,老k三次試圖gank中路,均因陸岳習慣性壓兵線慫自家塔下,對方中單警覺心極高以失敗告終,」陸思誠低下頭看了看手錶,停頓了下又繼續,「今天比賽,就剛才,二十七分十一秒,小龍團戰,老k搶龍之後,我們這邊四個人他們那邊五個人,在對面ad前期被壓成麻瓜的情況下原本裝備壓制四打五不是問題,對方主動撤退的情況下我們追擊,這個時候,陸岳卻沒跟上節奏,轉頭飛上收二塔兵線,我們一下子只剩三個人,被對方轉頭反打,一波三殺,對面殘廢ad差點起飛翻盤,這是打紅箭,這要是打ck或者是一群菜比,我們就輸了。」
陸思誠:「感想。」
「配合不行。」
「為什麼配合不行?」
「……」
「因為訓練賽你喜歡壓著對面中單在他家塔下,老k為了你練了一手習慣性反蹲對方打野,所以陸岳這種情況他反而一下適應不了;因為那波小龍團後,是你的話你一定會立刻判斷要追搶人頭,所以大家沒猶豫就直接上了——」
「……」
「為什麼?」
「習慣性配合。」
「哪來的習慣性?」
「平常訓練賽和rank雙排。」
童謠對答如流,同時恍惚明白了什麼——此時立刻聽見陸思誠反問:「隊伍和隊友為適應你改變,你為什麼可以不負責?」
「……」
「現在是不是還覺得禁賽只是你一個人的事?因為做錯了,被懲罰了,所以這件事就該翻篇了是嗎?你坐在後台,看著你的隊友比賽,有沒有想過其實在台上比賽的隊友也在和你一起受懲罰?他們不得不將平日和你一起經歷的所有訓練視作無用功,重新開始適應。」陸思誠說著,拿出一煙,想要點燃,卻在這時候看了一眼童謠,停頓了下將尚未點燃的煙草折斷扔掉,「一次禁賽,不知悔改;第二次不管不顧再犯,再次禁賽——戰隊怎麼用你?訓練賽還該讓你參加嗎?rank應不應該邀請你?隊伍還該為了適應你也讓你儘快融入然後調整自己的風格嗎?畢竟這遊戲厲害的人不少啊,操作不錯等著上位的人也多了去了……」
童謠:「……」
陸思誠:「是繼續用你,還是改用陸岳,還是新招個中單?」
童謠絞手指,沉思了一會兒。
陸思誠說著,看了童謠一眼:「陸岳因為一時衝動禁賽一個賽季,害了明神,害了整隻隊伍不能參加s系總結賽——他低著頭灰溜溜的回來了,隊友選擇原諒他,但是你可以問問他,他現在原諒自己了沒有?」
陸思誠停頓了下:「感想。」
童謠頭低得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上了:「英雄聯盟是個團隊遊戲,電子競技,沒有個人英雄。」
陸思誠「嗯」了聲,再次抬起手看了看時間表:「你還有三分鐘時間。」
童謠猛地抬起頭。
「三分鐘後,我要聽見你的表態——我說了,外面的人怎麼說我不管,我只在乎你自己怎麼看待你自己:繼續,還是放棄?職業比賽,不是玩樂任性的地方,選手的職業生涯都很短,黃金巔峰更是轉瞬——」
陸思誠目光變得凜冽:「你浪費不起自己,也耽擱不起別人。」
「而我要對我的戰隊負責,小姑娘,」陸思誠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我確定,zgdx戰隊作為頂尖職業戰隊,找你來是來打比賽的——這圈子裡某些人他們可能會因為你是個女生把你區別看待,輕視你,歧視你,崇拜你或者愛護憐惜你,但是我不會,穿上隊服,你對於我來說只有一個無關性別的身份:隊友。」
「……」
童謠猛地咬住下唇。
那原本沉入深海的心臟突然在冰冷得近乎於停止跳動的時候突然「砰砰」一下,猝不及防地跳動起來——
她抬起頭看著陸思誠。
陸思誠靠在桌邊沉默回望她。
一時間整個休息室里陷入了很長的沉默期——直到不知道多久的沉默過去,外面響起了人走路的聲音,有人在外面擰了擰門把手沒擰開,童謠這才意識到陸思誠進來的時候鎖了門……小瑞在外面敲了敲門叫了聲「誠哥啊」,陸思誠沒理他,只是歪著頭,看著童謠。
三十秒後。
他言簡意賅地說了聲「時間到」,從桌邊站直了身體,淡淡瞥了童謠一眼:「看來你是沒什麼想跟我說的了。」
言罷,轉身要往外走。
然而就在這時,他突然聽見身後傳來「轟隆隆」的聲音,像是什麼重物突然從椅子上滾下來,男人腳下一頓,正欲轉身,這時候身後那人踉踉蹌蹌撞到他的背上,並在情急之中用雙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右手——
抓著他的手的那雙手有些冰冷。
陸思誠瞳孔微微縮聚,卻並未言語,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多少變化,他微微低下頭,從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見身後拉住他的人挺翹小巧的鼻尖,捏住他大手的雙手微微使力——
「我不會說漂亮的話,也不想說什麼莫名其妙的對不起……」
拉著他的人低著頭,嗓音沙啞。
「我只知道我想贏,想和你們一起贏每一場比賽,想要每一場比賽都不缺席,不想再讓你們失望,不想成為任何人的絆腳石,想做你們的隊友,直到某一天站在你們和我都想站在的那個世界的巔峰……」
童謠的眼眶發紅,嗓子眼發堵。
但是她沒有哭。
她的目光明亮,腦海里卻只有陸思誠說的那一句話——
【穿上隊服,你對於我來說只有一個無關性別的身份:隊友。】
想要成為他的隊友。
想要成為他們的隊友。
哪怕是有一天她必須要學會抹平自己的稜角,那也——
「你肯定也覺得很委屈,明明是維護了隊友,為什麼還要受到這樣的對待。」
從頭頂傳來的聲音打斷了童謠的思想,她微微一怔,抬起頭來,對視上那雙深褐色的瞳眸——褪去淡漠之後,那樣的深褐色變成了巧克力般柔和。
「大家都很感謝你的維護,所以才有了小胖他們毫不猶豫地最終還是做了那個遊戲,只是為了最後給你減少節奏提供一點能用的證據。」陸思誠停頓了下,在童謠的目光中,他緩緩道,「還有我,我也很感謝你的維護。」
「……」
「沒有人要你磨掉自己的稜角,小姑娘,只是你要明白——在開始保護別人之前,你先要學會保護好自己。」
「什麼時候代表我能保護自己?」
「當你足夠強大到沒有人能打倒你的時候。」
童謠沉默,似乎有些困惑微微蹙眉。
此時,小瑞在外面哐哐砸門催促,男人抬起手安撫似的拍了拍她的頭頂,卻並沒有將自己的手從她的手中抽出,直到童謠放開他,他才低聲嘟囔了聲「去比賽了」,往前走了兩步——
然後再次被童謠拽住。
他回過頭。
「誠哥,你是那樣的人嗎?」
「什麼?」
「強大到沒有人能夠打倒你?」
陸思誠沉默了下,然後緩緩搖頭:「我不是,我也會有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
童謠:「?」
童謠放開了他,陸思誠的手抓住門把鎖,把門鎖打開,「咔嚓」一聲輕響,男人即將拉開門時,童謠背著手站在原地:「誠哥。」
「?」
「最後一個問題。」
「問。」
「這兩天,為什麼不理我?只是因為生氣嗎?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
陸思誠拉開了門,在小瑞碎碎念的抱怨和催促聲中,他想了想,扔下讓小瑞一臉懵逼的的五個字,出門,關門。
留下童謠一人站在休息室中長久出神。
他的回答是,因為會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