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寧家有子美如玉
瑜,美玉也。
寧家有子,人如其名,溫潤如玉,十五歲便才氣遠播,是城裡有名的才子,品性純良,談吐大方,長相更是無可挑剔,不知是多少姑娘們心儀的對象,走到哪裡,都一般的引人注目,至十八歲,說親的媒人都踏破了門檻。
只可惜這位寧瑜公子雖外表溫和,內心卻也有著普通才子的清高,不肯輕易應允婚事,寧家香火向來不盛,至寧老爺這代,膝下更只剩了這一個兒子,因此著急得不得了。
終於有好事者暗中窺探,發現寧瑜心儀的姑娘,竟是文琴小姐。
「聞琴解佩神仙侶」,文家三小姐,閨名文琴,年方二八,模樣秀麗,性格溫柔,且二人生情之始,當真是因為寧瑜撫的一手好琴,踏青佳人聞聲而至,自此一見鍾情。
與城裡那些普通大戶人家一樣,寧家家境富裕,開了家銀號,在當地也極有名氣,打聽到兒子的心事,寧老爺大喜,想想與文家還算門當戶對,好事趁早,於是忙忙的挑了好日子,叫人上門求親,納采問名,寧瑜美名在外,且又是寧家家業唯一的繼承人,文家當然滿意,很快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下來了。
青年男女相戀,免不了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兩兩纏綿,自親事議定之後,二人也漸漸拋卻初時的羞澀,成雙入對公然出現,一時滿城盡知,郎才女貌,神仙眷侶,致使無數少女夢破心碎。
燈火闌珊處,兩道人影脈脈相擁。
惟獨一個老人站在街角,發出一聲誰也聽不到的嘆息:「一副習武的好筋骨,卻偏偏去弄什麼墨水,可惜!」.
一夜大風,一夜大火。
所有人從睡夢中驚醒,火光映紅了半面城,人人驚慌不已,一時間驚叫哭號聲交錯響起,風不止,火勢熊熊順風蔓延,牽連了周圍好幾戶人家,而規模最大的寧家銀號正在隔壁。
天意弄人,銀號離火源太近,待發現為時已晚,樓板很快倒塌,整座銀號沒入火海,寧老爺幾度要親自進去,卻被妻兒死命攔下,頓時也顧不得老臉,哭著跪求眾人,無奈周圍鄰居皆顧著自家,哪裡還管得上別人的銀號,雖然有十幾個夥計往來奔走救火,卻終究只是杯水車薪,無力回天。
所有帳簿付之一炬,寧老爺幾度昏死過去。
白衣翩翩的寧瑜雜在人群中,從未遇上過這樣大的變故,既想去救火盤點損失,又擔心父母年老體衰,受不了打擊,一時無暇□,急得團團轉。
一片黑雲無聲飛來,停在高高的城頭上。
望著遠處那片血紅的火光,老人大笑:「天意!天意!」
一個富家公子是絕不會去從事某一行的,不過在走投無路的時候,就難說了。而他,正好需要一個徒弟,一個繼承人.
天明,城裡最大的銀號已然不見,入目是斷石殘桓,還有一些被水衝散的黑色灰土,以及幾根烏黑冒煙的焦木,廢墟旁圍著一大群人,都是寧家銀號的客戶,銀號出事,恐慌的人們紛紛登門,要兌現銀,一片混亂。
親者嘆息,仇者快意,幸虧寧家銀號平日信譽還好,拉下臉面說了不少好話,終於將眾人打發走了。
但錢總是要還的,眼見大勢已去,實在拿不出許多銀子來還這些債務,在出事後的第三天夜裡,寧老爺在祖宗靈位前拜了幾拜,趁人不備竟上吊自盡了,待發現已斷了氣,合家舉喪痛哭,寧瑜自是披麻帶孝,忍悲理事。
這邊寧老爺還未落葬,債主們又紛紛找上門來,寧瑜顧不得悲痛,放下身分陪盡好話,拿出些現銀才了事,誰知禍不單行,寧老夫人受了這一場打擊,竟生起重病,夥計管家紛紛散去,債主日日上門催討,寧瑜只得拿出家裡僅存的一些銀子,打發走了些,那些沒拿到的,便搬東西抵債,把個寧家弄得家徒四壁,好在文琴小姐知書達理,並不是那起薄情之人,時常偷偷出來看他,還拿些私房錢替老夫人請醫問葯,然而寧老夫人終究上了年紀,如何受得了這些,不到兩個月也一命歸西,連棺材錢都難湊齊,甚是凄涼。
短短兩個月,寧家竟辦了兩場喪事,只剩得寧瑜一個人,該當的都當了,終於,債主開口索要房契,正在無計可施,平日的對頭於公子竟找上門來。
他笑搖摺扇:「兄弟倒有個主意,家父早想著開一間銀號,如今人齊了,正巧缺個管帳,素聞寧兄才名,若有心屈就五年,兄弟便替你保下這祖屋,如何?」
這位於公子倒也小有才氣,素日與寧瑜不合,提出這條件無非是羞辱他而已,堂堂寧家公子淪落到帳房先生,這口氣誰能受得了。
寧瑜沉默半日,淡然應下:「好。」.
於家銀號很快開業了,就在原寧家銀號的舊址上,櫃檯里的帳房先生赫然是寧瑜,一時間有人惋惜有人同情,惟獨寧瑜本人對這些置若罔聞,眼見昔日的同好一個個都被於公子拉攏結交,他依舊泰然處之,唯一令他有點不安的是,文琴小姐已經許久沒有音信了。
半個月後,文老爺將他請了去,卻是以女兒年歲已到,不能多等,催他早日迎娶。
守孝期未滿不說,寧瑜如今哪有財力迎娶,只得婉言回絕。
文老爺大為不樂:「賢侄,凡事還有個例外,如今小女年過十六,再等你守孝三年,豈不是誤了她的青春?」
寧瑜默然半日,道:「晚輩願退親。」
文老爺大喜:「賢侄天人之姿,將來必定發達,天下女子應有盡有,小女相貌粗陋,實在是有些配不上你,老夫願退回彩禮另加二百兩,助你……」
寧瑜打斷他:「不必。」
於家前日請人來說媒問名,文老爺倒是極滿意的,於家財雄勢大,如今寧家已經敗落,寧瑜哪有錢迎娶,怎好再把女兒嫁與他?見他肯退親又不要財物,文老爺也不再勉強,暗笑他清高,隨意安慰了幾句,便立下了退婚文約.
夜,兩壇酒,空空落落的寧家大院。
「明月為證,君心我心,永生不負。」指著半牆明月,他笑著喝一口酒,將當初的誓言一字字念出來。
她喜歡他的才華,喜歡與他和詩,喜歡看他作畫,喜歡聽他撫琴,然而一夜之間,他除了這些東西,什麼都不剩了,她便要退親。
我不負你,卻是你負了我。
他又喝了口酒。
也罷,一個錢字,自古引得多少人反目,何況是嬌生慣養的她?那般溫柔的女孩子,那美麗柔軟的青絲,含羞的臉,跟著如今的他,她能吃得了苦么?
他抱著酒罈猛灌,頭腦竟始終清醒得要命。
這時,有人說話了。
「小子,你想不想要錢?」.
不知何時,一個面容清瘦的黑衣老頭坐在了旁邊,眼睛閃亮,目光銳利無比,帶著陰陰的笑意。
寧瑜愣了愣:「想。」
老人道:「老夫可以讓你有錢。」
寧瑜搖頭:「晚輩雖窮,卻也知道無功不受祿,貧者不取嗟來之食的道理。」
老人揚眉:「若有錢娶那個文小姐,你也不要?」
寧瑜笑笑,再次抱起酒罈:「如今娶了,將來又怎樣,跟了我,她始終是吃苦。」
老人笑:「你喜歡文小姐?」
寧瑜毫不掩飾:「是。」
「你若一直像往常那般有錢,她就可以過得好,」見他要說話,老人擺手,「放心,老夫不會施捨你什麼,只是想教你掙錢。」
寧瑜放下酒罈,低聲道:「不必,倘若你老人家肯借五百銀子給我,一年之後,我必定連本帶利奉還。」
老人道:「恐怕文小姐等不了那麼久了。」
寧瑜愣。
老人道:「傻小子,文家這麼急著要你退親,自然有緣故,那於公子三日後便要登門行聘了。」
寧瑜全身一僵。
老人笑:「老夫倒有個法子,可以讓你在三日之內得千金,你要不要?」
寧瑜愕然半晌,緩緩垂首。
「既不聽,那就算了。」老人起身就走。
眼見他要走出院門,寧瑜終於忍不住叫住他:「老人家請留步!」
老人果然停住。
寧瑜起身行禮:「敢問你老人家尊姓大名,但有指教,寧瑜必定洗耳恭聽……」
老人頭疼:「老夫聽不得這些酸溜溜的話。」
寧瑜立即閉嘴,恭敬地站著。
老人道:「我叫金越,你或許聽說過這個名字。」.
寧家不是武林世家,然而「金越」這個名字已不僅僅局限於武林,很簡單,三年前千手教教主金越潛入皇宮,從皇帝的龍袍上取走了一粒金紐扣,並留下字條自稱與人打賭,暫借三個月,果然三個月後皇帝老兒上朝時,那粒紐扣已躺在了金鑾殿的龍椅上,對於這種事,皇帝也無可奈何,千手教歷代教主都有光臨皇宮的輝煌記錄,連大內高手都難以察覺,而且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來,防不勝防,不過好在這群賊人雖厲害,卻並無惡意,多數時候進出皇宮只是因為和別人打賭,頂多偷點寶貝走罷了,因此皇帝也就睜隻眼閉隻眼,抓得到朕就抓,抓不到就懶得理你,於是多數時候都不了了之,千手教與朝廷也漸漸有了種和平共處的默契。
寧瑜大驚:「莫非你就是千手教教主?」
金越笑:「只要你肯拜老夫為師,天下財寶盡你取用,何愁沒錢?」
寧瑜作色:「老人家此言差矣,我寧瑜家世清白,也讀過書明過理,怎能做那起梁上君子,干偷竊的勾當!」
金越道:「我千手教雖多是偷竊之輩,卻也有不動老弱婦孺的教規,偷的也多是那些為富不仁之輩,他們那麼多錢還不是放庫里爛掉,取世上多餘之財為己用,哪點不好?」
寧瑜道:「不勞而獲,以卑鄙手段獲利,便是不義之財。」
金越道:「千手教徒並非普通偷竊之輩,除了偷,還多的是手段,使毒,易容,暗器,輕功,無一件不是我們的真本事,憑真本事得來的錢,怎能叫不勞而獲?又有哪裡卑鄙?」
寧瑜揚手坐下:「多謝你老人家好意,寧瑜絕不做這種辱沒祖宗敗壞門風的事,不敢聆聽教誨,請吧!」
瞧這雙手,嘖嘖,不進千手教太可惜了!見他下逐客令,金越倒也不生氣:「為了文小姐,你也不願?」
寧瑜傲然:「見錢眼開的女子,不值得我這般相待。」
切,多少人想拜我老人家為師,若非你小子資質奇佳,我會在這跟你耗?金越吹吹鬍子,忿忿掠走,自古只有徒弟求師父,如今找個徒弟居然還要說好話!.
「明月為證,君心我心,永生不負。」看著手帕上的字,寧瑜顫抖了,知道她只是被文老爺關起來之後,他有種想哭又想笑的感覺。
她沒有背棄他,卻是他先負了她。
三日後,於家便要上門去求親,她叫丫鬟偷偷出來求救,她寧死不要嫁與別人。
心性高傲的寧瑜終於低頭,決定上文家求情。
再次踏入那道門檻時,他從未覺得有這般尷尬和羞恥,但為了她,這點臉面又算什麼?
文老爺的態度已經冷淡許多,聽到他的請求之後,只是一笑:「老夫只有這麼一個女兒,自是望她將來能過得好些,於家聘禮千金,若賢侄能於三日之內得一千銀子,老夫便再將她許配與你也無妨。」
在身後管家嘲弄的目光里,寧瑜走出文家大門,心中是無盡的絕望。
一千兩銀子!
對於昔日的寧家公子來說,一千兩銀子也不至太多,而如今的寧瑜,身邊已連十兩銀子都不剩。
明知是故意刁難,但他又能如何?她還惦記著他,願意陪著他吃苦,他卻這般沒用,連將她救出來的能力都沒有,琴棋書畫,帳目,這些再好又有什麼用!.
是夜,寧瑜大醉。
醒來時,他看到一雙陰陰冷笑的眼睛。
「傻小子,喝酒有什麼用。」
涵養再好,未免也有些惱怒,寧瑜冷冷道:「你又來做什麼?」
金越自顧自在他身邊坐下:「在文家受了氣?」
寧瑜喃喃道:「受氣算什麼。」是的,受氣算什麼,只要能救她出來,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只要她還喜歡他……
金越道:「他要一千兩銀子?」
寧瑜震驚:「你怎麼知道?」
金越怪笑:「那時我就在你們頭上。」
當時那恥辱的場景他都看見了?寧瑜努力咬著牙,突然跪下:「求求前輩,借我一千銀子,將來我寧瑜必定加倍奉還。」
金越看他一眼,悠然道:「我千手教人人都是自食其力,例不外借,何況寧公子不是看不起我等竊賊么,怎能借這些不義之財?」
寧瑜漲紅了臉,說不出話。
金越道:「只要你入我千手教,區區一千兩又算什麼?」
寧瑜獃獃地跪著,搖頭:「我不能玷污了門風。」
金越轉轉眼珠:「千手教銀子例不外借,但老夫看你投緣,便破例一次也無妨。」
寧瑜大喜,拜下去:「多謝前輩,寧瑜必定永生不忘你老人家的大恩大德,就算來世做牛做馬……」
你若真做了牛馬,我要來還有屁用!金越不耐煩地擺手:「你且休拜,聽老夫把話說完。」
寧瑜點頭:「晚輩洗耳恭聽。」
金越饒有興味地看著他:「老夫願借你銀子,但老夫身邊只有九百兩,何況你並非我千手教的人,也只能借你九百兩,你若要就拿去。」
寧瑜失色:「但……」
金越起身,斷然道:「老夫只能借這麼多,至於另外那一百兩,你堂堂讀書人,比不得我們這些竊賊,莫非就不會想法子?」
寧瑜還要說什麼,面前卻已不見了人影,他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抬腳要走,卻不慎被一件東西拌住,零零散散的物事被他踢了一地。
一錠錠的銀子,整整九百兩。
第二章千金散盡還復來
一百兩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能肯定的是,絕不會有人會輕易借給你。
「有勞寧先生清點一下庫房。」
銀號庫房裡,看著那一匣一匣白花花的銀子,寧瑜的雙手緊了又松,鬆了又緊,暫借區區一百兩,將來再還回去,絕不會有人發現的,只有這樣才能救她出來。
他顫抖著拿起一錠。
未經同意擅自借用,這不是和竊賊一樣了么!內心強烈地掙扎,終於,他伸手要將銀子放回去,然而就在此時,一群人沖了進來,不容驚慌的他解釋,便一陣拳打腳踢,隨即將他五花大綁送進了府衙監牢。
寧家搜出臟銀九百兩。
「是他們叫我清理銀庫,我沒有偷!那是我的銀子!」他整整叫了一天,嗓子叫啞了,卻沒有人相信他,因為他若真能拿出九百兩銀子,當初也不至於連房子都差點叫人拿去做抵押,自己去替人做帳房先生了。
兩天後,於公子來看他,嘆息:「寧兄也是讀書人,必不會做出這等事,但帳房那邊家父堅持換人,兄弟實在對不住,還請寧兄另謀高枝吧。」
寧瑜很快被放出來,渾身是傷,白衣盡染血跡灰土,披頭散髮狀若厲鬼,全無半點風流才子的模樣,迎接他的,是無數同情而鄙視的目光,昔日才子竟淪為小偷,偷的還是好心幫他保住祖屋的於家.
沒有力氣解釋,寧瑜傷痕纍纍倒在門口,聽往來的人們議論於公子與文小姐的親事,不時還對他露出憐憫的表情,他心如死灰。短短兩日,一切又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從一個落魄才子變成了千夫所指的小偷,文琴也將要嫁給別人。
隨著夜幕的來臨,心彷彿被黑暗吞噬,越來越空,飢餓的感覺卻越來越濃。
「小子,餓了吧?」金越笑呵呵地坐在旁邊。
寧瑜木然:「你是故意的,你故意只借九百兩。」
金越奇怪:「借錢是你自己求老夫的,老夫已經好心借了你大半,你是讀書人,莫非比我們小偷還不講道理?」
寧瑜無言。
金越道:「你既明理,就該知道欠債還錢,你還欠老夫九百兩銀子,打算怎麼辦?」
寧瑜沉默半晌,道:「實在對不住,是寧瑜無能。」
金越道:「不過區區一百兩,卻惹得他們都冤枉你,不如拜老夫為師,學了武功,天下財富盡你取用,有了錢,還怕搶不回一個女人?」
寧瑜吃力地別過臉:「你不必說了,我絕不會做那起盜竊小輩!」
金越冷笑:「做小偷至少不會餓死,窮小子有骨氣,卻要餓死了,你老爹老娘若真想要你死,早就把你淹死了。」
寧瑜冷冷道:「先父若知道我做賊,早就把我打死了。」
媽的我堂堂千手教教主還怕收不到徒弟?金越也惱了:「切,老夫忍你很久了!我們千手教怎麼?輕功,暗器,件件都是世上絕技,你看江湖中誰敢不敬,別人羨慕都來不及,容你一個屁書生指指點點!」
寧瑜乾脆閉上眼睛,不說話。
金越起身,幸災樂禍:「你以為那火是意外?分明是隔壁的張家得罪了人,所以那人趁夜放了把火,想不到連你家銀號也燒了,這些人睚眥必報,比我們千手教的又強多少?」
寧瑜睜眼,驚怒:「你既知道,為何不早些叫人?」
金越理所當然:「別人的事與我何干,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你看你如今躺在這裡,人不人鬼不鬼,就算死了也沒人管,那女人一樣要嫁給姓於的小子,再過幾年,她恐怕連你的名字都記不得了……」
寧瑜怒:「滾!」
金越忍住劈了他的衝動,轉身就走:「哼哼,你都要死了,本教主來去又與你何干,你已經不是什麼公子,不過是個賊,死了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
朦朧中,有人靠近。
「琴兒!」嗅著熟悉的香味,寧瑜很快清醒過來,胸中很快被喜悅填滿,文琴還記得他,她是相信他的,縱然是死,他也無憾了!
她默默地蹲下來。
寧瑜掙扎著坐起,想要拉住她的手:「琴兒!」
她卻躲開了,許久才輕聲道:「我已經答應了於公子的婚事。」
寧瑜緩緩縮回手,聲音沙啞顫抖:「是我無能。」
她別過臉:「你為何要做出那等事?我原本是打算以死拒婚的。」
「我沒有偷!」寧瑜激動,抓住她的肩膀,「他們不信無妨,莫非連你也不相信我?」只要她信,別人怎麼看他都無所謂。
她立即看著他:「那你告訴我,這九百兩銀子是哪來的?」
寧瑜心一沉,放開她,喃喃道:「那是一個老人家借給我的,並非於家庫存的銀子,我的話你也不相信?」
她問:「他與你非親非故,為何要借你?在牢里,你為何不叫人去找他來作證?」
寧瑜語塞。
「就連對我,你也不肯說實話么?」她低聲道,「要我信你,你不妨將那人名字說出來,我叫人替你找他來作證,洗清冤屈。」
寧瑜有苦說不出。與賊往來,借了賊臟,在別人眼裡和偷又有什麼區別?何況金越這個名字一報出來,恐怕所有人更要認定他與賊是同夥了,定個什麼大罪都難說。
美目中漸漸透出失望,她不再問,取出幾錠銀子:「事情既已過了,你且好好養病,今後不要再做這些事了……」
她認定了是他!寧瑜大急,拂落銀子:「不是我,琴兒,你相信我!」
她倏地起身,流著淚,聲音卻是涼涼的:「你往常不是這樣的,我喜歡有才有志的寧瑜,人窮志不能窮,如今事實俱在,你為何還不肯悔改?」
「文琴!你聽我說……」
「你若真是冤枉,就去衙門,將那人的名字說出來。」
「我……」說出來事情只會更糟糕,他沉默。
她站了許久,轉身離去.
寧瑜躺在門口,身旁地上是一堆灰土混雜的飯菜,那是旁人看不過,好心盛給他吃的,但不知為何總有意外發生,不是突然來一群孩童踢翻了碗,就是有乞丐先來搶走,當然,他明白有人想看他的笑話,但這些對於一個一心求死的人來說,已經不重要。
只要她說一聲「我信你」,他就是死也瞑目的,但如今就算他死了,在她心裡,他還是個小偷!天下最令人不齒的小偷!
三天,她沒有再來,金越也沒有再來。
腹中更覺飢餓,身體幾呈虛脫狀態,然而期待已久的死亡即將來臨時,求生意志反而回來了,如今連她都已經放棄了他,他就是餓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人記得,也不會有人知道他的冤屈,死的只是一個小偷而已!
活著是小偷,死了也是!
他覺得很好笑,於是真的大笑,聲音如鬼哭。
生死只在一線,腦子裡的意識卻反而比平日更清醒。
他為什麼該死!分明是掌柜叫他清點庫銀,帳目清清楚楚,可如今他們卻故意咬定是他潛入庫房偷銀子,而且偷了九百兩,卑鄙的手段,明明白白的栽贓陷害,這些人豈不是更該死!
忍著身上傷痛,寧瑜掙扎著翻身,忍住嘔吐的感覺,將地上的飯菜吃了幾口,然後用盡全力滾到階下,爬在那個小水坑旁,一口一口,慢慢地,將那渾濁的水喝光。
讓那些人嘲笑去吧,有什麼要緊?.
「廢物!廢物!」看著面前的幾個年輕人,老教主金越連連擺手,大為泄氣,「還真沒一個比得上那小子。」
對了,那小子死了沒有?
抱著好奇的心理,老教主又趁夜走進寧家大院。
剛剛踏進院門,左腳突然被兩隻爪子抱住,抱得死死的,嚇了他一大跳,下意識就要踢,卻聽那團黑乎乎的東西發出了微弱的聲音:「求求你,救我!」
喲,這不就是那臭小子么!金越立即低頭欣賞,連連搖頭讚歎,都餓成這樣了還有力氣,果然是好資質!
他死死抱住金越的腿,手指幾乎要掐進肉里:「求你救我。」
金越大為解氣,冷哼:「老夫憑什麼要救你?」
「我拜你為師。」
「想拜我為師的多了,」被這小子求的感覺真好,金越享受著高高在上的感覺,「我憑什麼要收你?」
「我比他們好。」那手無力地鬆開。
這倒是實話,眼看他撐不下去了,好容易得來的徒弟,若是現在死掉豈不可惜?也不知道這副筋骨有沒有壞?金越慌得拎起他就掠走.
寧家院內,二人對面而立。
金越道:「要拜老夫為師也可以,不過你必須要先做一件事。」
寧瑜道:「但憑吩咐。」
金越笑:「我要你去於家錢莊旁邊的鋪子里搶一件東西。」
寧瑜愣:「搶?」
金越道:「既要做小偷,就不能先存了怕人發現怕見不得人的心思,心裡越怕,下手就越容易失敗,哪個小偷沒被人抓住過,沒挨過打?叫你去搶也是這意思。」
他拍拍寧瑜的肩膀:「記住,你已經是個賊。」
已經是賊,還有什麼要緊,怕什麼嘲笑?寧瑜默然半日,點頭:「我去。」
金越大笑,強調:「要當著別人的面搶。」
「我明白。」.
昔日的寧公子如今成了小偷不說,竟大白天搶東西!城裡議論紛紛,語氣已少了許多憐憫,多了幾分不屑。
高高的台上,二人站在欄邊,滿城風景盡在眼底。
金越道:「明日你便隨我離開這裡。」
寧瑜點頭:「好。」
金越道:「如今那個文小姐想必更失望得很。」
寧瑜笑了:「別人失望與否,與我何干。」
金越點頭:「你既想明白了,那就拜師吧。」
寧瑜立即跪下,拜了三拜:「弟子拜見師父。」
金越並不推辭:「你且不忙,我還有兩件事,你可能做到?」
寧瑜道:「師父吩咐就是。」
金越道:「第一,便是飲酒不過三杯。」
寧瑜道:「我不喝。」
金越點頭:「我們千手教靠的是手,偷竊,暗器,易容,使毒,若飲酒過量,這雙手就沒那麼靈活了。」
寧瑜問:「第二?」
金越道:「第二,你既入了千手教,將來還要繼承我的一切,便該忘記過去所有的事,你的什麼狗屁書畫,什麼文章,還有……」他停住,意味深長。
寧瑜道:「弟子明白。」
金越點頭:「那就好,寧瑜……」
寧瑜打斷他:「師父,寧瑜是誰?」
這臭小子還是嫌作賊玷污家門,不肯用本名吧,當初若不是我老人家救你,你早就死了,還屁個門風!金越心裡咒罵,面上微笑:「好,那你叫什麼?」
寧瑜道:「弟子沒有名字,求師父賜名。」
金越沉吟,轉身看見陽光下金光燦燦的河水,心中一動:「千手教歷代教主都會改姓金,如今老夫只有你一個徒弟,早些改了也好,老夫曾聽說你們讀書人有句話,叫做『千金散盡還復來』,那起富人,錢多了也不過放庫中爛掉,我千手教人皆是各憑本事,取世上多餘之財為己所用,天下財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擲千金又何妨,你便叫作金還來,如何?」
「多謝師父賜名,弟子就叫金還來。」
世上從此不再有寧瑜,只有金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