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州至長安的距離不短,幾乎相當於縱穿半個北周的距離,但以晏無師的輕功,若想要在兩天內抵達,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打從收到晏無師的傳信之後,大弟子邊沿梅就趕緊命人打理師尊在京城的府邸,以便晏無師抵京便可立時住進去。
晏無師在朝廷沒有實職,只因周帝倚重,所以掛了個太子少師的職銜,雖說此職「掌奉皇太子」,但皇太子宇文贇自有博學朝臣與東宮屬官教導,不至於需要勞動晏無師。
為了表示重視,周帝還特地賜下宅第,以便晏無師在京時可以居住。
浣月宗不缺錢,晏無師在長安自有府邸,少師府反倒不常去,雖說婢僕陳設一應俱全,但久無主人,難免粗疏,這次晏無師指明要回少師府住,邊沿梅這才急忙重新布置一番。
誰知等了好幾天,都沒等到師尊的人影,邊沿梅有些奇怪,但以晏無師的本事,並不需要他過多擔心,指不定對方只是路上有事耽擱了,只是這陣子周帝那邊頻頻傳召邊沿梅進宮,屢屢詢問其晏無師的行蹤,希望能快些見到人,邊沿梅這才幾次派人在沿途驛館等候,以便獲知師尊何時能入京。
直到今日,三月初三女兒節,女子傾城而出,前往郊外踏青的日子,他方才收到洛州那邊驛館先行一步傳來的消息,說是晏無師預計這兩日便能到。
師尊到來,弟子自然要出迎,邊沿梅特地將這幾日的事情騰挪到一邊,親自出城去等,不過不巧得很,今日因為女兒節的緣故,人特別多,不僅平民百姓的小家碧玉出來踏青,那些大戶人家乃至達官貴人的千金仕女,也都乘坐馬車出城,加上奴僕如雲,商旅往來,簡直堪比上元燈節的場面了,人流涌動,接踵摩肩。
這種情況下,邊沿梅就是武功再高也派不上用場,除非他想直接踩著人家的腦袋和馬車頂蓋跑過去,但這樣無異也會招來不少麻煩,而且也未必就快上許多,所以他索性棄了馬車步行。
隨身侍從紀英跟了他不少年,邊沿梅在京城時的起居基本都是由他打理,忠心耿耿,武功也不錯,死活要求跟著,邊沿梅想了想也同意了。
二人避開人群抄小巷走了遠路,在城門那裡仍舊被馬車堵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出城。
城外三里處有個茶亭,因陳設簡陋,沒什麼踏青的人在此駐留,但若有人入城,卻正好能看個清楚,邊沿梅進茶亭要了兩杯茶,與紀英一道坐了等。
紀英臉上還帶著忐忑:「郎君,我們會不會來晚一步,晏師已經入城了?」
邊沿梅:「不會罷,我們來得早,且等一等也無妨。」
他見紀英捧著茶杯不喝茶,不由笑道:「你也不是頭一回見師尊了,何須如此緊張,師尊又不會吃了你!」
紀英哭喪著臉:「小人上回因做事不周,受了晏師教訓,只盼這回不要再被訓了!」
邊沿梅:「放心罷,若師尊發現你不是浣月宗門人,頂多就是被殺,不會被訓的。」
紀英一愣:「郎君,小人聽不懂您的話……」
邊沿梅微微一笑:「你模仿紀英言行舉動,的確功力不凡,連我都差點被瞞了過去,可惜你偏偏出了一個天大的漏洞。」
眼見露餡,「紀英」也不再流露出居於人下的那種恭謹:「還請指教。」
邊沿梅:「紀英對師尊又敬又怕,懼怕還要居多,他是絕不會主動提出要跟我出城來迎接師尊的,你別處都學得十足,偏偏漏了這一點。」
「紀英」桀桀笑起來:「不愧是晏無師的大弟子,不過我本來也沒想過要一直瞞著的!」
邊沿梅沒了笑容:「你是何人?紀英呢?」
「紀英」得意道:「以你的聰明,難道猜不出我是誰?若能猜出我是誰,又何必還問你家僕從的下落?大家都是老冤家了,怎麼能相見不相識?」
邊沿梅凝滯片刻,變了臉色:「合歡宗?你是霍西京?!」
霍西京的換臉術臭名昭著,被他剝下臉皮的人自然不可能還活著,紀英雖然有武功在身,但肯定是打不過霍西京的,上回沈嶠陳恭遇見霍西京,若非被白茸中途打岔,他們也不可能逃得掉。
沒人說得清楚霍西京的實際年齡,也許是三四十,也許是五六十,他每隔一段時間總要換上一張新的麵皮,而且專門挑年輕漂亮的人下手,這些年被他剝了麵皮的人,沒有幾百也有幾十,是以無論正邪兩道,提起霍西京,都不會有什麼好臉色。
當然合歡宗以魅術採補著稱,名聲本來就沒好到哪裡去,但像霍西京這樣人人厭惡甚至恨之入骨的,也算是名聲敗壞到一定境界了。
霍西京哈哈笑道:「邊老弟何必露出這樣的表情?說起來,咱們也算師出同源,這些年一直沒機會見面,我還想好好找你敘一敘交情呢,可不是來找你打打殺殺的!」
邊沿梅冷冷道:「紀英跟隨我數年,你一出手就剝了他的臉皮,殺了他的性命,我若不為他報仇,今日就不姓邊!」
霍西京沒等他出手,便疾退數步:「邊老弟別誤會,我當日看中紀英這張臉皮時,並不知道他是你的人,等臉皮剝了一半他才說,你看當時就算我罷手,他那張臉和小命也保不住了,倒不如便宜了我,反正有這張臉在,也能讓你時時緬懷,我今日奉吾師之命,來拜見令師,正是有要事相商。」
他壓根沒把紀英這條人命放在眼裡,原以為自己將桑景行的名頭抬出來,邊沿梅總要忌憚幾分,誰知對方二話不說直接動手,邊沿梅並指為刀朝霍西京划過來,真氣猶如實質,森森寒氣當頭劈下。
霍西京差點就著了道,連退數十步方才有餘地出手,但對方卻緊追不捨,招招俱是凌厲迫人,小小茶亭瞬間成為戰場,二人周遭桌椅悉數變為廢墟,東家與客人嚇得紛紛躲閃,不一會兒跑了個沒影沒蹤。
同樣是春水指法,晏無師帶著不可一世的霸氣,邊沿梅則偏向凌厲,他將浣月宗的浣月刀法與指法相結合,無刀勝有刀,神如秋水蕩漾,勢若只手分山,血光開道,屍骨填川,四面八方,無一絲遺漏!
霍西京師從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桑景行,他本人又肯舍下臉皮巴結趨奉師父,還常給師父找些漂亮女子,算是桑景行跟前得臉的弟子,平素都是橫著走的,否則以他成天剝人臉皮的惡行,早就被仇家抓去五馬分屍了。
是以久而久之,他也自我感覺良好,並不將邊沿梅放在眼裡,心想晏無師這個大弟子負責打理浣月宗與北周朝廷的關係,平時又大多與那些朝廷官員打交道,身上甚至還有官位,鎮日勤於用腦,疏於動手,武功未必多麼出色。
誰知輕敵大意給自己招禍,他雖然一時半會不至於被挾制住,但想要佔上風也不是那麼容易。
邊沿梅存心取他性命,並不因大家都是魔門出身而留情,只是霍西京的武功擺在那裡,雙方交手數百招,誰也奈何不了誰,邊沿梅雖略佔優勢,卻也僅止於此。
霍西京打得有些厭倦,正思忖要打還是要留,繼續打的話,也許可以覷空暗算邊沿梅,再以他來威脅晏無師就範,或者將其帶回宗門交給師父,也算功勞一樁,不過大家出身魔門,誰都不是什麼天真善良的主兒,想要暗算對方並不容易,霍西京打了半天也找不到這個機會。
就在此時,他耳邊忽然傳來淡淡一聲:「這樣的貨色,你若都拿不下,也枉稱我晏無師的弟子了。」
霍西京耳邊頓如轟然炸開巨響,胸口猛地一震,差點嘔出血來,他心頭大駭,面容失色,再也顧不上其它,拔腿就要溜!
正是這一刻的分心,讓邊沿梅看見了機會,一掌拍向霍西京的空門,後者啊的一聲往後飛出,卻在半空翻了個身,還想趁隙逃走!
誰知躍至半空的身體生生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就直接重重摔落在地上!
霍西京捂著胸口喘氣,眼睜睜看著一名面容俊美的青袍人出現在不遠處的樹下。
他身邊還有一人,拄著竹杖,看似身體不大好。
毫無疑問,那個青袍人,肯定就是晏無師了。
霍西京對漂亮的人臉有種超乎尋常的執著,一看見他身邊的人,馬上就認出對方是當日自己想取麵皮卻被白茸壞了好事的那個人。
不過此時此刻,他無論如何也對那張臉皮興不起半點興趣了,因為他連自己性命今日能否保住都還不知曉。
「晏宗主安好,在下霍西京,師尊桑景行命我前來拜會您老人家。」霍西京如臨大敵,勉強笑道。
那些曾經被他剝過臉皮的冤魂,只怕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殘暴囂張的霍西京還會有如此低聲下氣的時候。
正所謂惡人還需惡人磨,眼下霍西京就恨不得將自己縮成一個球鑽地縫裡,最好讓對方看都看不見他。
「老人家?難道我很老么?」晏無師似笑非笑,漫不經心。
霍西京正絞盡腦汁想著說點好聽話讓晏無師放過自己,冷不防被他一打岔,表情登時僵住,張口結舌,什麼也憋不出來了。
邊沿梅按下心中激動,恭恭敬敬地行禮:「弟子見過師尊,師尊這些日子可安好?」
晏無師看了他一眼:「你成日與朝廷官員打交道,想來早已疏於練武,以致於連這種貨色都打不過?」
邊沿梅羞愧:「師尊教訓得是!」
被稱為「貨色」的霍西京臉色陣青陣白,心頭大恨,又不敢說什麼。
晏無師一出現,他就不指望自己能在對方手底下佔到什麼便宜了,為今之計只有溜之大吉,但怎麼跑也是個問題,趁著師徒倆敘話之際,霍西京的眼角餘光不住搜索四周,尋找最有利的逃跑路線。
他殺了人家徒弟的下人,當師父的就算不出手,也不會攔著徒弟報仇,大家都是魔門出身,誰也不比誰清白多少,霍西京知道邊沿梅不可能忽然善心大發放過自己,但有晏無師在,他想逃走幾乎不可能。
霍西京眼珠一轉,餘光瞥及站在晏無師後面的沈嶠。
他計上心頭,說動就動,騰地暴起,整個人朝沈嶠撲過去!
但他很快就會知道,這是他最錯誤的一個決定。
其間不過眨眼工夫,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邊沿梅不知沈嶠與其師的關係,見霍西京動作,不由一愣,可晏無師沒動,他便也沒動。
霍西京的動作不可謂不快,他的身形直接化作一道殘影,直向沈嶠撲了過去!
眼看就要抓住對方手腕,沈嶠卻忽然像魚一樣從他手中溜開。
霍西京心頭咯噔一聲,頓覺不妙,根本沒再有片刻猶豫,一擊不成,立時收手後退。
他甚至不敢朝晏無師那裡看上一眼,就怕這一眼工夫也會耽誤自己逃跑!
然而事情又一次超乎他的意料,出手的卻不是晏無師,而是他剛剛想要偷襲的這個人!
竹杖通身碧綠光滑,根處因為常常杵在地上,而略有些開叉,時下士大夫爬山為防氣力不濟,便很喜歡在山下挑擔老農那裡買一根竹杖,沈嶠這根竹杖,與別的竹杖並無不同。
這一杖打過去,看似平平無奇,樸素無花,更沒有那些錦繡團簇的花樣,霍西京卻臉色一變,從中感覺到寒氣涌動,森森撲面,猶如刀斧加身,利刃當頭,靜而後動,風雨奔雲。
霍西京這才知道,他方才以為的「軟柿子」,其實是一塊「燙手山芋」!
但這個時候後悔也來不及了,若只有沈嶠在場,他自然還不懼,偏偏晏無師就在旁邊,令他忌憚非常,興不起纏鬥的興緻,只能忙忙後退,這一退就退了數丈。
誰知沈嶠也緊追不捨,步法看似輕若無物,偏又穩若磐石,竟能始終與霍西京保持近在咫尺的距離。
邊沿梅冷眼旁觀,心頭詫異,浣月宗的步法講究輕靈美態,沈嶠所用步法倒與浣月宗的風格有些吻合,只是其中又有不少差別,似乎還暗含先天八卦,紫微斗數,彷彿能輕易看透,但細看之下又一片混沌,個中玄妙,講究無窮。
對方眼睛似乎有些問題,這原本是個明顯的標誌,可他搜腸刮肚,也沒想出江湖上幾時出了這樣一位高手,再看師尊神色,卻毫不意外,邊沿梅只得捺下滿腹疑問,繼續看二人交手。
沈嶠的確是想要霍西京的性命。
只因此人大名赫赫,惡貫滿盈,但凡看上哪個人長得漂亮順眼,便要剝下對方的臉皮給自己換上,這種奇怪的癖好發作起來,有時甚至一個月內要換兩三張臉,被他換了臉的人,自然不可能還有性命留下來,而且霍西京才不管是不是江湖人,只要被他看上了,多半是逃不了的。
那些被害了性命的人的家眷,對霍西京自然是恨之入骨,只是此人武功高強,又有合歡宗庇護,許多人奈何不了他,要為親人報仇,最後反倒為其所殺。
佛家有「以霹靂手段行菩薩心腸」的說法,道家同樣也講究「除惡揚善」,沈嶠秉性溫柔,輕易不動真火,一旦他動了真怒,那便是一定要追究出個結果的,此時他已下定決心要除了霍西京這一害,是以出手毫不留情,招招凌厲,俱是除惡務盡的堅決。
換作從前沒受傷時,霍西京無論如何也不會是沈嶠的對手,但此時沈嶠功力只剩一半,眼睛又不方便,雖說《朱陽策》有提清伐濁之功效,但相見歡畢竟是天下奇毒,當時過於兇猛傷了身體,如今體內仍有餘毒未清,不是說解就能解的。
所以一時之間兩人糾纏不休,竟也分不出高下。
霍西京根本就不想跟沈嶠打,雖說晏無師沒出手,但猛獸在側,虎視眈眈,誰知道什麼時候想出手就出手了,他急於脫身,奈何沈嶠不肯放過他,霍西京越打,心裡就越是焦躁,恨不得把沈嶠掐死了事,偏偏他又沒這個能耐,只能在泥沼里繼續往下陷。
人一焦躁分神,動作就難免露出破綻,沈嶠如今雖然眼力不濟,卻多半都是用心在與敵人周旋,當今照著一處空門,以杖為劍,化虛為實,點的正是霍西京心口!
竹杖舉重若輕,溫柔若情人拂面,可霍西京清楚,若是被對方點中,只怕竹杖都要穿胸而過,他咬咬牙止住去勢,身體硬生生往後一折,想要避開對方的攻勢,一面派去一掌,真氣飽滿,風雷涌動,心道對方必然退避。
豈料沈嶠非但沒有後退或往旁邊躲閃,反而來勢不減,霍西京拍過去的那一掌,對方卻看也不看,直面而來,兩相接觸,身體非但沒有受傷,反而如同無物,徑自穿過了他這一掌。
移形換影?霍西京大驚失色,這不是當年祁鳳閣名聞天下的獨門絕技嗎?!
還沒等身體作出下一步反應,他的後背就傳來一陣刺痛。
這種痛實在太難受了,就像有隻手生生要將自己的心掏出來一樣,霍西京忍不住慘叫出聲!
然而沈嶠沒能將竹杖從他的後背穿透過去,竹杖像是被一隻無形之手緊緊攥住,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沈嶠面色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