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被沈嶠駁回面子之後,陳恭又兩度派人過來,頭一回還客氣些,說要請沈嶠去彭城縣公府作客,被告知沈嶠不在觀里時還不信,觀主放任他們四處搜查之後悻悻離去,第二回對方就沒那麼客氣了,大張旗鼓趾高氣揚,陳恭還算了解沈嶠,知道他是個不願連累他人的性子,便交代下人將觀主和那兩個小徒弟帶回去,沈嶠若知道了,肯定會主動上門。
誰知觀主早有預料,帶著兩個徒弟躲進地窖,讓陳恭的人撲了個空,對方以為觀主他們連夜逃走了,無可奈何,只得回去交差。
初一不像十五這樣安靜,在地窖里待了幾天就有點待不住,這裡光線暗淡,空氣混濁,的確不如地面上來得舒坦,正巧碰上城中有集會,他哀求撒嬌半天,好不容易讓觀主答應他出門去逛集市,觀主也還特地囑咐他不要太早回來。
誰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即便初一回來時躡手躡腳,以來人的武功,也不可能沒有察覺。
因為對方一開口說話,沈嶠的臉色也變了。
「小道士,你住在這裡嗎?」
「你是誰?」初一問。
地窖有兩個孔洞供身在裡頭的人呼吸,最初建造這裡的人,也賦予其特殊的構造,讓地窖裡頭的人能聽見外面動靜,而外面卻很難發現這個隱蔽的地方。
他是誰?觀主看見沈嶠的表情,張口無聲地問。
沈嶠捂嘴忍住咳嗽的慾望,以手蘸水在桌面上飛快寫下幾個字:蕭瑟,合歡宗門下,元秀秀弟子,我是與跟桑景行交手受傷的。
元秀秀和桑景行固然有矛盾,可他們都是合歡宗的人,沈嶠很難想像蕭瑟忽然找上門會有什麼好事。
十五還有些不明所以,觀主卻明白了,他的臉色又青又白,也變得厲害。
先前借宿時,沈嶠還當這一大二小三人只是尋常道士,直到觀主給自己看病把脈,他才知道對方很可能也是江湖中人。
不過此刻對方什麼身份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蕭瑟現在找上門,肯定來者不善,而且十有八九是來找沈嶠的。
「我叫蕭瑟。」他們聽見對方道,聲音柔和,像是來訪客,而非來找麻煩的。「小道士,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叫沈嶠的人?」
「沒,沒有!」
蕭瑟笑了起來:「小道士,你連撒謊都不會,說罷,他在哪裡?」
初一大聲道:「我不知道,你是誰,你快出去,否則等我師父回來,他會打死你的!」
蕭瑟半點火氣也無,柔聲道:「你不說,我只好帶你回去給桑長老交差了,他現在脾氣大得很,那些美人兒已經被他弄死三個了,我正愁沒人能給他老人家發泄火氣呢,你可別為了一個沈嶠,去做這種傻事呀!」
地窖那頭,觀主死死按住想要下床出去的沈嶠,力氣大得沈嶠根本無法反抗。
「聽我說!」他壓低了聲音,嘴巴貼在沈嶠耳邊,「合歡宗的人嗜殺如命,不會因為你出去就放過初一,只能你們兩個人一起搭上,你留在這裡,照顧十五,我出去!」
沈嶠明知對方說的是事實,卻無法想像自己安然躲在這裡,讓別人去面對本是自己去承擔的事情。
他搖搖頭,正想說自己拚死也要保住初一,觀主卻出手迅如閃電點了他的穴道,又飛快從懷裡掏出一樣東西塞進他手裡:「若有什麼事,你就帶著十五去泰山碧霞宗,就說不肖門徒竺冷泉在外面收了徒弟,讓他回去認祖歸宗,重列門牆。」
觀主說完,順道也點了十五的穴道,又對他們道:「我手法不重,再過一刻鐘約莫就能解了,沈嶠,我把十五託付給你了,你記得這份責任。」
說罷他起身,頭也不回離開地窖。
離開地窖的門通往幾個方向,觀主為免直接出去被對方發現地窖入口,便特意從另一處屋子裡的出口走出去。
「天都黑了,誰在擾人清夢啊!」他伸了個懶腰,一臉睡意惺忪。「你是誰,幹嘛抓著我徒弟不放?」
「師父!」初一的肩膀被蕭瑟捏在手裡,看見觀主的身影,眼淚都快冒出來了。
「你就是此間觀主?」蕭瑟問。
「不錯,你到底是何人?」觀主皺眉,「我徒弟有什麼得罪之處,由我這個師父來向你賠罪就是,還請放了他。」
蕭瑟沒有鬆手,視線掃過觀主手裡提著的劍,微微一笑:「沈嶠在哪裡?」
觀主:「沈嶠是誰?我沒聽過此人。」
蕭瑟眯起眼:「大家都是明白人,裝傻對你來說並沒有什麼好處,你說我現在要是把你徒弟的肩膀捏碎,他會不會吃不住痛,把你想要藏的人給出賣了?」
他手下用力,初一哇哇亂叫,嘴裡開始用各種市井俚語問候蕭瑟的祖宗十八代。
「住手!」觀主不再猶豫,抽劍出鞘,劍鋒微盪,飛身朝對方掠去。
蕭瑟沒有鬆開初一,他手裡提著一個人,身形速度卻分毫不慢,手中拍出一掌,嘴裡悶哼一聲:「你師父的差事,倒要我來承擔不成,再不出來,就自己逼問沈嶠下落,反正這小道士生得也不賴,我帶回去也足以給我師父交差了。」
邊上傳來一聲嬌笑:「蕭師兄,你師父雖為門主,在門中勢力卻還比不上我師父,我看你不如棄暗投明,改拜我師父為師算了!」
蕭瑟悶哼一下,沒有接話。
觀主卻臉色大變。
伴隨著笑聲,又有兩人出現在他面前。
一人身著白衣,嬌俏甜美,正是數度與沈嶠打交道的白茸。
還有一人,雖然光頭卻不是和尚,衣裳比尋常世家子弟還要華麗,看上去有點格格不入。
但觀主卻不敢因為他打扮奇怪而小看他,因為他也認得這人的身份。
合歡宗又一棘手人物,閻狩。
其人外號「血手佛子」,說的正是他外貌端莊似佛子,內心卻殘忍如惡魔,一雙手血跡斑斑,不知沾了多少性命在上頭。
閻狩雖不像霍西京那樣變態,成日喜歡剝人臉皮,可他殺過的人,未必就比霍西京少。
很顯然,桑景行雖然被沈嶠重創,可他心中恨極了沈嶠,自然要派手下弟子將他找出來。
若只有蕭瑟一人,觀主自問還有可能與對方一拼,將他逼退,可現在多了兩個,以一對三,他卻不敢有這樣的把握了。
「把沈嶠交出來。」閻狩道。
也不知他如何動作的,原本還在蕭瑟手裡的人,轉眼就到了閻狩手裡,初一武功低微,被稍稍磋磨便忍不住淚流滿面,哭喊著叫「師父救我」,可不管他怎麼叫喊,也沒有說出沈嶠和十五的下落。
觀主心如刀割,也顧不上己方勢單力薄,劍花一挽就刺了上去。
與他動手的是白茸而非閻狩。
她本是天資奇佳的人,進境一日千里,現在的武功又比先前沈嶠見到她的時候要高了不少,「青蓮印」化作萬千蓮花,落落盛開在觀主周身,被觀主一劍劍破開之後,又重新綻放,生生不息,宛若永不斷絕。
觀主額頭見汗,單單與白茸交戰,他還能應付,可旁邊站著閻狩和蕭瑟,令他倍感壓力,他很清楚,就算白茸被擊退,這兩個人也隨時會出手。
如果他現在撒手,或許還能全身而退,可初一在對方手裡,觀主根本不可能袖手不管。
閻狩看出他的弱點,手中加重力道:「沈嶠的下落呢?」
初一又是一聲痛叫。
觀主心頭一顫,手也跟著一抖,被白茸覷中空隙一掌印在胸口,吐血蹬蹬後退三步。
「我不認識什麼叫沈嶠的!你們這幫人講不講理,上來就動手,我們師徒好好地在這破地方招誰惹誰了!」
蕭瑟忽然笑道:「閻長老,您看他這一手,像不像泰山碧霞宗門下的?」
閻狩:「嗯,是有點像。」
蕭瑟:「泰山碧霞宗的人,如何會跑到這裡隱姓埋名,莫不是被逐出師門的棄徒?」
觀主心一橫,咬牙冷笑:「不錯,我正是碧霞宗竺冷泉,如今的趙宗主是我師侄,諸位若與碧霞宗有往來,還請放我們師徒一馬,它日我自當請宗主出面,代為致謝!」
蕭瑟哈哈一笑:「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我們與碧霞宗沒什麼來往,而且今日之事,反正你左右都會記仇,我們何妨將事情做得更絕一點呢?」
話方落音,閻狩便一掌印在初一頭頂上。
初一口鼻出血,甚至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就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初一!!!」觀主目眥欲裂,撕心裂肺,想也不想提著劍就撲向閻狩。
閻狩沒有動,動的是蕭瑟。
蕭瑟手中摺扇刷的展開,連帶扇骨上根根利刃也跟著冒出來,閃爍令人戰慄的寒光,他手腕一揚,摺扇便自動朝觀主飛了過去,像有自主意識一般,將他團團圍住。
觀主滿心悲痛,劍法竟發揮出平日里沒有的水準,當年在碧霞宗,他曾被認為資質平平還不肯努力,成日遊手好閒,所以「東嶽十九式」里,他始終練不好最後那幾式,不管怎樣都不能讓師長滿意。
可是如今,若已故的碧霞宗諸位長輩在此,看見他使出來的劍法,怕是要大吃一驚。
眼前這個人,哪裡有半點資質平庸的影子?
伴隨劍光綿綿不絕,劍身蕩漾出令人炫目的光影,如果初一在這裡,肯定會大呼小叫,說「師父,我可從沒見您這樣微風過啊」。
但初一已經死了。
他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不會咋咋呼呼惹人厭煩,不會耍賴偷懶不幹活了。
觀主雙眼通紅,招招俱是殺氣凜然。
但他的劍光甚至沒法突破蕭瑟的扇刃,就已經被打了回去。
一個不察,手腕被扇刃划出一道長長的口子,他不由自主鬆了手。
劍噹啷一聲掉落下來。
蕭瑟收回扇子,手肘順勢擊向對方胸口,趁著觀主後退之際,抓住他的肩膀又往前拖,瞬間將他胸口三處大穴封住,令他跪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你現在也瞧見了,我們沒有跟你來虛的,你徒弟已經死了,你想必不會想步他的後塵,對罷?」蕭瑟笑吟吟道,「沈嶠有什麼魅力,值得你這樣不惜性命也要替他隱瞞?」
觀主朝他吐出一口血沫:「呸!什麼沈嶠張橋,我都說了我不認識,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蕭瑟沒了笑容,他從袖中掏出一塊帕子,緩緩抹去自己臉上的血沫,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觀主的左耳削下來。
被點了啞穴的觀主卻連慘叫都發布出來,只能張大嘴,雙目圓睜,死命瞪著他。
蕭瑟蹲下來與他平視:「合歡宗的手段你也體會到了,一個沈嶠,值得你不惜性命?說出他的下落,我放你一條生路,我們大家都好。」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解開觀主的啞穴。
觀主嗬嗬地喘著氣,耳朵上還在汩汩流血,渾身狼狽,慘不忍睹。
「我說過……我不認識沈嶠!」
白茸忽然笑道:「蕭師兄,你何必與他廢話,他就算要藏人,指定也藏在這道觀裡頭,我們四處找找不就得了?」
她又對閻狩道:「不勞閻長老親自動手,我與蕭師兄這就去找。」
閻狩沒有說話,也沒有動,那便是默認她的話了。
白茸先進了方才觀主走出來的房間,過了片刻出來道:「裡頭也沒找見什麼機關,想來人不可能藏在那裡。」
蕭瑟找了其它幾處,也都沒什麼發現。
這道觀殘敗破落,但勝就勝在地方大,如果哪個隱蔽處藏了人,一時半會還真未必能發現,更不要說這種年歲久遠的道觀一般都會有逃生密道。
閻狩不耐煩虛耗下去:「給你半炷香,再不說就死。」
觀主沒說話。
半炷香很快過去,白茸蕭瑟陸續回來,都說沒什麼發現。
蕭瑟斜睨白茸:「白師妹,方才有不少地方是你去找的,是不是你看見了什麼,卻故意說沒看見,我可記得你好像與沈嶠還有交情的。」
白茸不怒反笑:「蕭師兄這話說得好生稀奇,我與沈嶠能有什麼交情?若說交過手就是交情,那蕭師兄豈非與沈嶠也有交情了?」
蕭瑟:「你……」
閻狩皺眉:「別吵了!」
他望向觀主:「你說不說?」
觀主嘿嘿冷笑:「你們這幫喪心病狂的畜生,莫說我不知道什麼沈嶠,就算我知道,沖著你們殺了我徒弟,如此這般對我,我也不會告訴你們!你們以為武功高便能為所欲為……呸!有本事殺了我,終有一日,你們會得報應……!」
「應」字還未落音,他頭頂就已經被閻狩拍了一掌。
頭骨碎裂,鮮血順著頭頂流下來,流過他瞪著閻狩的眼睛,最後淌入衣領之中。
死不瞑目。
師徒兩人的屍首相距不過咫尺,卻永遠不可能再靠近半分。
閻狩看也沒看那屍體一眼,轉而望向白茸:「方才你什麼也沒找到?」
在對方銳利的目光下,白茸似乎不受分毫影響,兀自笑吟吟道:「真沒找到,不信的話,閻長老與蕭師兄去找找?興許是我找漏了。」
地窖里,沈嶠和十五的穴道已經解開了,後者淚流滿面,渾身顫抖。
沈嶠緊緊捂住他的嘴巴,不讓他發出半點聲音,即使自己也在流淚,卻死命扯著他往後走。
十五起初掙扎得厲害,直到觀主被殺,他方才像是失去最後一絲力氣,毫不反抗地任由沈嶠將自己拉走。
兩人撞撞跌跌,在黑暗的密道里一路前行,沈嶠大病未愈,經脈甚至還沒有修復好,要拖著一個不比自己輕多少的十五,渾身骨頭都在發作著痛楚,像是被人用鐵索牽扯皮肉,一步一步,彷彿用盡畢生艱難。
也不知走了多久,可能並沒有多久,但沈嶠覺得自己走過了半生一樣。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將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門打開,將十五拖曳出來,又在隱蔽草叢裡摸索到機關,照觀主先前的吩咐,從外面將石門關上。
如此一來,就算閻狩等人發現密道追蹤到盡頭,從裡面也是打不開石門的。
而密道外頭則通向白龍山另一面的山腳,這中間的時間足夠他們找個地方躲藏起來,或者從容逃走了。
做完這一切,沈嶠鬆開十五,倚著石頭劇烈咳嗽,只覺得渾身無處不疼,像剛剛受盡了酷刑一般,竟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只待吐出幾口血之後,方才覺得滯悶的胸口舒暢一些。
再看十五,還沉浸在極度悲傷之中,蜷縮身體環抱膝蓋,將臉埋了進去,哭得渾身顫抖。
沈嶠嘆了口氣,摸上他的腦袋:「對不住,若不是因為我,竺兄和初一也不會慘死。即便是為了他們也好,我們現在先離開好不好,等一切安全了,我由你殺由你打,你想怎樣都可以。」
十五哭著抬頭:「師父和初一,他們再也活不過來了,是不是?」
沈嶠目中含淚,卻咬著牙沒落下來,心神激蕩之下,喉頭又湧上一股腥甜。
「是,他們活不過來了,可他們最希望你好好活著,如果你就這樣被那幾個人捉住,你怎麼對得起他們?」
十五不再出聲,只默默流淚,半晌之後,他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你說得對!我要好好活著,我不能讓師父擔心……我們現在往哪裡去?」
沈嶠深吸了口氣,啞聲道:「往東,去碧霞宗,我帶你回去認祖歸宗。」
他從懷裡掏出方才觀主塞給他的物事,其實是一塊小小的木牌,一面刻著碧霞宗三字,一面則寫著一個「竺」,想來是觀主當年在碧霞宗的身份證明。
摩挲端詳了一會兒,他將木牌遞給十五:「這是你師父留下來的遺物,你要好好收著。」
十五珍而重之地看了半晌,方才小心翼翼放入懷中,幾次摸了又摸,像是怕一不留神,木牌就丟了。
沈嶠拉著他,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過草叢,往前方走去。
十五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們身後,茂密的樹木重重遮掩之下,將那個小小的出口石門也擋得密密實實,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
十五的眼淚再一次流了下來。
沈嶠握緊他的手。
……
碧霞宗在泰山,泰山則在東平郡,往東平郡可直走濟州,但沈嶠怕合歡宗的人猜到他們的去向,所以特地帶了十五南下樑州,等於繞一大圈,多了一大半的路程。
十五變得沉默寡言,再也不是從前害羞友善的模樣,見了人也不大說話,沈嶠知道他的心結所在,但這種事,旁人勸是勸不來的,只能等他自己想通。
觀主原先在地窖里藏了些銅錢,數目不多,但足夠他們一路省吃儉用直到抵達東平郡了。
白天的時候兩人趕路,夜晚就宿在城內,若是無城,盡量也找些熱鬧點的鎮子,正所謂大隱隱於市,人多反而不容易被找出來。
這一日二人走到西兗州,正好時值傍晚,沈嶠就在城中尋了一處客棧落腳,他與十五同住一間,將床讓給十五,自己則打地鋪練功。
用《朱陽策》重築根基之後,沈嶠彷彿進入一片聞所未聞的嶄新天地。
方寸世界,纖毫畢現,素處以默,妙機其微。
真氣流淌過受損的經脈,帶著一絲絲疼痛,卻又如同新生,連同從前受過的諸般重傷,好像都在慢慢得到修復。
這才是《朱陽策》的真正玄妙所在。
內視所及,晨光著樹,明月入廬,寶華神蘊,梅萼幽生。
巨闕,中庭,華蓋,璇璣,原先堵塞或受損的經脈穴道重新一一打通,長久以來一直淤塞心口的煩悶和隱痛也正一點點消失。
沈嶠雙目緊閉,渾然不覺旁邊有雙眼睛正在偷窺自己。
本來早該睡著了的十五裹在被子里,一動不動裝睡,眼睛卻悄悄睜開一條縫。
他看見原本好端端的沈嶠忽然吐出一口血,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其它,掀開被子下了床,並作幾步跑到沈嶠身邊。
「你怎麼樣了,有沒有事!」
沈嶠睜開眼,搖頭笑道:「這是淤血,吐出來才痛快。」
十五眼含淚光:「你不用哄我了,我知道這一路上你沒有買葯,只是為了省錢,我救你的時候,你明明傷勢重得快要死了!」
沈嶠:「不買葯的確是省錢,不過我現在已經可以用內功慢慢恢復,喝不喝葯都不要緊了。」
十五:「真的?」
沈嶠摸著他的腦袋:「真的,我答應過你師父要好好照顧你,就不會拋下你的。」
十五忽然抱住沈嶠嚎啕大哭:「我,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只是,只是很難過!」
沈嶠眼底微酸:「我知道。」
他輕輕拍著十五的後背:「對不起。」
十五搖搖頭:「你不要說對不起,這不是你的錯。」
沈嶠苦笑:「怎麼不是我的錯?他們本是追殺我而來,卻連累了你們。」
十五:「他們這麼殘忍,就算沒有你在,只要他們覺得師父藏匿了你,照樣會下殺手,師父救你,和我當時救你一樣,我們都沒有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好不好?該得到懲罰的應該是那些壞人,不是好人。」
沈嶠聽得又是心酸又是心痛,心道竺兄啊竺兄,你在天之靈,看見十五這樣懂事明理,應該可以安心了吧。
他問十五:「你想不想學武功?」
十五點點頭:「我想學好武功,為師父和初一報仇。」
沈嶠:「在你回碧霞宗之前,這一路上,我先教你玄都山的武功,好不好?」
十五眼睛一亮:「玄都山,難道是號稱天下第一道門的玄都山?」
沈嶠點點頭。
十五:「沈郎君,您是玄都山的弟子嗎?」
沈嶠含笑:「是,我叫沈嶠,是玄都山第六代掌教祁鳳閣的親傳弟子。」
十五啊了一聲:「我,我好像聽師父說過你的名字!你是不是還當過掌教?」
沈嶠摸摸他的腦袋:「是,一言難盡,就先不與你說了,我這次來鄴城,也是為了尋找北上的玄都山弟子,誰知道……」
他頓了頓,「誰知遭遇桑景行,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十五為難道:「可,師父說過,武功是每個門派的不傳之秘,除非加入那個門派,否則是不能學的,我已經答應師父要去碧霞宗了,所以……」
沈嶠笑道:「玄都山的武功也好,碧霞宗的武功也罷,都是為人所學,只要教的人和學的人本身沒有門戶之見,又何必拘泥其它?我只教你武功,你無須拜師。」
說罷他將用黑色布條重重裹起,偽作竹杖的山河同悲劍拿出來,將上面的布條一層層拆下。
「山河……同悲?」十五好奇地念著上面的篆體。
「蒼生有難,山河同悲,草木有靈,天地不朽。」
沈嶠悠悠道,手指撫過劍鞘,忽然握住劍柄,飛快抽劍出鞘,手腕不見如何動作,霎時間滿屋光華,彷彿處處皆有劍光,處處殺意凜凜,鶴鳴高飛,雁橫雪塞。
但只一瞬間,所有光芒又都消失了。
屋子還是那個屋子,劍還是那把劍,好像從來沒出過鞘,剛剛一幕也只是十五的錯覺。
十五早就愣在那裡,合不攏嘴,一副看呆了的模樣。
沈嶠朝他笑道:「你去摸摸那件衣裳。」
衣裳是沈嶠自己的外裳,因來時淋了雨,他便除下來掛在房間里的木架上。
十五的手指剛碰上衣服,就不由自主咦了一聲。
外裳化作幾片飄落下來。
除此之外,屋子裡其它物事卻都完好無損。
十五的表情簡直可以用獃滯來形容了。
沈嶠:「如何?」
十五:「好,好厲害……」
沈嶠撲哧一笑:「我是問你願不願意和我學武?」
十五點頭如搗蒜:「沈師在上,請受十五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