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師哂道:「老禿驢,你的武功被人捧為天下前三,殺我卻還要拉段文鴦幫忙,你自己覺得丟不丟人?」
雪庭禪師面色淡淡:「只要今日晏宗主能死,身段面子又有什麼要緊的,晏宗主未免著相了。」
晏無師哈哈大笑:「你要在突厥找幫手,怎麼不幹脆將狐鹿估的魂魄招來算了,區區段文鴦又能奈本座何?」
「晏宗主何必將話說得太滿,若是今日不幸身殞此地,豈非下了黃泉都顏面無存?」
說話不耽誤出手的工夫,轉眼間漫天鞭影已從天而降,將晏無師上方所有退路悉數封住。
段文鴦先前那條鞭子在與李青魚和沈嶠交手時就已經毀壞了,現在手中這條鞭子名曰十丈軟紅,乃是新制,花費工夫不比原先那條少半分,興許還更有韌性一些,經由他手腕震動,配合身形變幻,就已經演化出萬千幻影,令人眼花繚亂,無所適從。
很顯然,他的功力,比之先前在蘇府與李青魚和沈嶠交手,又高明了不少。
只要不是庸才,不甘於平凡,不管是自己,還是對手,每個人永遠都在進步。
段文鴦的鞭法走的是詭譎難測的路子,其中又揉入了西域刀法,兩者結合,頓如狂沙漫天撲面而來,彷彿無邊無際,永遠沒有盡頭,讓人不由窒息絕望,從而喪失鬥志。
但他遇上的是晏無師。
晏無師手無兵刃,在當世兩大高手之間從容遊走,並指為劍,在他的真氣操縱下,飛花落葉化作萬千利刃,令段文鴦的攻擊悉數化作烏有。
雪庭禪師的表情很少,他比寺廟裡的佛像看上去更像一個神明,無嗔無喜,從不因外界而動怒。
此時就算看見段文鴦受挫,他也不驚不怒,雙手結印平平推出,原本就白皙異常的十指指尖因真氣凝結,竟微微綻露琉璃般的光華,雪庭臉龐亦如染上一層薄薄月暈,俊美得如同一尊玉像。
「不動明王印」共有六印,方才他接連印出三掌也奈何不了晏無師,此時印出的正是第四第五掌,不動如山與拈花一笑。
前者以守代攻,後者以柔克剛,繁複多變的手印在他手中變成漂亮至極賞心悅目的事物,更能令人不知不覺放鬆心神防備。
「不動如山」印出去時,眾人耳邊傳來嗡的一聲,腦子跟著懵了一下,連段文鴦手中的鞭子都不自覺頓了那麼一瞬,晏無師卻絲毫不受影響,甚至還冷笑了一聲,他理也不理雪庭結印如拈花,正朝自己後背印過來,依舊伸手去抓段文鴦的鞭子,無視著重重鞭影織成的氣幕,居然生生抓住對方的鞭子,又扯著鞭子一擰,往後旋身,借力打力,將段文鴦推過來的真氣又如數推給雪庭禪師!
雪庭禪師足下一點,人已往後飄飛數丈,卻見晏無師以一敵二,不退反進,居然追了過來,面對面與雪庭對了一掌。
強強相遇,兩名宗師級高手的真氣狹路相逢,迸發出可怖的後果,霎時間巨響轟然,以兩人為中心產生一個漩渦,直欲將天地萬物都卷了進去。段文鴦只覺強大氣流撲面而來,他不得不生生收回自己的鞭子,足足退了五六步,才脫離這種可怕的影響力。
而當時雙方,卻連半步也都沒有退,任由腳底落葉全數被真氣卷了起來,滿天飛舞。
雪庭面無表情盯著晏無師,心頭忽然生出一股強烈無比的感覺:今日若不能殺了對方,只怕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身為宗師的尊嚴,雪庭自然也有。如果可以的話,他自然更樂意光明正大與晏無師來一場單獨的交手,但他身負振興佛門的重任,而晏無師就是他最大的阻礙,沒了晏無師,佛門才能恢復往日在北周的地位,這一戰,勢在必得,絕不能失敗!
晏無師忽然朝他一笑,這個笑容莫名而詭譎,令雪庭不由微微皺眉。
但下一刻,晏無師並未繼續與他動手,而是直接轉身,撲向段文鴦。
此時段文鴦正好高高揚起手中「十丈軟紅」向晏無師當頭罩下。
這一鞭勢破千鈞,因灌注十成真氣而化為白虹。
但他沒有料到晏無師忽然舍了雪庭禪師,朝自己這邊走過來。
的確是走,閑庭信步,從容不迫,但短短几步,他就已經從雪庭禪師那裡來到段文鴦面前,然後伸出手,直接抓向那道白虹。
這一手十分奇怪,好像很慢,但又準確抓住了鞭影脈絡,「十丈軟紅」竟就這樣被他抓在手裡,而晏無師的手卻毫髮無損。
段文鴦臉色微變,未等他作出反應,對方五指併攏,這根費了段文鴦不少心思製成的鞭子就這樣生生被他的手絞碎!
「你師父難道沒教過你嗎,在絕對的高手面前,所有武器不過都是虛妄。」
晏無師嘴角露出一抹殘忍笑意,說話之間,手已經順著鞭子被絞碎的脈絡滑向段文鴦的手臂。
換了尋常人,十有八九就此被拿捏住,但段文鴦畢竟不同凡俗,他並沒有浪費更多工夫在哀悼自己的鞭子上面,就在鞭子被毀的那一刻,他就已經撤開拿鞭的手,另一隻手則拍向晏無師胸口。
與此同時,雪庭禪師後發先至,「不動明王印」已經到了晏無師後心,他的速度甚至比段文鴦還要更快三分!
晏無師腳下未動,身形就已憑空消失在段文鴦面前,但段文鴦知道,這也許只是障眼法,因為一個人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一瞬之間消失得連殘影都不見,所以他這一掌去勢並未減緩分毫。
但這一掌居然真的落空了!
這世間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快的輕功?
段文鴦無法置信。
那頭晏無師與雪庭禪師第二次正面對上一掌。
這一次威力更甚,離得近的樹木甚至被二人的真氣震得簌簌顫抖,幾欲倒地,樹榦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龜裂開來。
這一次,晏無師與雪庭禪師各自後退了三步。
這男人難道是怪物嗎!
段文鴦親眼目睹對方身手和兩人交手,這種感覺頓時油然而生。
他自詡天分奇高,其師狐鹿估當年在他這個年紀也不可能做得再好,但遇上晏無師這種近乎妖怪的人物,竟連連受挫,彼時聽說師弟昆邪被晏無師一路追逃,狼狽不堪,他還嗤笑對方無能,現在看來,他其實也沒比對方好多少。
再有雪庭禪師這種天下前三的絕頂宗師聯手,竟還殺不掉一個晏無師?!
「他方才用的身法叫移形換影,這門功夫練到極致,便能達到咫尺天涯的境界,看似離你很近,其實根本就沒靠近過你,他的目標一直放在雪庭和尚那邊,你不必被他所迷惑。」
一個聲音在段文鴦耳邊響起,對方束音成線,故而只有他一人能聽見,但這個聲音,段文鴦並不陌生。
話音方落,在晏無師左邊,忽然出現一把劍。
與劍同時出現的,是突如其來幾個零落琴音。
劍光紫氣氤氳,光華流轉,正好與琴音配合無間,後者以琴為媒介,趁著晏無師專心與雪庭禪師交手之際,直接破開晏無師構築嚴密的護體真氣,藉助同出一源的魔功根基脈絡,找到他的一絲破綻。
而破綻暴露的那一瞬間,劍光也正好破空而來,目標直指晏無師!
「《鳳麟元典》有一個破綻,練得越高,這個弱點就越致命,晏無師九重功力,正因這個破綻,無法再往前一步,達到大圓滿境界,要殺他,現在正是時候!」
廣陵散朗朗道,人卻不知身在何處,也許他早就來了,只是一直隱匿未出,等待合適的時機,讓琴音惑心的效果達到最大。
在場若說誰最有資格點評晏無師的武功,那無疑是與他同出魔門的法鏡宗宗主了。
紫色劍光勢如破竹,果然刺破了晏無師的衣裳,血色瞬即從背後暈染開來。
晏無師哼笑:「一幫廢物,本座懶得與你們玩了!」
說罷他回身朝郁藹的君子不器劍拍去,劍光微微一盪,卻依舊直衝晏無師而去。
琴聲陡然由平緩開調轉為慷慨激昂!
廣陵散喝道:「他的魔心破綻已現!」
現字未說完,又有一人從另一個方向出現,凌厲掌風拍向晏無師!
而雪庭禪師雙手結印,上下翻飛,這是「不動明王印」的最後一重,業火紅蓮!
紅蓮業火如海如天,無邊無際,烈烈焚燒,狂涌如潮,焚盡世間一切妄意。
晏無師縝密完美的真氣終於出現一絲裂痕。
業火層層滲入,令裂痕逐漸擴大,再生生撕開,而後直取魔心,連根拔起!
下一刻,修長白皙的五指正正印在晏無師胸口。
後者的嘴角溢出一絲血色。
但他的神色也隨之變得狠戾,袍袖卷向雪庭禪師,強大內力席捲而去,逼得雪庭不得不避其鋒芒,往後掠開半步。
就是這半步,晏無師回身直接抓住刺入自己身體的長劍,用力一擰,像方才攪碎段文鴦的鞭子一樣,君子不器的劍身竟然寸寸碎裂,他屈指成爪,直取郁藹面門,兩人瞬間過手數十招,而此時竇燕山正好又是一掌襲來,在晏無師後心空門處印上一掌。
得手了!
竇燕山本不抱希望,不曾想卻有意外之喜,這一掌他用上了十成功力,晏無師生生受下,絕不可能安然無恙。
有了雪庭禪師和竇燕山這兩掌打底,段文鴦與郁藹壓力驟減。
廣陵散雖然一直不曾露面,但他的琴音卻功不可沒,正是他發現了晏無師上回與汝鄢克惠動手之後走火入魔留下的破綻,從而直搗黃龍。
竇燕山見雪庭禪師並未再接再厲,反而站在旁邊觀戰,也罷了手,問道:「大師何故停手?」
雪庭禪師:「我與晏無師各有立場,並無私仇,此番圍剿實屬迫不得已,無論如何,他這樣的對手,總值得尊敬,而非在此落得一個身死的結局。」
竇燕山暗自冷笑,心說你既然清高,又何必加入這次圍殺,面上卻分毫不露,笑眯眯道:「大師果然高人風範!」
雪庭禪師彷彿看透他的心思,淡淡道:「竇幫主當知,即使晏無師死了,被他毀掉的朱陽策殘卷也不可能再復原。」
竇燕山呵呵一笑:「晏無師一人攪動天下局,他若死,大家也就落得個清靜,佛門亦可興旺,我現在這裡恭喜大師了!」
二人說話的當口,晏無師又中了一掌,他非是不想走,而是破綻已現,被琴音牽制了心神,又有先前那兩掌,內傷蘊積,功力大不如前,此時在郁藹和段文鴦二人的步步緊逼下,防禦真氣徹底破碎,身上又中了兩掌。
當然郁藹和段文鴦也沒好到哪裡去,一個長劍斷裂,胸口中了三掌,面色蒼白,蹬蹬後退幾步,終於跌倒在地,一個長鞭已毀,身上同樣有內傷,肋骨斷了幾根,嘴角吐了好幾口血。
在這種情況下,晏無師竟還有逃走的餘力,他的身形化作一道殘影,竇燕山與廣陵散面色齊齊一變,想要攔卻來不及了。
與此同時,雪庭禪師從原地消失,他的輕功運用到極致,直接攔下晏無師,「不動明王印」威力之下,晏無師被迫與之硬碰硬,後果是他再也走不了,而雪庭禪師這次則足足後退了五六步之多,臉色一瞬間極紅,很快又變得極白,這是生生將本欲吐出的鮮血又咽了回去。
晏無師哈哈大笑。
笑聲戛然而止,他直接吐出一大口鮮血。
竇燕山飛身而上,一掌印向他頭頂的百會穴!
這一掌下去,晏無師終於倒地不起。
雪庭禪師皺了皺眉頭,最終什麼也沒說。
他看著晏無師的眼睛慢慢闔上,低低說了一聲佛號,雙手合什朝對方行了一禮,而後頭也不回,轉身離去。
郁藹與段文鴦俱都受傷不輕,眼見晏無師斷無生路,便也相繼離開療傷。
竇燕山蹲下身仔細察看,確信對方已經徹底沒了氣息,這才露出笑容,對抱著琴走出來的廣陵散道:「恭喜廣宗主,統一三宗指日可待。」
廣陵散:「多謝竇幫主吉言,你確認晏無師已死?」
竇燕山:「自然,我這一掌下去,他頭骨碎裂,加上方才那數掌,內腑悉數出血破裂,生機斷絕,再無生路。」
廣陵散笑了笑:「魔門之中有一門功夫,叫黃泉碧落,能在自己生機徹底斷絕之前,先自斬臂膀,令自己陷入近似假死的狀態,保存一線生機,只是練的時候極為痛苦,平時用處又不大,所以很少有人去練。」
竇燕山:「廣宗主擔心晏無師也練了這樣一門功夫?」
廣陵散:「既然這件事已經做了,事後仔細確認一下,總不會有什麼壞處的。」
他朝晏無師走過去,朝對方的手腕伸過去。
一把沒有出鞘的劍橫在他面前。
劍身古樸近拙,毫無出奇之處,唯獨靠近劍柄處刻著「山河同悲」四個字。
廣陵散面色微變,他竟連對方什麼時候出現的都不知道。
「縱然他生前仇家遍地,樹敵無數,總歸也是一代宗師,死者為大,對於值得尊敬的對手,這樣做是否不合適?」
竇燕山眯起眼,一字一頓念出來者姓名:「沈、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