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先前還有人不知郁藹身份,他這句話一出,哪裡還會有不知的。
他們之所以肆無忌憚談論評價沈嶠,無非覺得他已是玄都山棄徒,早沒了一身武功,光環喪盡,不可能對自己造成威脅,玄都山更不可能護著他,卻沒想到郁藹竟然還會出手。
沈嶠一怔之後,慢慢放下卷餅,心中瞭然。
他再不濟也是從玄都山出來的,旁人說他,其實也是玷污了玄都山名譽,郁藹自然容不得。
只是對方既然如此在乎玄都山名譽,難不成與突厥人合作,被突厥人冊封就不算丟人了?
沈嶠暗自搖了搖頭,沒心情再看眼前鬧劇,只等他們吃飽喝足離開,自己再起身走人。
被郁藹打碎了滿嘴牙的人怒不可遏,嘴裡口齒不清,抄起身旁長刀就向郁藹撲了過去。
郁藹卻連劍也未拔,只用手中剩下的一根木箸,就把對方打趴下。
被打的人叫季津,外號九尾神狐,別人背地裡喊他季大嘴巴,說的就是他經常口無遮攔得罪人,季津武功也算不賴,尚不如一流,但起碼也是二流的水平,平日里還算有分寸,沒當著當事人的面說人家壞話,這回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道玄都山掌教就坐在自己面前,算是倒霉栽了,丟臉丟到了姥姥家。
他的同伴也不敢向郁藹找回場子,只扶起季津,還得幫他向郁藹賠笑:「郁掌教恕罪,我這兄弟多喝了兩杯,說話難免混賬了!」
郁藹沒搭理他,目光卻越過他,直直落在他身後的人:「阿嶠,久別重逢,你也不肯與我打一聲招呼么?」
沈嶠暗嘆口氣,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算遮頭遮臉,身形舉止總還透著一股熟悉感,郁藹又不是傻子,看久了總能認出來。
他將兜帽拉下,耳邊聽見有人道「果然是沈嶠」,這聲音立時引來一片低低的驚訝回應。
不少人都有點兒心虛,方才他們大聲議論的對象,可就坐在旁邊聽著。
今日到底吹的什麼邪風,說陳恭,陳恭就來了,說沈嶠,沈嶠居然也在,該不會等會連晏無師也冒出來罷?
有些人如此想道,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四下張望。
「好久不見,郁掌教別來無恙?」
既然已經被發現了,沈嶠也沒再矯情,朝郁藹點點頭,語氣平和,彷彿闊別多年的點頭之交。
一時間,偌大客棧里的喧嘩熱鬧,都潮水般褪去,郁藹耳邊只剩下沈嶠的聲音。
他盯著沈嶠上下打量,彷彿要確定對方過得好不好,良久才道:「你瘦了。」
沈嶠沒有回答這句話,他覺得自己本就是過來打探消息的,既然已經被發現,這裡也就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我還有些事要辦,就先走一步了,郁掌教與竇幫主慢用。」
但郁藹自然不會讓他就這麼走掉,腳下一動,人就攔在他面前:「阿嶠,跟我回玄都山。」
沈嶠表情未變:「郁掌教這話說笑了,我已經不是玄都山弟子,又何來回玄都山一說?」
郁藹薄怒:「我並未下令將你逐出門庭,你依舊是玄都山的弟子,難不成你連師尊都不想認了嗎?」
沈嶠搖首:「我想你弄錯一件事了,我是祁鳳閣的弟子,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但自從你與昆邪勾結,給我下毒,讓我在半步峰上敗給昆邪,趁機竊取掌教之位,又與突厥人合作之後,玄都山就不再是我熟悉的玄都山,不必你下令,我也不會再自認玄都山弟子。」
這一番驚心動魄的話,被沈嶠以平淡的語氣說出來,更顯其中曲折突兀。
所有人都沒料到沈嶠當日落崖竟還有這樣的內情,一時都聽呆了,等回過神來,廳堂之中頓時嗡嗡聲四起。
郁藹也沒想到沈嶠會選擇在此時當眾說出來,臉上隨即飛快掠過一抹紅色,並非羞惱,而是慍怒。
當然,對方無憑無據,就算說出來也不能拿他如何,但郁藹仍舊有種身上衣服被剝下來的侮辱感。
他捺下怒火,平靜道:「阿嶠,跟我回去。」
沈嶠淡淡道:「郁藹,突厥人狼子野心,人所共知,你為了自身名利前程,卻甘願與虎謀皮,甚至將玄都山也綁上你的戰車,我暫時阻止不了你,卻不代表我默認這個結果,與你同流合污。」
郁藹:「你……」
沈嶠:「既然話已至此,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妨請他們做個見證,我以祁鳳閣衣缽傳人的身份宣布,從今往後,你不再是祁鳳閣的弟子,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彼此互不相干!」
他似乎渾然不覺得自己的話將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依舊面色淡然佇立原地,一身道袍隱於披風之下,無風自動,不怒而威,原本溫和無害的俊美此時隱隱帶著幾分令人無法逼視的凌厲,如匣中之劍,尚未出鞘,就已經流瀉鋒芒。
郁藹又驚又怒:「你怎麼敢!師尊早已仙逝,你的話如何能代表他老人家!」
沈嶠:「師尊臨終前,只有我在左右,師尊的衣缽傳人也只有我一個,我的意思,便是他的意思!我之前隱忍,乃是顧全大局,不願令玄都山分裂內訌,但你步步緊逼,又甘受突厥人冊封,有違師尊教誨,我自然要代表師尊將你逐出門牆!」
佛也有火,他臉上終於徹底褪去溫和,露出雷霆之色:「郁藹,你聽好,你沒有資格發落我,因為玄都山歷代祖師,都不會承認你這個掌教之位!望你好自為之,若仍舊一意孤行,不肯悔悟,有朝一日我還會回去處置發落你!」
廳堂之內一片寂靜,所有人看著沈嶠,完全無法將此人與流言中那個自甘墮落,與魔君廝混的人聯繫在一起。
沈嶠說罷,看也沒看他一眼,朝門口邁步。
郁藹再不猶豫,抓著君子不器劍欲攔下他,沈嶠卻比他更快,旁人只能看見一道黑色影子撥開郁藹的劍,細看才發現沈嶠連劍都沒有出鞘。
就在此時,竇燕山出手了。
本來師門兄弟鬩牆,他只管在一旁看好戲也罷,但眼看郁藹出手多有優柔寡斷,心中猶猶豫豫,恐怕還攔不下他這位師兄,這種情況下,竇燕山就不能不插一手了。
「我雖與郁掌教相識不久,卻知道他是個念舊之人,不願對著沈道長下重手,還請沈道長消消氣,大家坐下來促膝長談一番又何妨?」
沈嶠卻不與他交手,腳下步伐變幻,運起「天闊虹影」身法,直接就繞過竇燕山,立身客棧門口。
「阿嶠,別逼我下重手!」郁藹厲聲道,君子不器劍已出鞘。
沈嶠還未說話,旁邊卻有一人戲謔道:「以多打少,以眾勝寡,兩位莫非還想像對付晏無師那樣對付沈道長嗎?」
旁觀已久的陳恭起身,此事本與他無關,不知怎的卻偏偏過來插上一腳。
竇燕山笑道:「彭城縣公得了太阿劍,不快快回去向齊主復命,怎麼還有空閑在這裡管閑事?」
這聲彭城縣公從他嘴裡說出來,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輕嘲,陳恭雖然是齊國新貴,與江湖卻沒有交集,六合幫未必將他放在眼裡。
陳恭沒有回答竇燕山的話,反而望向沈嶠,溫言道:「沈道長若是覺得被人糾纏不便脫身,我在城中包了一間驛館,你可以隨我前去那裡歇腳。」
沈嶠:「多謝陳縣公的好意,貧道就不叨擾了。」
說罷拱一拱手,抬步就走。
郁藹自然不可能輕易讓他走掉,口中道一聲「慢著」,一手抓向沈嶠。
沈嶠頭也不回,背後卻似長了眼睛,腳下輕飄飄往前滑了幾步,一面回身橫劍,直接擋掉郁藹伸過來的手,劍鞘灌注內力,後者只覺微微一震,不由自主就鬆開手。
但郁藹反應極快,另一手君子不器劍已出鞘,劍光翩然若驚鴻,掠向沈嶠面門,去勢極快,連竇燕山看見這劍光都不由微微一驚,心道之前圍殺晏無師時,這郁藹恐怕還沒有出全力,眼看著當時好像受傷不輕,實際上不過是不想沖在最前頭罷了。
無論如何,郁藹留下沈嶠的決心勢在必得,這次沒了晏無師從中阻撓,絕不容許他從自己眼皮子底下逃開,他自忖相見歡毒性劇烈無比,沈嶠在玄都山上一副病弱模樣,絕不可能在那樣短的時間內就恢復如常。
殊不知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劍光幻化萬千,朝沈嶠當頭罩下,偏偏原本應當身在劍幕籠罩下的人卻倏地消失不見,以一種飄忽詭譎難以形容的身法出現在郁藹身後,他的劍依舊沒有出鞘,右手伸出一指點向劍幕中的一點。
真氣所至,劍幕應聲而碎,悉數化為齏粉四濺開來!
郁藹浮現出一絲難以置信,劍尖微顫,又是十數道劍花泛著漣漪纏向沈嶠。
畫影金碧,飛翠侵霄,琉璃光轉,璀璨輝煌。
這是玄都山滄浪劍訣里的最後幾式,但又有所不同,祁鳳閣的徒弟自然沒有無能之輩,郁藹將其演化改進,收為己用,他平日性格冷冰冰不苟言笑,用劍卻極喜歡這種華麗的劍招,連帶他的劍氣,同樣帶著一股雷霆震怒的凌厲,伴隨劍光去勢,轟鳴之聲彷彿在眾人耳邊響起,功力稍遜一點的,已經感覺血氣翻騰,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
但沈嶠沒有退。
他竟然沒有退!
這大大出乎了眾人的意料,包括之前那些看輕他,將他當做晏無師孌寵附屬之流的人。
沈嶠終於出劍了!
山河同悲劍如練如霓,劍氣幾欲衝天,從沈嶠手中蔓延開來,沉鬱醇厚,令人禁不住想要沉溺在那股暖洋洋的感覺之中,然而許多人方才失神片刻,竟沒注意到沈嶠那一劍已經點向前方。
說時遲,那時快,這一系列變化不過眨眼之間,二人已經飛掠而起,劍尖相對,郁藹已經迅若閃電,沈嶠竟然比他還快上一兩分,整個人身劍合一,忽然從郁藹的視線範圍內消失。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下一刻,郁藹心頭陡生警醒,他隨即轉身橫劍一掃,然而已經太遲,對方劍意咫尺之遙,竟避無可避,他只來得及瞧見那一點白色劍光,郁藹心下一沉,來不及細想,就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後退,「天闊虹影」運用到極致,如同整個人憑空消失,再出現已在三尺開外。
沈嶠原本可以追上去的,他的白色劍意已入化境,更進一層就是劍心,即使內力現在僅有五成,但這白色劍意一出,就足以令很多人變色膽怯了。
但沈嶠並沒有趁勝追擊,郁藹也站住不動,彼此四目相對,各自滋味翻湧,心底都清楚早已回不到過去。
沈嶠劍尖朝下,身形挺拔,佇立如松,凝目郁藹,沉聲道:「你應該明白,你我一戰,你未必能勝,我也未必會敗,不要以為能夠將我捏在手心任由擺布,就算不再是玄都山掌教,我也依然是沈嶠,依然是祁鳳閣的弟子!」
郁藹面色陰晴不定:「袁瑛和橫波他們都很想你,希望你能回去……」
沈嶠:「郁藹,自從你給我下了相見歡之後,我就已經不會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話。」
郁藹面色一變,眼中波瀾微興,隱隱有驚濤駭浪將起:「那件事是我的錯,但從今往後,我絕不會再傷害你。」
沈嶠搖搖頭:「現在說這句話還有意義么?覆水難收,破鏡難圓,犯下的錯誤永遠不可能彌補,所謂彌補,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說法,我如今不回玄都山,乃是我不想令玄都山四分五裂,更不想令歷代祖師的心血化為烏有,你既然已經帶著玄都山弟子踏出那一步,就要做好承擔所有後果的準備,有朝一日你再也承擔不了那個後果的時候,我會親自去找你。」
郁藹胸口起伏不定,半晌方冷笑一聲:「好,好,好……」
連說三個好字,冷然之中隱約又有慘淡,然而轉瞬即逝,彷彿只是錯覺。
他一言不發,揮劍入鞘,轉身便走,再也不看沈嶠一眼。
竇燕山摸摸鼻子,郁藹不在,他也沒了插手的借口,更何況方才沈嶠的武功令他心生忌憚,自然不會輕易蹚渾水。
「沈道長恢復功力,可喜可賀,我與郁掌教有幾分交情,剛剛不得不幫他說兩句話,還請你不要見怪。」
此人能統領天下第一大幫,城府極深,自非易與之輩,方才說動手就動手,眼下說道歉就道歉,乾脆利落,端的是一派梟雄風範。
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沈嶠這樣教養絕佳的人,見狀頷首:「各有立場,我能理解,竇幫主客氣了。」
竇燕山道:「先前沈道長帶走了晏無師的屍身,想必已經將他下葬了?可惜一代魔門宗師,竟要殞命在這塞外之地,死者為大,中原人講究入土為安,若沈道長不嫌棄,六合幫也願出一份力,幫忙將晏宗主的屍身運回長安,送交浣月宗門人。」
沈嶠淡道:「多謝竇幫主的好意,屍體既已下葬,再掘土重葬未免不吉,江湖中人沒那麼多講究,他既然樹敵無數,早該料到有今日,我為其收殮,不過是盡昔日一點情分罷了。」
對方諸多試探,偏偏沈嶠滴水不漏,半點口風也不肯透露。
他環視眾人,緩緩道:「嘴長在你們身上,你們想如何議論我,我都不會幹涉,若是對我沈嶠有所不滿,只管來找便是,我隨時恭候,但若我聽見誰辱及玄都山與先師,就莫怪我手上這把劍不講情面。」
話方落音,眾人只覺眼前白光一閃,還未作如何反應,客棧門前那根掛望子的竹竿,卻整整齊齊斷作六截掉落下來,連帶上面那面望子,竟也在那一道劍光中化為齏粉。
眾人瞠目結舌,那些方才在他背後曾口出非議詆毀之言的人,更覺心頭一顫。
他們很清楚,單是這一道劍光,在場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望塵莫及。
而沈嶠露的這一手,顯而易見是在震懾和警告,不僅是給其他人看的,更是給竇燕山看的。
只是竇燕山面露笑意,半點異樣也沒有,反而擊掌喝彩:「沈道長的想法想必已臻化境了罷!」
沈嶠道:「不過是雕蟲小技,上不了檯面,徒惹竇幫主笑話了。」
換作從前,以沈嶠的性情,絕不會幹這種炫耀武力的事情,但時移勢易,有些人不願意講道理,偏要用拳頭來說話,他們信奉強者為尊,善良在他們看來卻只是軟弱。
踏足江湖一年,沈嶠終於也學會對待什麼樣的人,要用什麼樣的手段了。
他將賠償那桿損壞的望子連同酒菜錢一起給了夥計,便轉身離開客棧。
這一回,自然沒有人再攔下他。
既然有竇燕山等人在,沈嶠也不敢貿然出城,更不方便去尋什麼藥鋪抓藥,否則以竇燕山等人的精明,只怕立時就會發現不妥,所以他假意尋了一處客棧安頓下來,等到天黑之後,王城宵禁,這才悄無聲息出了城,一路朝村莊奔去。
白天在眾人面前露的那一手不過是虛張聲勢,沒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現在功力,要說與郁藹動手還甚為勉強,只是郁藹自己心中有愧,加上被他那一番話打壓下來,方才不疑有它,但竇燕山卻不然,他旁觀者清,只怕對沈嶠的武功猶存三分疑慮,在眼下這個當口,村子裡還有個姓晏的「拖油瓶」在等著沈嶠,沈嶠絕不能出半分差錯。
及至抵達村莊時,月上中天,柔和光輝遍布河澤,沈嶠終於放緩腳步,朝般娜家走去。
入了夜的村子異常安靜,偶爾只遙遙聽見幾聲犬吠。
沈嶠叩響院門,輕輕幾聲,在靜夜裡十分清晰,足以讓裡頭的人聽見。
屋裡燭火還亮著,證明裡頭的人還沒睡下。
片刻之後,細碎的腳步聲傳來,院門打開,般娜一張略帶驚惶的臉出現在門口。
這種天色,沈嶠的眼睛不大好使,但他當慣了瞎子,早已能從對方氣息腳步話語中辨別情緒,當即便心頭微沉:「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沈郎君,你可算是回來了!」般娜撫著胸口,「阿耶不在家,我一個人害怕得很,那,那活死人醒過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