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嶠按住般娜的肩膀,這個動作令她稍微冷靜下來。
「他醒了?你進去看過了?」
般娜點點頭:「白天我聽見那屋裡有些動靜,就過去看看,看見那人睜開眼睛還高興了一陣,想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誰知道他突然就掐住我的脖子,我生怕引來旁人,又不敢呼救,後來,後來他突然又鬆開手倒下去……」
她見沈嶠還要往裡走,連忙拉住他:「你要小心些,他瘋起來好像不認得人了,先前我差點就被他掐死了,你瞧,這兒的痕迹還沒有消呢!」
她不說,沈嶠還沒發現,只因他眼睛被餘毒徹底損壞,看東西早已模糊不清,此時借著月光仔細端詳,果然看見一側脖頸印著深深的五指掐痕,觸目驚心。
般娜又擼起袖子,手腕上也有同樣的痕迹。
自己和晏無師借宿於此,已給人家添了老大麻煩,如今還累她受傷,沈嶠心裡很過意不去:「實在對不去,那屋裡有祛瘀膏,我去拿些給你。」
般娜活潑道:「不用啦,這點傷不算什麼,我隨阿耶出門時還受過更嚴重的傷呢!」
晏無師所在的那間屋子被般娜從外頭鎖起來,她拿出鑰匙遞給沈嶠:「他若還發瘋,你轉身便逃,把他關在裡頭罷!」
「無妨,我有分寸。」沈嶠朝她笑了笑安慰道,說話間已經打開屋門走了進去。
塞外民居沒有中原宅子那麼多講究,更不會有屏風橫在中間,入目便可一覽無餘。
般娜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
只因那活死人正坐在床榻上看著他們。
沈嶠:「晏宗主?」
對方沒有反應,非但不言不語,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如傀儡木偶,看上去殊為詭異。
般娜小聲道:「他之前不是這樣的……」
沈嶠點點頭,一步步走近,般娜既害怕又好奇,跟在沈嶠後面,偶爾探頭看一眼。
「晏宗主,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晏無師只看著他,雙目之中滿滿俱是沈嶠的倒影。
「我為你探一下脈。」沈嶠執起他的手腕,對方也無一絲回應,任由他施為,隻眼睛還望著沈嶠,無論沈嶠彎腰還是直起身體,晏無師的視線都不曾離開他。
脈象微弱,時隱時現,五臟六腑的損傷還未修復過來,體內更有一股紊亂之氣在四處竄動,這種情況實在不太妙。
沈嶠記得,晏無師曾對他說過,《鳳麟元典》里有一處魔心破綻,練得越高,破綻對身體的影響就越明顯,最終會導致功力停滯不前,甚至影響陽壽。
廣陵散既然同為魔門中人,又是一宗之主,他必然也發現了這個破綻的存在,上回五人圍殺晏無師,他正是利用樂音先分散晏無師的心神,又趁其他人動手之際將他這個破綻撕裂開來,加重對其造成的傷害。
可以說,若是沒有廣陵散那一手,晏無師就算打不過其他四人聯手,逃走總是沒有問題的,可有這麼一個太了解自己的敵人在,才成為他慘敗的根源。
現在人雖然醒過來,但那處破綻並沒有因此消失彌合,反倒逐漸擴大到五臟六腑和根基脈絡。確切地說,醒與不醒,實際上都沒有多大區別。
就在沈嶠蹙眉沉思時,晏無師忽然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這笑容不同於以往的似笑非笑,也沒帶著任何嘲諷譏笑狂妄不可一世的意味,那單純只是一個笑容,彷彿在他面前的不是沈嶠,而是一朵漂亮的花。
沈嶠:「……」
這個笑容並未讓他感到欣喜,反而有種驚悚詭異無以名狀。
般娜也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他,他是怎麼了,白天明明不是這樣的!」
沈嶠回頭問她:「他白日里是怎樣的,除了掐你的脖子之外,還有其它舉動么,譬如說話?」
般娜搖頭:「沒有,那時候他很兇狠,現在卻,卻……」
她漢化不流利,醞釀半天才憋出一句:「現在卻很溫馴。」
溫馴這個詞用在晏無師身上,任誰都覺得滑稽,連沈嶠心底也升起一絲啼笑皆非,但他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因為晏無師此時此刻,的確很溫馴。
除了對著沈嶠笑,他沒有做其它的事情。
沈嶠拿出藥膏遞給般娜:「天色不早了,你也快去歇息罷,今日辛苦你了,擦上這個,明日應該就看不出痕迹了。」
般娜:「要不你到我阿耶那屋去歇息罷?他要是半夜又發瘋可怎麼辦?」
沈嶠搖搖頭:「不要緊。」
見他不肯多說,般娜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送走了她,沈嶠這才發現屋裡還沒點燈,只因今夜月光明亮,透過窗戶照進來,竟也一時沒有察覺違和。
他走過去想要掌上燈,誰知一轉身,腰卻忽然被人抱住。
沈嶠微微一驚,還未來得及拂開對方的手,便聽見身後傳來含糊斷續的話語:「別……走……」
一字一句,吐露得殊為困難,像是含著舌頭說出來的,若非離得近,他幾乎聽不清。
沈嶠相信般娜沒有說謊,那麼現在晏無師的情形就有些不同尋常了。
可對方裝瘋作傻也罷,真瘋真傻也罷,又與自己有什麼相干呢?
沈嶠手指一彈,對方的手就不由自主鬆開,他走到窗邊點上燭火,然後才回過身。
「晏宗……」
主字沒能吐出來,因為他看見對方臉上惶急的眼神,似乎害怕沈嶠就此離開而拚命想要掙紮起身走過來,卻因手腳無力,差點往地上摔倒。
沈嶠看著他倒在地上,本來準備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一頓,終究還是沒有伸出去。
「你沒事罷?」沈嶠道。
「別……走……」晏無師只會反覆說著這一句。
沈嶠站在那裡看了半晌,嘆一口氣,還是走過去將人扶起來。
「你還記得自己的姓名身份罷?」他問。
晏無師面露迷茫,沒有應聲,又朝他露出溫柔笑意。
沈嶠摸向他的頭頂,那道裂痕還在,腦袋裡頭想必也還有傷,這傷不知深淺,他不可能剖開對方的腦袋來察看究竟,自然也沒法知道他腦袋裡到底傷到什麼程度,是不是真變成了傻子。
「我叫沈嶠,你應該有些印象罷?」
晏無師重複:「沈……嶠……」
沈嶠:「你叫晏無師。」
晏無師沒有說話,似乎在消化咀嚼他的話,半晌,方才輕輕嗯了一聲:「沈……嶠……」
沈嶠笑了笑:「方才若換我跌倒在地,你定然不會走過來將我扶起,反倒會站在原地看我何時才能自己掙紮起身,是罷?」
晏無師復又露出迷茫神色,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沈嶠微微一嘆,輕輕掰開他的手。
「你傷得太重了,非一朝一夕能養好,等過幾日風聲沒那麼緊了,我就會將你送回長安,先睡罷,有什麼事明早再說。」
沒等晏無師再說什麼,他走到旁邊的氈子盤膝而坐,開始閉目調息。
因著對方的狀況,沈嶠即使打坐運功,也不敢全副身心都進入物我兩忘之境,尚且還分了一縷心神出來注意身外動靜。
一夜很快過去,遠處的東方展露亮色。
沈嶠順著渾身經脈,將真氣運轉幾個周天,九九歸元,丹田處積蘊衍生,循環往複,三花聚頂,榮華煥發,整個人似乎又進入一層妙不可言的新境界。
他彷彿能內視到自己周身一根根經脈因此緩慢舒展開來,原先阻滯的脈絡暢通無阻,溫暖真氣將一切余垢洗凈,重新接駁修復之後的根基比原來還要更加穩固,就算他之前耗力過度,不顧實力貿然與人交手,也僅僅是血氣翻騰一陣,沒有再像先前那樣動不動就吐血了。
眼睛也許已經無法恢復到以前清晰視物的程度了,但有失必有得,沈嶠並沒有因此感到後悔,許多事情過去就是過去了,人只能永遠往前看,假若他現在沒有中相見歡,沒有從半步峰上跌落下去,也許永遠都無法勘破《朱陽策》真正的奧妙所在,武功進境也永遠就停在那裡了。
此時的沈嶠彷彿脫離了自己那具軀殼,神識正遨遊在無邊無際的廣袤洪荒之中,諸天星辰,萬象羅布,天下九州如棋盤,山川河流,草木風月,歷歷可數,纖毫畢現。
自亘古以來,彷彿只此一人。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道者混沌,道者自然,道者蘊於微妙之間,起於方寸之地,萬物皆有道。
這便是道!
那一瞬間,沈嶠眼前豁然開朗,他似乎窺見一顆晶瑩剔透,渾然天成的道心在不遠處流轉,可還沒等他走近伸手觸摸,便聽見遙遙不知名處傳來聲音。
「沈嶠。」
他微微一震,眼前驟然黑暗,一切華輝化作虛無,如高台驟然坍塌,破碎四散。
沈嶠驀地吐出一口血!
他緩緩睜開眼睛。
晏無師坐在床榻上,背靠著牆壁,披頭散髮,依舊看著他,神色卻與昨夜又有所不同。
還是大意了,沈嶠苦笑想道,拭去唇邊的血跡。
他原本分了一縷心神留意外物,誰知道半途有所領悟,不知不覺就渾然忘我了。
「晏宗主感覺如何?」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晏無師道,神情倦怠委頓,卻沒了昨夜的迷惘,那個朝沈嶠溫柔微笑,又抱住他不放的人,彷彿曇花一現,隨著昨夜一併消失。
但沈嶠原本懸著的一顆心反而放下,這才是他認識的晏無師,那個薄情冷心,不將任何人放在眼裡的晏無師。
「我原本以為,桑景行會讓你一蹶不振……」他說話很緩慢,而且中氣不足,應該是受了傷的緣故,但他醒過來之後,沒有急著詢問自己的處境,反而慢條斯理說起沈嶠。
沈嶠淡淡道:「很抱歉,讓晏宗主失望了,我還活得好好的。」
晏無師扯了扯嘴角:「不,我沒有,失望……反而驚喜,你將,我給你,種下的魔心,毀掉了,是嗎?」
沈嶠看著他:「你應該知道,當時的我根本不可能與桑景行抗衡,我唯一的選擇,就是自毀根基,自廢武功,與他同歸於盡。」
晏無師點點頭:「是,你只有,這個選擇。」
沈嶠:「晏無師,我知道你想毀了我,你認為世間本無善意,我這種容易心軟的人,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你想讓我睜眼看一看人心的殘酷,讓我也身處地獄之中,沉淪掙扎,最終成為地獄的一部分。」
晏無師嘴角綻露出一絲笑意,慢慢地,一字一頓接下去道:「可我,沒有想到……哪怕你,在那樣的絕境下,也還能重新,起來。」
沈嶠閉了閉眼,復又睜開,方才的微瀾已經徹底消失,只餘一片平靜:「如果沒有《朱陽策》,我現在的確是已經死了。你的設想沒錯,《朱陽策》的確能夠令人重塑根基,換而言之,它的確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愧天下第一奇書,但前提是你肯將自己前面數十年所學悉數毀掉,你現在雖然傷得很重,魔心卻沒有破碎,想要學《朱陽策》,就要打碎魔心,就像我當初經歷的那樣。」
晏無師凝視著他,不置可否,卻問:「你當時,很痛苦?」
淬骨煉筋,等同剝皮削肉,在十八重地獄裡走一遭。
但沈嶠已經不願意去回想,因為比起身體上的痛苦,他更會想起白龍觀的觀主和初一,想起他們的慘死,還會想起曾經的自以為是,一廂情願,殊不知鐵石心腸永遠都不可能被打動,他所以為的朋友,其實僅僅將他當成一件試驗的物品。
沈嶠收回所有心緒,聲調沉穩:「我昨日去王城的時候,竇燕山那些人還在,須得再過幾日,等那些江湖人都走了,我再帶你回長安。」
晏無師卻搖搖頭,這個動作此時他做得費力無比:「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沈嶠待要問,卻見他已經閉上眼,一動不動了。
他心頭一突,上前幾步探向晏無師的鼻息。
還有氣,只是陷入沉沉昏睡。
但脈象比先前還要紊亂,若是將真氣比作人,此時如同有數十個人在他體內打群架。
沈嶠試圖灌入一絲真氣,但真氣很快反噬回來,連帶晏無師體內那些紊亂的氣流,氣勢洶洶朝他反撲,沈嶠不得已,只能趕緊撤手。
晏無師這一睡,又睡到了過午。
老者還沒回來,據般娜說,是昨日有商旅請他當嚮導去了,約莫要好幾天才能回來,這也不是頭一回了,此處往西多是戈壁沙漠,一片黃沙,路途漫長難以識別,常常有迷路誤入了沙漠深處從此回不來的,當地人熟悉道路,知道怎樣才能走出沙漠。
般娜脖子上和手腕上的淤痕已經好得差不多,沈嶠陪她說了一會兒話,般娜帶著羊群出去吃草,沈嶠則端帶著般娜做的羊肉湯回到旁邊的院子。
他回來的時候,晏無師正好睫毛顫動,狀若醒轉。
沈嶠將羊肉湯盛作兩碗,準備等對方醒來再詢問他方才昏迷前說的話。
晏無師睜開眼睛,迷迷濛蒙瞪著頭頂紗帳。
沈嶠道:「你有否感覺何處不適?方才我探你的脈象,你體內應有數股真氣……」
晏無師:「美人,哥哥。」
沈嶠:「……」
詭異的沉默在屋內蔓延,羊肉湯洋溢著淡淡鮮味,彷彿在嘲笑沈嶠的失語。
晏無師:「我,疼。」
這語氣根本不像是沈嶠所認識的晏無師,倒像是另外一個人佔據了他的身體發出來的,沈嶠瞪著他,幾乎懷疑堂堂浣月宗宗主被鬼上身了。
沈嶠定了定神:「你怎麼了?」
「疼……」晏無師看著他,目光流露出一絲委屈,像是在控訴沈嶠站在原地不肯過來。
沈嶠活了三十年,再艱難的困境他也經歷過,卻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知如何反應。
晏無師在裝可憐嗎?
這根本是不可能,以他的為人,昏睡前才是最正常的反應。
沈嶠又想起之前他朝自己那溫柔無害的一笑。
但現在跟先前又有些不同。
沈嶠:「你還記得你叫什麼名字罷?」
晏無師眨了眨眼,這個表情看得沈嶠嘴角直抽搐。
「我是……謝陵……」
謝陵……謝?
沈嶠忽然想起昆邪對他說過,晏無師本姓謝,出身前朝世家,這次到蟠龍會,也是為了拿回自己母親的遺物。
饒是想起這一層,沈嶠依舊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微微蹙眉,沉思不語。
羊肉湯有些冷了,湯麵上泛起一層油花。
晏無師的視線在湯和沈嶠之間來回遊移,猶猶豫豫開口:「我餓了……」
換作此刻以前,哪怕晏無師虎落平陽,沈嶠也絕對沒有想像對方會一臉迷茫討好地望著自己,說「我餓了」。
哪怕是對方像之前那樣毫無悔意,冷嘲熱諷,沈嶠都覺得很正常,因為那就是晏無師。
可偏偏怎麼就變成這樣?
他忍不住揉了揉額角,感覺十分棘手。
「除了謝陵這個名字,你還記得什麼?」
晏無師手腳無力,連湯碗都拿不穩,沈嶠只好一勺勺地喂他。
「不記得……」
沈嶠:「你記得晏無師這個名字嗎?」
晏無師搖搖頭,疑惑的表情沒有作偽。
沈嶠嘆忍不住又要嘆氣:「一點都想不起來了嗎?」
結合般娜的話,以及晏無師幾次蘇醒前後的表現,沈嶠似乎抓住了一點頭緒。
簡而言之,紊亂真氣和受傷的頭部也許是導致晏無師性格大變的原因。
他沉睡的時間居多,但每回醒過來,往往呈現出不同的舉止,有時候只是片段零碎記憶鑄就的性情;有時候則會恢復正常,像之前;有時候則像般娜形容的那樣,性情狂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但沈嶠不是醫者,他也僅僅能想到這些,如何讓晏無師恢復正常,他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也不知道除了現在表現出來的這些性情以外,晏無師還會不會再出現新的性情。
「我記得……」一碗羊肉湯下肚,晏無師舔了舔嘴唇。
「嗯?」沈嶠正欲起身,聞言回頭看他。
晏無師:「我睡著,的時候,你親我……也有,羊肉湯味。」
沈嶠:「……」
脾氣極好的沈嶠忽然有種想把手中另外一碗還沒喝的湯倒扣在對方頭上的慾望。
晏無師彷彿察覺他的心情,忍不住往後縮了縮,又用那種委屈的神情回望他。
沈嶠扶額,無語問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