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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所屬書籍: 千秋

雖然之前在婼羌古城下面共同抗敵,但那是因為大家有共同的敵人,回到地面之後,陳恭三人面對沈嶠也許暫時並不佔優勢,但他們手上卻有一個最大的把柄,那就是晏無師在五大高手圍攻之下,根本就沒有死,還被沈嶠救走。

這個消息一旦走漏,參與圍剿晏無師的五方勢力一定不肯善罷甘休,而沈嶠到時候勢單力孤,未必能對抗那麼多人——即使陳恭暗示自己不會泄露他們的行蹤,但沈嶠如今不可能再輕易相信他,自然萬事小心謹慎為妙,以免重蹈覆轍。

從此處回吐谷渾,必得先經過他們上次歇腳的那個小鎮,但沈嶠不想再與陳恭碰面,所以並沒有在小鎮上找客棧,而是在小鎮外尋了一戶人家借宿幾日。

這戶人家的家境比般娜家還要糟糕,連羊肉湯都端不出來,只有油餅,空屋子也不多,只能騰出一間。

「你之前曾說過,玉蓯蓉對外傷有奇效,你拿了那麼多玉蓯蓉,想必頭傷痊癒有望了?」

晏無師從袖中摸出一枚玉蓯蓉遞給沈嶠:「給你。」

沈嶠奇道:「給我作甚?」

晏無師:「你在婼羌地底也被那些猿猴抓傷了罷,玉蓯蓉汁液有限,效果也平平,不如果實來得好。」

沈嶠接過玉蓯蓉,忽然問:「你是阿晏,不是謝陵罷?」

晏無師沉默片刻:「你怎麼知道的?」

沈嶠搖搖頭:「你話太多了,謝陵半天都不會說半句話的。而且以我對晏無師的了解,他是一個半點不肯委屈自己的人,雖然幾種性情各有不同,但許多本質是不會變的,在般娜家裡那幾天,有羊肉湯喝,謝陵就絕不肯碰油餅,就算只有油餅,謝陵也只會強忍著不吃也不說話,可現在你雖然明顯露出不喜的神情,卻還吃了油餅。」

晏無師撲哧一笑:「阿嶠,我不知你對我們一舉一動竟如此關注,真是讓我好生受寵若驚!」

沈嶠:「若不看得仔細些,我只怕我這笨人又被騙了還渾然不知。」

這話說得悠然平和,不帶絲毫怨憤,不知要經過世間險惡多少次千錘百鍊,才能鍛造出這樣的俠骨柔腸。

晏無師輕輕嘆息:「阿嶠,你若是笨人,那天下就沒有聰明人了!」

沈嶠失笑:「多謝你的誇獎。」

晏無師甜甜蜜蜜問道:「那你是喜歡我多些,還是喜歡謝陵多些?」

沈嶠一愣之後,斂眉淡道:「不管是你,還是謝陵,又或是其他性情,都只是晏無師一縷心魔,既然已經拿到帛片,修補魔心破綻指日可待,屆時你們都會消失,晏無師依舊還是晏無師,我的喜好並不重要。」

晏無師笑道:「你說得對,我們終究都是依附在晏無師身上衍生出來的,不可能脫離晏無師這個身體而存在,所以你最喜歡謝陵,是因為謝陵最不像晏無師,對不對?」

沈嶠沒有回答,只嘆道:「在婼羌的時候都沒睡過一個好覺,先歇息罷,我也累了。」

沒等對方說話,他便闔上雙眼,盤膝打坐。

這幾日在婼羌古城內,雖步步驚險,沈嶠卻另有體驗,那些猿猴雖不如人類狡猾多慮,但它們不死不休,兇狠更勝人類三分,與它們搏鬥時,屢屢有徘徊生死之感,而在險死還生之間,對武道的體悟又更上一層。

當初在半步峰落敗純屬意料之外,落崖那一刻沈嶠心中充滿憤怒與不可置信,與常人無異,但之後閱遍人心世事,他一顆柔軟心腸終於也淬鍊出來,遊走生死從容不迫,這種心境直接體現在他的劍道之中,一套滄浪劍訣,從前使出,即使變化萬千,揮灑自如,也少了兩分看淡生死的隨意,如今再使出,卻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朱陽策真氣在重塑經脈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與他原本的心性互相印證。

默者素素,妙機微微,紅塵三千,孤鶴遠行,天道無情,獨我得之。

在外人看來,他的氣質一日比一日飄然出塵,即使一身尋常道袍,也更勝神仙人物。

對沈嶠自己而言,這種感悟卻將他帶到一個十分玄妙的境界,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冥冥之中卻能感知周遭萬物。

入睡人家,屋外冷月,柵欄眠犬,輕風拂枝,乃至屋內的……晏無師。

沈嶠倏然睜開眼。

原本應該閉上眼睛入睡的人卻正睜著一雙眼睛看著他。

沈嶠不太確定:「謝陵?」

晏無師嗯了一聲,眼睛眨也不眨。

沈嶠:「怎麼會是你?」

晏無師:「我想出來,便出來了。」

這話有些莫名,但沈嶠居然聽懂了。

對方的意思是:因為「謝陵」這個性情太過強烈的執念,使得他暫時奪得身體的自主權。

言簡意賅,說話停頓,這的確是謝陵的風格。

沈嶠:「我該向你道謝的,多謝你在婼羌時迴轉頭帶我出去,只是出去那時你已換成阿晏,所以這聲謝直到現在才說。」

晏無師:「不用。」

話雖如此,他眼睛卻依舊看著沈嶠。

沒了從前的喜怒不定,沒了調笑中隱含的冰冷與疏遠,謝陵這副性情反而變得鮮明起來。

於沈嶠而言,若晏無師一開始就是謝陵,許多事情或許不會發生,但人生從來沒有如果,晏無師就是晏無師,謝陵是晏無師之一,晏無師卻不會是謝陵。

沈嶠道:「從前我在玄都山上練《朱陽策》時,總如隔紗望美人,雖知美人美貌,卻不得清晰,束手無策,等到與桑景行一戰,武功盡費,我方才知道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真正含義,一切從頭開始,反而能令《朱陽策》發揮出最大的作用,但這世間要舍下一切談何容易,像竇燕山、段文鴦那些人,就算知道《朱陽策》可以重塑經脈,你說他們願不願意廢去自己數十年修為重新開始?」

晏無師沒有說話。

沈嶠也不需要對方回答,笑了笑,又道:「不需要他們親自回答,我也知道,願意這麼做的人,必然少之又少,不說旁人,即便是我,在迫不得已失去武功之前,我也會顧慮重重。但心懷疑慮,即便勉強廢了武功,也沒有辦法練好《朱陽策》,用一句佛偈,那便是,必先捨生而往死,方能放下一切,得大自在。」

「但魔心與道心本來就不同,而且你武功也沒有盡廢,僅僅需要將破綻修補,想必比我當初要容易許多。」

晏無師:「你,說這些,作甚?」

沈嶠:「你曾說過,只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有資格與你站在同等的位置上,當初的我,的確沒有那個資格,現在的我,也不及當初的你,以你之能,魔心破綻彌補只是遲早的事,武功終有一日也能恢復如初。方才那些話,都是我在練《朱陽策》時的體悟,希望對你有所助益。身為武道中人,我自然也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你堂堂正正痛快一戰。」

晏無師:「我是,謝陵。」

沈嶠:「我知道,但這些話,不單是你,你的其他性情必然也能聽見。」

晏無師望著他,默然不語。

沈嶠顯然習慣了,在印象中,這樣才是「謝陵」這個性情該有的反應。

他拍拍對方的肩膀:「時辰不早了,睡罷。」

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才依言閉上眼。

沈嶠闔上眼睛,繼續盤膝養神。

過得幾日,沈嶠估摸著陳恭一行人急著回齊國,必然不會在吐谷渾待太久,此時說不定已經趕到吐谷渾王城,甚至離開吐谷渾了,便離開小鎮,與晏無師回到闊別多日的吐谷渾王城。

這一路果然沒再遇上陳恭等人,此時離蟠龍會已有一段時日,中原群雄都已離開王城,晏無師被發現的危險大大降低,但沈嶠覺得他們二人行止特徵實在太過顯眼,再往內地走,未必不會平添麻煩,便將道袍除下,換上一身尋常漢人衣裳,又拿來一套女裝和胭脂水粉,放在晏無師面前。

晏無師無言望著他。

沈嶠輕咳一聲:「你容貌過於顯目,還是做些裝扮的話。」

晏無師沒有說話,那臉上表情明顯在說:那為什麼不是你換女裝?

沈嶠:「換了女裝,就能戴上冪籬,旁人知道是女眷,一般為了避嫌,不會再多看一眼,但若繼續穿男裝,遇上竇燕山段文鴦這等心細之人,依舊是能看出端倪的,為免在你與浣月宗的人碰頭之前又生波瀾,女裝是最安全的選擇。」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

沈嶠蹙眉:「穿不穿?」

晏無師搖搖頭:「不穿,會怎樣?」

沈嶠:「那我就點了你的穴,幫你穿,再雇輛馬車帶你上路,雖然這樣折騰些,但起碼我能少許多麻煩。」

晏無師垂下眼皮:「穿。」

「乖。」沈嶠欣慰,心道還是謝陵好說話。

兩鬢星白,要染黒,頭髮依舊束髻,這不用改,許多女子平日也這樣梳,眉毛需要略略修整一下,雙頰抹點胭脂,嘴唇塗點口脂,有個大概模樣即可,不必講究太細,再換上女裝繡鞋,雖然身形看著彆扭,表情也僵硬陰冷,但總算眉目不失俊美英氣,算是別有一番風情。

沈嶠見他緊繃,便笑道:「你別怕,從前玄都山上那些道祖肖像舊了,都是我一筆一划重新描紅塑色的,畫像與畫人總還有些異曲同工之妙的。」

一切做罷,他起身又從頭到尾端詳一眼,點點頭:「還成,你可要攬鏡自照。」

對方顯然一刻都沒興趣朝那面銅鏡看上一眼,直接就將冪籬戴上。

眼不見為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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