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嶠二人回到吐谷渾王城時,寒冬已然來臨,以往從這裡經過去西面諸國的商隊變得很少,整座王城與他們離開時截然不同,呈現出一種冷冷清清的景象。
「但這只是暫時的,」街上賣糖人的小販說道,「冬天往西,路會很難走,所以許多商隊都是秋天出發,來年春天回來,等過了冬,這裡人又多起來了!」
他是漢人,十幾年前跟隨經商團隊經過這裡,認識了一名吐谷渾姑娘,從此在這裡定居成婚生子。
沈嶠似乎天生有種親和力,令人如沐春風,倍感舒服,方才晏無師在糖人攤子面前站了好一會兒,小販也沒有與他說話,沈嶠從後頭走過來,僅僅詢問了一兩句,小販就帶著一臉「他鄉遇故知」的表情跟他閑聊起來。
「其實這城裡漢人不少,連吐谷渾的王公貴族都說漢話,著漢裳,只是終歸地處西域,尋常人輕易都不願離鄉背井。」
沈嶠笑道:「說得是,你的妻子一定十分美麗賢惠,才能將你留下來。而且我聽你說話,應該是讀過不少書的學問人罷,卻肯為了她千里迢迢留在此地,這份夫妻情深,實在令人羨慕!」
小販被他一誇,帶著不好意思又驕傲的神色,撓撓頭道:「承蒙您的誇獎,我幼時上過幾年私塾罷了,稱不上學問人哩!您這是剛從哪兒回來呢,一身風塵僕僕的,是跟隨商隊回來過冬嗎?」
沈嶠道:「我們一路遊歷,往西走了一段,眼看日漸寒冷,未敢再繼續走下去,便又回來了,聽說王城前些日子還有蟠龍會,現在想必已經結束了?」
小販:「早就沒了,人都散了,不過今年也是熱鬧,來了不少舞刀弄劍的江湖人,我這兒賣糖人,也沒多少生意,反倒是多了這些人之後,那段日子這條街時不時便有人拔刀相向,嚇得我趕緊回家躲了幾日呢!」
沈嶠:「這麼說,城裡現在半個江湖人都沒了?」
小販:「沒了,蟠龍會結束不久,就已經走得乾乾淨淨,您看那些客棧,原本都是人滿為患的,現在倒好,價錢降下來都住不滿呢!不過啊,我聽說齊國被周國滅了,說不定來年西行的商隊都要少許多呢!」
沈嶠原本還擔心「晏無師身死」的消息一旦傳出去,宇文邕的性命會有危險,卻沒想到他們離開長安幾個月,竟已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不由轉頭看了旁邊的晏無師一眼。
後者頭上戴著冪籬,將表情擋住,讓人看不明晰。
沈嶠:「齊國被滅?竟是這樣快么?難道沒有遇到抵抗?」
小販嘆了口氣:「誰知道呢,興許是周國軍隊太強了罷,唉,算起來,我老家還在齊國呢,可惜這些年雖然遠在吐谷渾,也總能聽見國主昏聵的消息,沒想到那麼大一個國家,竟真的說沒就沒了!」
沈嶠:「北方一統,對百姓總是有好處的,等安定下來,那些往來西域的商隊只會更多,不會更少。」
小販重展笑顏:「說得也是,那就承您吉言啦,我還等著有朝一日中原真正太平了,領著妻兒回老家看看呢!」
他拉住沈嶠聊了大半天,意猶未盡,瞧見晏無師一直站在旁邊不言不語,好似在盯著糖人瞧,這才想起自己的買賣,忙笑道:「這位娘子是您的妻子罷,莫非也是吐谷渾人?」
沈嶠:「這是舍妹。」
晏無師:「妻子。」
沈嶠:「……」
小販:「……」
沈嶠估摸著晏無師故意這樣說,應該是因著作女裝打扮而不滿,但他在外人面前也不能多說什麼,只好輕咳一聲,亡羊補牢:「這位是我表妹,性子有些執拗,您別見怪。」
他不解釋還好,這一解釋,小販立刻想像了一出表兄妹相愛而不得,私奔千里的戲碼來,登時連連點頭:「我明白,我明白!」
沈嶠一頭霧水,心說你明白什麼,我都不明白。
那邊晏無師指著糖人:「要這個。」
他的聲音低沉,根本不像女聲,但小販沒多尋思,畢竟塞外風沙大,吐谷渾女子也有聲音粗啞的。
聽見晏無師的話,小販精神一振:「您要什麼,我都能給您澆出來!」
晏無師:「馬、牛、羊……」
沈嶠哭笑不得:「只來一個就好了罷,太多了你拿著有什麼用?」
晏無師:「那要一個。」
小販笑道:「好好,那是要馬還是要牛羊?」
晏無師指了指沈嶠:「他。」
小販一愣:「哈?」
晏無師:「澆一個他。」
沈嶠雖然沒有涉及過男女情愛,但經過方才的誤會,再看人家小販曖昧的眼神,哪裡還會不知道他誤會了什麼。
他對小販說道:「他只是在開玩笑,要不就澆個羊罷。」
晏無師:「不,就要你。」
又問小販:「可以?」
小販彷彿感覺到冪籬之下灼灼逼人的目光,忙道:「可以可以!當然可以!」
沈嶠扶額。
小販手藝的確不錯,話起手落,不到一刻鐘,一個糖人就栩栩如生地出現在眼前。
畢竟是飴糖澆灌而成,不可能將五官也清晰呈現出來,但對方身背長形布囊往前走的模樣氣度,儼然有了沈嶠的神韻。
沈嶠笑道:「果然是隔行如隔山,瞧您這手藝,沒有十年苦練是做不來的罷!」
小販哈哈一笑,被誇獎得很開心:「好說好說!」
晏無師接過糖人,拿到冪籬下面,咔嚓一口把頭咬斷,含到嘴裡,嚼得嘎吱嘎吱響。
沈嶠:「……」
為免小販過於奇怪和關注,他給了錢,趕緊將人拉走。
周主滅齊,這意味著北方將被統一,陳朝與突厥勢必不願看著周朝坐大,一定會想方設法對宇文邕下手,因為太子宇文贇現在根本看不出明君之質,如果宇文邕一死,周國就會群龍無首,形同散沙。
照這樣的推測,晏無師必得趁早出現在長安,出現在宇文邕身邊,讓所有人都看到他沒有死。
在當世五大高手圍攻之下還安然無恙的晏無師,從此名望地位必然更上一層,不管這種名望好不好,大家總歸會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對宇文邕下手。
但問題就在於,現在的晏無師,雖然沒死,可同樣受了重傷,魔心破綻還在,更麻煩的是,不僅性情大變,還分裂為好幾個性情,其中有的性情更會說本人的壞話,這要是拿去唬唬普通人也就罷了,在聰明人面前就很容易露餡,更不要說竇燕山、段文鴦這樣的人精,肯定試探一下就能看出不妥了。
沈嶠正在沉思之際,晏無師已經將糖人的腰都啃完了,正在朝「大腿」部分進發。
看見這副模樣,誰能相信此人是晏無師?他若是在段文鴦等人面前這樣表現,十有八九會被人打得連渣都不剩下罷?
沈嶠忍不住嘆了口氣,拉著人進了一間食肆,坐定詢問:「方才你也聽到那人說的了,可有什麼想法?」
晏無師掀起冪籬,將剩下的糖人都咬進嘴裡,兩頰咀嚼一動一動,面無表情看著他。
沈嶠涵養絕佳,可見狀也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你現在雖然是謝陵的性情,但應該也能聽懂我的話罷?」
晏無師嗯了一聲。
沈嶠:「那你有什麼打算,我直接帶你回長安尋你的徒弟嗎?」
晏無師:「不。」
他似乎很不情願說話,甚至為此微微蹙眉,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道:「傳訊,給他們。」
沈嶠頷首:「也行,等邊沿梅收到訊息過來與你會合,你們再商議對策,浣月宗在齊國的勢力不小,等入了齊國,應該就能找到浣月宗的人了罷,具體該如何傳訊?」
晏無師:「不記得了。」
言下之意,是「謝陵」現在並不記得。
沈嶠又想嘆氣:「罷了,此事且從長計議,等我們到北周再說也不遲。」
說話的工夫,夥計已經將飯菜端上來,這裡的條件要比之前他們在小鎮好上許多,可點的也不再只是羊肉湯和油餅,大冬天的,盤子里還能看見菰菜的影子殊為不易。
此處位於市集中心,他們臨窗而坐,正好從二樓往下看,樓下做小買賣的人頗多,吆喝聲討價聲此起彼伏,在他們樓下正好有一個人在跳舞賣藝,他手裡還抱著一根碩大狼毫,伴隨他翻跟斗或跳躍,蘸了水的狼毫會在地上拖出一條飄逸輕靈的痕迹,細看竟是模仿東晉王右軍《蘭亭集序》的行書。
這個表演新奇有趣,很快吸引了不少人聚集圍觀,本地人未必個個都識字,看得懂他所寫的內容,但賣藝人姿勢利落優美,每每能夠贏得許多喝彩。
沈嶠見晏無師看得專心,本也漫不經心跟著掃了一眼,卻在看見地上狼毫拖過留下的那些字跡時,心弦一動,忽然就有種觸類旁通,醍醐灌頂之感。
那人的功夫甚至算不上武功,僅僅只是粗糙的市井拳腳功夫,但他很聰明,將西域舞蹈與拳腳相結合,既像在跳舞,又像是在雜耍,中間還能抽空寫字,旁人看著有趣新鮮,有錢的頂多給幾個銅板,也就足夠這個賣藝人一天的吃喝了。
但此人並不因為別人僅僅是在看個熱鬧,就隨意敷衍應付,即使用碩大狼毫在凹凸不平的地面寫出來的《蘭亭集序》並不好,放在中原立馬能惹來無數行家嗤之以鼻,然而他一筆一划,認真專註,渾然忘我,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之中,雙目一瞬不瞬頂著地上,落筆輕重,筋骨圓瘦,不肯絲毫馬虎。
武道十分玄妙,它講究天賦,講究勤學,更講究悟性,有時候苦練數日乃至數年沒有進展,一旦偶有所得,恍然大悟,立馬就能進入一個新的境界。
而現在,沈嶠看著那個賣藝人的一舉一動,腦海里卻自然而然浮現出一幅情景。
情景里,那個賣藝人變成了沈嶠自己,手裡也不再是狼毫,而是一把劍。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海之波瀾,山之嶙峋,俱似大道,妙契同塵。
他行雲流水地舞出一套劍法,像極了玄都山的滄浪劍訣,可沈嶠又知道,那分明不是滄浪劍訣,而是他自創的劍法。
慢慢地,那套劍法在腦海中成形,沈嶠幾乎忘卻了周遭萬物,他甚至忘記了自己還在客棧之中,忘記了自己身邊帶著個晏無師,便騰地起身朝外門奔去,一路足不沾塵朝城外飛掠而去。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將這套劍法印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