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師語帶詫異:「你又沒有吃過,怎知是玉蓯蓉?分明是毒藥。」
沈嶠雖然受了內傷,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但毒藥和補藥他還是分得清的。
「玉蓯蓉只能治外傷,於我沒有太大用處……」
方才雪庭一掌將他胸骨打斷一根,現在呼吸起伏都覺得刺痛不已,但對於習武之人來說,這種外傷已經算是三不五時的常事,尤其沈嶠與昆邪一戰之後,受的傷更是數不勝數,斷骨頭之類的根本不足一提,比較麻煩的還是內傷。
晏無師懶懶道:「那你吐出來好了。」
那東西已經被沈嶠吞入腹中,哪裡還能吐出來?
事實證明跟晏無師打嘴仗是完全無用的行為,沈嶠索性閉上嘴,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他並沒有睡多久,即使閉上眼,身體也總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警戒狀態,醒來的時候才剛剛過了晌午,再看四周,晏無師已經沒了蹤影。
晏無師獨自走了?這個想法從沈嶠腦海浮現出來。
他勉力坐起身背靠石壁,盡量不牽扯到傷口,濕潤藤蔓從頭頂垂下,水珠滑落在他頰邊,帶來冰涼的觸感。
胸口原本的刺痛化為隱隱作痛,可見玉蓯蓉還是起了作用的,沈嶠盤膝運功療傷,一周天之後,體內真氣在全身流淌,為四肢百骸帶來暖洋洋的酥麻感,連帶內傷的傷勢,似乎也有所好轉。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山洞通往洞口的狹道正好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沈嶠沒有起身,因為他從步伐節奏聽出了來人的身份——自從眼睛壞了之後,他便有意訓練自己的耳力,甚至琢磨每個人步伐上的細微不同,時日一長,他的耳力比尋常習武之人還要更敏銳兩分。
果然是晏無師走進來,手裡還提著一串麻雀。
沈嶠:「你出去過了?」
晏無師嗯了一聲:「把你的山河同悲劍借我一下。」
沈嶠自然不會認為晏無師拿劍是為了殺自己,他將寸步不離身的劍遞過去,一面問:「你在外面沒碰上雪庭罷?」
話剛落音,他就發現對方拿了自己的劍,居然是用來給麻雀剃毛。
「你作甚!」沈嶠怒道。
晏無師奇異反問:「你吃麻雀連毛吃的?」
沈嶠氣血翻湧,差點沒又吐出一口血:「那是師尊留給我的山河同悲劍!」
晏無師好整以暇:「阿嶠何必動氣,小心吐血。祁鳳閣在你心目中如同天人,可他畢竟還要吃五穀雜糧,便是他背著你用著這劍刮鬍子,你又怎麼知道?」
說話間,幾隻麻雀的毛都已經被他剔了個乾淨,難為晏無師提著一把長劍,居然也能舉重若輕,用出匕首的效用來。
他又將劍放入溪流中,洗刷掉沾在上面的麻雀毛,方才還劍入鞘,送回沈嶠手中,還用冰涼冰涼的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好啦,祁鳳閣死了那麼久,就算你真拿著這劍去刮鬍子,他也不可能跳出來罵你。劍在心中,不在身外,也只有你會這般寶貝,看看人家郁藹,那『君子不器』被我折了,人家二話不說直接換了把新的,也沒見他跑去祁鳳閣墳前嚎啕大哭罷。」
沈嶠已經氣得不想和他說話了,得虧剛剛才運過一回功,不然真要嘔血了。
晏無師心情倒似不錯,找了塊乾燥地方,堆點枯葉樹枝,點了火摺子,把麻雀串起來烤。
不一會兒,焦香四溢,飄散開來。
他扭頭朝沈嶠望去,對方正閉目運功,側面白玉一般,在日輝之下綻露溫潤光華,青色衣領將一段線條美好的脖頸包裹其間,在近乎禁慾的清冷之中,又透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溫軟。
晏無師平生見過的美人不計其數,其中不乏作態若高嶺之花凜然不可侵犯的,可卻從沒有人能像眼前這人一般,閉目宛若神佛,睜眼則有三千紅塵溫柔。
正想到這裡,沈嶠便睜開眼睛:「等夜深人靜時,我回去看看吳伯和阿輕罷。」
晏無師泰然自若將麻雀一隻只從樹枝上剝下來:「我說過,雪庭要維持佛門光輝形象,必然不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對他們下手,雪庭出現之後,那處宅子的存在已然暴露,吳彌會知道如何自處。」
他生性涼薄,對旁人生死素來很少放在心上,在他看來,吳彌既然是浣月宗中人,為了浣月宗死,那也是他應有的歸宿,便是那個阿輕,晏無師也絕不會有半分同情心軟,然而他也很清楚沈嶠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怕他這話一出口,對方立馬就要回去瞧瞧。
若換了從前,晏無師只會冷眼旁觀,但今時今日,他卻竟然會為沈嶠釋疑。
晏無師:「你知道我為何帶六隻麻雀回來嗎?」
沈嶠一愣,不明白他為何忽然這麼問,還當有什麼深意,微微歪頭,還真就認真思考起來。
晏無師不知從哪兒剝下一塊樹皮,將烤好的麻雀放在上面。
沈嶠一看,當即就差點控制不住麵皮抽搐。
只見樹皮上面,整整齊齊碼著六隻麻雀,五隻間距一致圍住中間那一隻。
晏無師:「這叫梅花雀。」
沈嶠:「……」你自己想的名字罷?
晏無師:「要先吃中間那隻,才能吃旁邊的。」
沈嶠:「……為何?」
晏無師:「因為這樣看起來會舒服些,若你把旁邊的拿走了,『梅花』便殘缺不全了。」
沈嶠無言以對,疑心他病又犯了,忍不住看了對方好幾眼。
晏無師神色自若,還朝他回以一笑,柔聲道:「阿嶠,我一番心意,你忍心這樣浪費了么?」
沈嶠從來沒指望自己的捨命相救能得到對方感謝,但若是這種感謝的方式……那也太奇怪了罷!
可想想晏無師這人的行事作風,沈嶠又覺得下次便是他又弄出個什麼「梨花雀」「桃花雀」也不會令人吃驚了。
畢竟不是所有人在客棧用飯時都能無聊到把碟子里的青豆都一顆顆碼起來的。
他遲疑片刻,終於拈起中間那隻麻雀,嘗試著咬了一口。
除了沒放鹽之外,味道還算可以。
沈嶠問:「你現在傷勢如何?」
晏無師微微一笑:「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說罷竟是毫無介懷將手遞過來。
手腕穴道素來為命門之一,無論武功多高,若被拿住則對方不敢輕舉妄動,若換了「謝陵」作出這樣的舉動倒還不稀奇,可沈嶠知道不是。
他捺下心頭異樣,將手搭了上去,沉吟片刻:「有些內傷,但不重,休養一兩日應該就能好,這山中陰冷潮濕,處處不便,避上一兩日也就罷了,總不能躲太久,你可有什麼打算?」
晏無師:「先去漢中,再到長安。」
沈嶠訝異,那樣一來,就反而繞了一圈。
「我以為你會直接去長安的,入了長安,有浣月宗勢力在,又有周主庇護,雪庭也不敢妄動。」
晏無師:「我沒死的消息,既然雪庭已經得知,其他人就算現在還不知,再過些時日也必然會知。你能想到要回長安,別人肯定也能想到,從此處到去長安的必經之路上,定會有無數埋伏關卡。」
沈嶠嗯了一聲,這一層他也想到了。
晏無師哂道:「你當雪庭等人殺我,目標只在我么?」
沈嶠:「他們真正想對付的,應該是周主。」
晏無師:「不錯,我也曾說過,佛門想要擴大影響,只能通過當權者來實現,所以他們就萬萬不能落下弒君犯上的污點,否則就算沒了宇文邕,將來任憑哪一個皇帝即位,也不可能重用佛門,至於突厥人,六合幫,法鏡宗等,由他們來做這件事,不僅名不正言不順,還會有重重麻煩,還不如讓宇文邕身邊的人動手來得快。」
晏無師的話如同一道閃電,瞬間照亮沈嶠先前不曾涉及的區域:「皇后阿史那氏是突厥人!」
「孺子可教。」晏無師調笑一聲:「阿史那氏被宇文邕冷落防備已久,自然很願意幫段文鴦添上一把柴火。還有太子,太子好逸惡勞,鎮日玩樂而不思進取,皇帝對其不滿久矣,太子自己也明白,若不趁著老爹還沒生出廢黜之心前先下手為強,他的太子之位未必還能保住。」
沈嶠為他的話所震,好一會兒,方道:「太子生為人子,當不至於……」
話到一半,有些說不下去了,沈嶠忽然想到郁藹,自己與他的感情,難道會比皇帝與太子少多少?可對方還不是毫不留情地下了相見歡,天家向來以無情聞名,太子未必就做不出弒父之舉。
晏無師嘆了口氣:「阿嶠,你又不笨,唯有心軟二字,時時牽絆住你,令你對人對事,總往好處去想,而不揣測其陰暗處,若沒有我在身邊,你可怎麼辦呢?」
若沒有你在身邊,我的日子怕只會更加平順百倍罷!沈嶠差點脫口而出。
但他溫厚君子,哪裡說得出這樣的話,被對方這句話,反而將注意力拉回原來的話題上。
如此想來,這盤棋果真是步步驚心,環環相扣。
晏無師這邊出事,浣月宗群龍無首,魔門其它二宗必然按捺不住給浣月宗找麻煩,邊沿梅自顧不暇,肯定會疏忽宇文邕那邊,皇后和太子,一個是枕邊人,一個是親兒子,邊沿梅再厲害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跟在皇帝身邊,他們想對皇帝做點什麼,那的確比武功高手直接去刺殺來得簡單方便多了。
沈嶠咳嗽兩聲:「那麼漢中呢?」
晏無師:「齊王宇文憲在漢中,還有些兵力,先過去看看情況,再入長安。」
沈嶠明白了。
晏無師覺得宇文邕凶多吉少,所以要提前一步找好退路,太子崇佛,對浣月宗沒什麼好感,晏無師也看不上太子,所以決定押在齊王宇文憲身上,在此之前,浣月宗必是對宇文憲也下了不少功夫的。
雪庭覺得他們會去長安,其他人必然也會這樣覺得,只怕沒人會想到他們反倒去漢中。
論狡兔三窟,沒人比晏無師更精於此道。
山裡的夜似乎來得尤其早,日頭剛剛西斜,頭頂樹葉已經密密麻麻吸取最後一絲光亮。
洞穴中柴火噼啪作響,總算驅散春夜裡的一絲寒意。
但沈嶠沒有運功,而是在睡覺。
與雪庭的這一次交手,他還是受了不小的傷,即使有朱陽策真氣護體,但他畢竟是肉體凡胎,眼下境界與雪庭相差有些遠,受的傷斷不可能一兩日便好,夜裡還發起熱症,額頭滾燙,陷入夢魘。
夢中光怪陸離,各色人物紛紛登場,沈嶠深陷其中難以自拔。
他最仰慕崇拜的師尊提著沾滿鳥毛的山河同悲劍質問沈嶠,為何將劍拿去剃鳥毛,沈嶠滿腹委屈地說:「師尊,那是晏無師乾的。」
祁鳳閣捏住沈嶠的下巴,將劍拎到他面前:「你看這上面還有什麼?」
沈嶠獃獃一看,發現劍身上居然還沾了黑色的發須,登時脫口而出:「師尊,您果真用山河同悲劍凈面么?」
「胡鬧!」祁鳳閣怒道:「這明明你是拿著為師的劍去玩,還賴在別人身上,昨日剛剛教會你『誠』字,今日你便明知故犯,看來不罰不行了!」
「弟子知錯了!」沈嶠嚇了一跳,下意識喊道。
可祁鳳閣好像沒聽見他的認錯,反倒還命他躺下,然後拿起一塊碩大石頭壓在他身上:「既然錯了,就要懲罰,你便在此好好待著,沒有為師吩咐,不準起來。」
沈嶠不知師父從何處想出這種古怪的懲罰方式,只覺得胸口被壓得又悶又疼,幾乎喘不過氣來,不由趕忙求饒:「師尊,您將石頭挪開罷!」
然而祁鳳閣卻聽而不聞,轉身便走,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
「弟子錯了……師尊別走……」
沈嶠閉著眼睛,雙眉緊蹙:「胸口好疼……」
晏無師聽見他的呢喃,睜開眼睛低頭看去,便見火光之下,對方眼角隱有淚痕,竟是在夢裡哭過了。
他伸手過去,觸手濕潤,本以為淚水剛流出來,應該還有餘溫,誰知卻是冰冷的。
這樣一個人,幼時必也是被千嬌百寵長大,否則如何會養成這樣柔軟的心腸。
晏無師想道,又聽見對方不知夢見什麼,忽然喃喃吐出兩個字:「謝陵……」
他神色一怔,忽而浮現出一絲詭異殘忍,像是面具陡然被破開。
很快,暴虐,疏離,溫柔等種種表情,俱在臉上一閃而過,如同千萬張臉同時爭先恐後想要主導一張臉上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慄。
體內的氣息開始奔涌亂竄,像極了之前無數次走火入魔前的徵兆,晏無師驀地閉上眼!
過了一會兒,他復又睜開雙目,伸手摸向沈嶠的臉頰,細細摸索,一路蜿蜒往後,扶住脖頸,將人往上微微撈起,然後低下頭,含住他喃喃不休的囈語,悉數吞沒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