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見他神色變幻,只當他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還安慰道:「先帝素來不喜佛道,當今陛下登基之後,對佛道的限制就放寬了,還重新將佛門奉為國教,道長你在長安城也可以行走無忌,不必擔心被人盤查了。」
沈嶠苦笑,這難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嗎?
「那陛下為何又不肯守父喪?」
此話一出,兩名士兵俱都緊張起來,左右四顧,見沒人注意,方才低聲道:「此事哪裡是我等能夠知曉的,道長還是不要多問的好!」
沈嶠又問:「那你們可知齊王宇文憲如何了?」
二人都搖頭表示不知。
他們僅是最底層的兵卒,齊王的行蹤的確也不是他們能過問的。
既然如此,沈嶠也沒什麼可問的了,他謝過二人,喝完茶,又見他們帶著犯官家眷準備啟程,便向對方辭別,解下系在柵欄的韁繩,翻身上馬,朝長安方向而去。
一進長安城,沈嶠並沒有感覺太大的變化,依舊熱鬧非凡,依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遠比來時看到的其它州府要繁華數倍,唯一的區別是,街道上,尤其是通往皇城那一條大街的官家人似乎要比從前多一些,或四處巡查,或押送犯人,犯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與沈嶠在城外看到的一樣,他們愁容滿面,於這份熱鬧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沈嶠駐足看了一會兒,隊伍中孩子的哭鬧讓他心有不忍,但他很明白,且不論這一家子的罪行是否冤枉,就算自己救了他們,也沒有辦法安置他們,到頭來還可能令他們受更多的罪。
更何況,往後只怕還有更多的人,落入與他們一樣的境地。
救一家一姓易,救天下蒼生難。
他暗暗嘆息一聲,移開視線,轉身離去。
沈嶠先去了晏無師原來在京城的少師府,他並未近前,只遠遠望一眼,毫不意外看見那座宅子如今已被查封,大門上鎖,庭前冷落,京城寸土寸金,唯獨此處周圍連馬車都甚少路過,旁人似乎擔心自己與其扯上關係,皆避得遠遠的。
邊上倒有幾個挑擔子賣菜的,還有人來買,只是仔細觀察他們神色,卻都能看出一些異樣,不像尋常小販,倒像是特意等在那裡的。
若換了從前,沈嶠必然想也不想就上前詢問了,但他現在與晏無師相處多了,不知不覺潛移默化,也懂得凡事多觀察細節,此時察覺那幾人的異常,就沒有再上前。
邊沿梅在京城也有兩處宅子,一處是官邸,宇文邕賜下的,與少師府一樣,一處則是私宅,知道的人少些,但也並非秘密,當日沈嶠在長安時,邊沿梅誤會他與晏無師的關係,還特意帶他認過地方,熱情邀請沈嶠上門作客,令沈嶠有些哭笑不得。
官邸與少師府一樣,遭遇了被查封的處境,門前也有人喬裝改扮暗中監視。
私宅倒還在,門雖然關著,但沒有上鎖。
邊沿梅這座私宅位於城西某條巷子深處,附近住的多是小有家產的書香門第,既少了高官顯宦的車水馬龍,又不像商賈市井那般吵嚷,倒是極佳的隱蔽之處。
沈嶠沒有推門,而是翻了個牆。
以他的武功,就是翻牆,也翻得悄無聲息,姿態瀟洒。
宅子收拾得很乾凈,草木儼然,片塵不染,但冷冷清清,半個人影也沒有。
沈嶠在裡頭走了一圈,每個屋子都推門進去,但什麼也沒有發現。
邊沿梅去了哪裡?
這些年浣月宗勢力與北周政權相結合,被宇文邕許以高位,倚為左右臂膀,長安相當於浣月宗的大本營,但浣月宗在魔門三宗里算是比較特殊的,晏無師只收了邊沿梅和玉生煙兩個弟子,餘下勢力都分散各地,顯得有些「人丁單薄」,如今京城人去樓空,再要尋找,便如大海撈針了。
東廂房裡傳來一聲細響,極其輕微,聽著像是桌案不小心被撞挪了一下。
這剛好是沈嶠還未進去的最後一個屋子。
屋子裡的人似乎將呼吸也壓到了最輕,但於沈嶠而言,依舊是清晰可聞。
他推開門,一步一步,走向屏風那一邊。
壓抑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沈嶠在床榻前停住腳步,彎腰伸手。
一聲驚呼從床底發出,還沒等沈嶠碰到對方,一個小小的身影已經從裡頭竄出來,向門口跑去。
但還沒跑上幾步,人就生生頓住,連帶啞穴也被點了,聲音半點發不出,只能滿臉驚恐。
「你別怕。」她聽見有人這麼說。
「我是上門來尋故友的,豈料故友全家都搬走了,所以進來看看,你是誰?」俊美出塵的道人溫和道,繞到她面前。
這樣一個人,怎麼看也不像個壞人,她狂跳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沈嶠解開她的啞穴。
小女孩年紀不大,滿面塵土卻掩不住原本的白嫩,從衣著上看,應該是出身富貴之家,且從小嬌養長大的,只不知為何會跑到此地。
「你又是誰?」女童大著膽子回問。
沈嶠笑了:「我叫沈嶠,是玄都山的道士。」
「沈嶠?」女童似乎在思考,「是《禮記》中為榆沈的沈?《列子·湯問》中的員嶠山?」
「是,正是那兩個字。」沈嶠為對方小小年紀就擁有的淵博學識而驚嘆,「你又是哪家千金,為何會藏在此地?」
女童終究年紀不大,再是穩重成熟也綳不了太久,聞言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我聽舅舅提過沈道長,沈道長應該不是奉命來找我的罷?」
沈嶠也被她繞得有點糊塗了:「你舅舅是誰,我又奉誰的命令?」
女童:「我是竇家阿言,我母親乃襄陽長公主。」
沈嶠明白了:「你所說的舅舅,應當是先帝罷?」
竇言點點頭:「我家中有人監視,那些人想讓我入宮去見陛下,我只能偷偷跑出來,原是打算來此處尋邊叔,沒想到沒找著人,外頭又有人在找我,我又不敢出去……」
沈嶠蹙眉:「這到底怎麼回事?你母親乃先帝長姐,當今天子的姑母,誰又敢為難你們?」
話剛落音,他便想到,除了皇帝,又有誰敢為難他們,可不就是皇帝么?
竇言咬住下唇,似有難言之隱,沈嶠也沒有繼續逼問,反是溫聲道:「這宅子里的人怕是早走了,你留在這裡枯等也無用,不如先歸家去,有你阿娘在,陛下總不敢如何的罷……」
「不不!不能回家!」竇言連連搖頭,「我若回家,陛下必要召我入宮,屆時阿爹阿娘也攔不住,我小命便不保了!」
沈嶠見她說得這樣嚴重,一時也沒了法子,正要詢問她的打算,外面便傳來一陣喧囂,腳步聲接踵而來,緊隨其後的是宅子大門被狠狠推開的動靜。
「此處不是什麼要緊的地方,想來人早就已經走光了,你們不必再進去,我一人去看看便可。」
說話的聲音聽著有些熟悉,沈嶠細思片刻,想起一個人名。
楊堅。
竇言嚇得躲在他身後,扯著他的袖子:「快走,快走!」
見沈嶠沒動,她頓了頓腳,直接跑回原先那屋子,約莫是又往床底下躲去了。
竇言剛跑進去,楊堅已經大步走了過來,正好與站在院子里的沈嶠碰了個正面。
沈嶠面色平靜,反是楊堅大吃一驚。
「你……」他剛開口說了個字,旋即又閉上嘴,往外看了一眼,又朝沈嶠作了個手勢,意思是讓沈嶠不要說話。
沈嶠看懂了他的暗示,點點頭,等他先開口。
楊堅卻眉頭緊鎖,臉上變幻莫測,像是在猶豫要說什麼。
反是屋子裡的竇言沒等到動靜,忍不住悄悄從裡頭走出來,扒在門上往外偷看,她自以為隱蔽的動作被楊堅瞧見,後者面露意外,上前幾步,竇言嚇得差點又跑回去。
「沈道長可知邊大夫行蹤何處?」他竭力壓低聲調,而是語速飛快。
沈嶠自然是搖首。
「我受人之託,如今卻無法履行,只能煩請沈道長援手,幫我將竇家小娘子送至蘇家暫避!」
蘇家?沈嶠面露疑惑。
楊堅:「就是美陽縣公府上!」
就在此時,外面傳來高聲詢問:「不知隨國公可有發現,可需要小人幫忙?」
楊堅忙以高聲回應:「不必了,我這就出去!」
他也無法再多說,只朝沈嶠拱了拱手,便轉身匆匆離去。
說話聲隱隱從門口傳來,過了片刻,人陸續走光,大門重新合上,還被上了鎖。
竇言從屋裡探出頭,面色惴惴。
沈嶠告訴她:「人都走了,隨國公讓我先將你送到美陽縣公府上暫避,你看如何?」
竇言想了想:「也好,美陽縣公與我阿爹素來交好,應該是阿爹託付他的,那就有勞沈道長了,此事會不會為你帶來麻煩?」
沈嶠笑道:「不會,舉手之勞而已。」
他帶著竇言輕輕鬆鬆翻了牆,按照竇言所指的方向,繞小路前往蘇家,竇言想來從未見過如此出神入化的輕功,一路上驚得合不攏嘴,及至蘇家後門時,看沈嶠的神情已經滿是敬畏。
沈嶠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包子頭,又從蘇府後門翻牆進去。
竇言一邊給他小聲指點:「過了這個庭院,前面第二間屋子就是書房,我曾隨阿爹來過,美陽縣公白日里都會在那裡面……」
以沈嶠的身手,潛入蘇家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蘇威好端端正在書房看書,冷不防被一大一小從外面推門進來,差點沒驚得大聲叫人。
好在他還認得沈嶠與竇言,將欲出口的話堪堪忍住,換了個相對正常些的語調:「沈道長?竇二娘?」
竇言從沈嶠懷中下來,脆聲道:「世伯且勿驚詫,阿言此來並無惡意!」
蘇威忙起身開門探望,見外面無人窺視,方才重新關上門,回身道:「你們怎會來此?阿言,我聽說竇家如今被陛下派去的人團團圍住,為的就是找你。」
竇言黯然道:「是,都怪我為父母帶去麻煩了,陛下唯恐爹娘將我藏匿,如今正盯著竇家,我暫時回不去呢,只能過來求世伯庇護了。」
沈嶠道:「我們在邊府上遇見隨國公,是他讓我們過來找蘇縣公的。」
蘇威嘆了口氣:「罷了,你們且隨我來。」
他也不細問其中原因,想來已知一二,反倒是沈嶠自入了長安,便覺一切事情均出乎意料之外,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蘇威起身將書架推開,露出後面隱蔽的暗門,又帶他們從暗門進入暗道,最終來到另一間屋子。
屋子並非不見天日,窗戶外面還有綠蔭掩映,日光隱隱綽綽透了進來,若放在夏日,必是避暑佳處,但同樣也隱藏了自己的位置,讓別人很難找到這裡來。
窗邊立著一人,背對他們,負手而立,見蘇威推門而入,轉身瞧見竇言,不由驚訝:「二娘?」
竇言一路上表現得頗為成熟,及至看見此人,卻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五舅舅!先帝舅舅是被表兄所殺的!」
此言一出,在場數人俱都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