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你可知你在說什麼?」宇文憲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錯了。
竇言吸了吸鼻子:「我在旁邊都看見了,陛下重病在床,表兄過來了,說,說……」
她驟然見了至親,心中有些激動難平,連話也一時說不全。
宇文憲按住她的肩膀,扶著她坐下:「別著急,你慢慢說。」
蘇威則親自斟了水遞過去。
捂著溫熱的杯子,竇言似乎也漸漸找回說話的力氣:「表兄過來探望陛下,卻對陛下說:你怎麼還不死,你早點死了,我才好早點繼位,有你在一日,我便不得舒坦,好不容易令你躺在床上起不來,你卻還不肯斷氣,平白折騰人!」
一字不漏複述這番話對竇言來說並不困難,她自小早慧,熟讀典籍,還曾勸諫過宇文邕要為了國家忍辱負重,不要對皇后阿史那氏過於冷待,宇文邕十分喜愛這個外甥女,還曾感嘆竇言為何不是男兒身,從小就將她養在身邊,竇言更小的時候,有幾年是在宮裡頭過的,即便後來回到家中,她出入宮廷也很自由,不必像常人那樣經過重重盤查關卡。
有鑒於她在宗室里美名遠播的聰敏,宇文憲絲毫不懷疑竇言這一番話的真實性。
宇文憲面露驚怒:「他果真這麼說?」
竇言點點頭:「那時候陛下生病,表兄壓抑已久的脾氣開始逐漸暴露,我不願與他多照面,聽見他來了,便先在寢宮裡找一處地方避開,結果就聽見表兄對陛下這麼說……當時陛下氣壞了,說他忤逆,是不孝子,還要讓人起草詔書,說要廢太子,但表兄讓陛下不要白費力氣了,還,還……」
她緊緊攥著杯子,小臉蒼白,難掩驚恐,彷彿又回到那一日的情景,她躲在厚厚的帷幕之後,透過那一條縫隙,瞧見宇文贇站在龍榻之前,彎腰將宇文邕身上的被子扯高,然後……
「他悶死了陛下!宇文贇悶死了陛下,我都瞧見了!」竇言嗚嗚哭了起來,難以自已。
屋子裡一時無人說話,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竇言的哭泣聲。
宇文憲神色變幻不定,半晌怔怔無言。
蘇威則震驚之色久久未退,他竭力避開朝政,閑居在野,任憑宇文邕如何邀請也不肯出任官職,只因與宇文憲、普六茹堅等人私交甚篤,方才冒險收留了宇文憲,卻沒想到會聽見一樁事關皇權謀逆的驚天內幕。
皇室中父子相殘已非奇聞,但宇文贇早就被立為太子,這皇位遲早都是他的,若宇文贇這還等不及,迫不及待想殺了父親,那可真是喪盡天良了。
沈嶠問竇言:「宇文贇知道你聽到了,所以要捉你?」
竇言紅著眼點點頭:「當時我躲在裡頭一動不敢動,生怕被宇文贇發現,他走了之後我才出來,他在外面宣布陛下駕崩的消息,我趁亂趕緊跑出去,誰知卻被宇文贇發現,他疑心我可能看見他殺了陛下的事情,派人追到家中,借表兄妹敘舊之名想讓我進宮。」
蘇威:「你父親與襄陽長公主可知此事?」
竇言:「表兄生性多疑,我怕他們知曉內情之後會在表兄面前露出形跡,所以不敢對他們透露隻言片語,阿爹阿娘只當我因為先帝駕崩而悲痛不已,表兄除了國喪,立時就派人上門來,我怕阿爹阿娘攔不住,便獨自偷跑出來,本想去邊家找人,誰知道那裡已經沒人了。」
這時敲門聲響起,蘇威開門出去,片刻後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湯麵。
「阿言餓了罷,先吃點東西再說。」
竇言畢竟是個不足十歲的小童,再如何聰穎冷靜,餓了好幾頓之後,再看見這碗湯麵,禁不住垂涎三尺,二話不說低頭便吃,往日錦衣玉食養出來的慢條斯理不翼而飛,顯出幾分狼吞虎咽。
宇文憲看得心酸,忍不住道:「慢點吃,別噎著了。」
沈嶠:「宇文贇既是這般為人,難道先帝在位時竟毫無察覺?」
他也曾見過宇文邕一面,對方實在不像這麼昏聵的人。
蘇威想起還未介紹沈嶠,便對宇文憲道:「齊王殿下,這位是玄都山的沈道長。」
宇文憲嘆了口氣:「沈道長有所不知,先帝在世時,對太子管教甚為嚴厲,因知太子嗜酒,甚至不允許東宮有半滴酒出現,太子久有不滿,只因先帝還在,不得不苦苦忍耐。」
接下來不用多說,沈嶠也已經明白了。
宇文贇壓抑太久,性情難免出了偏差,變得暴虐好殺,可父親正當壯年,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繼位,他就等不及下手了。
至於宇文贇就算身為太子,能否以一己之力暗害宇文邕,眼下再追根究底也無益了。宇文邕禁佛禁道,滅了北齊,又準備與突厥人打仗,仇人遍天下,多的是人願意和宇文贇合作,單是一個皇后阿史那氏,近水樓台,就比別人多了許多機會。
沈嶠忽然想起晏無師,他先前對宇文贇的評價,對北周朝局的論斷,眼下竟是一一實現。
思及小廟裡的那一幕,他心頭微顫,不由深吸口氣,強壓下來。
「我在城外聽說,宇文贇大興土木,修築宮殿,還抓了許多上疏進言的人?」
他並非周朝百姓,又因宇文贇的確不得人心,此時直呼其名,也無人覺得不妥。
蘇威:「此事說來話長。先帝駕崩之後,按照禮制本該守喪月余,陛下卻只守了十來日,就下令除服,當時朝中便有許多人進言,請陛下遵從孝道,陛下卻說宇文氏祖上乃鮮卑人,不必遵循漢家禮儀,天家的事情也用不著大臣們胡言亂語,以後再有進諫者,他一律當作亂臣賊子,杖責之後全家流放出京。」
宇文憲接道:「陛下又嫌現在住的宮殿過於狹小,沒有天家氣派,要重修殿宇,又在宮外修一座園林,供皇家遊獵休憩,此前朝廷伐齊,本就耗了不少人力財力,先帝不肯向百姓增稅,就讓人將從齊宮運來的財物悉數沒入國庫,誰知陛下登基之後就將這一筆財物調出來,又轉入內庫……」
說及此,他苦笑了一下:「許多人因此上疏,又被陛下打壓了一批。」
沈嶠蹙眉:「虎父犬子,可惜了!」
周朝眼看蒸蒸日上的國運,難道真要斷送在此子手中不成?
宇文憲搖首:「道長用心武道,對朝中的勾心鬥角也許不是很了解,陛下這一招,明著是將錢財挪為己用,實際上卻是排除異己,試探到底誰才是真正忠於他的人。那些眷戀先帝,又或者不肯一心一意跟著陛下走的,他自然要先下手為強,免得留下後患,陛下畢竟當了許多年的太子,這些帝王心術,他自然是熟能生巧。」
蘇威冷冷道:「是啊,治國一竅不通,剷除異己倒是無師自通,弄得齊王殿下還得跑我這兒來避禍!」
宇文憲連連苦笑。
沈嶠想到晏無師曾說過要扶助宇文憲的話,便道:「恕貧道直言,自古有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贇倒行逆施,恐怕會令先帝心血付諸東流,周朝大好局面也會隨之被打破,如今齊國剛剛併入版圖,根基尚且不穩,突厥人又虎視眈眈,伺機而動,而齊王殿下素有威望……」
宇文憲作了個手勢,他沒有故作驚恐惶惑,反是神色黯然:「我知道沈道長想說什麼,陛下登基之後,便將我手中兵權悉數收回,又命人日夜監視我的宅子,將我一家老小都軟禁在府中,且不說先帝對我恩重,我根本就沒有那份心思,若真要圖謀不軌,豈不反倒遂了他的心思,好讓他給我扣上一個亂臣賊子的罵名?」
蘇威:「沈道長有所不知,先帝駕崩之後,陛下便將先帝的禁令一一解除,又重新奉雪庭禪師為國師,如今陛下身邊的元貴妃,也是雪庭禪師的俗家弟子。」
有雪庭這尊大佛坐鎮,通過暗殺來消滅宇文贇的手段基本是不可能實現的,而明著來的話,宇文憲又沒有太多的優勢,他自己也並不願意因此大動干戈。
竇言早就吃完了面,小臉恢復血色,正認真聽他們說話。
宇文憲見狀一笑:「道長將阿言送過來,我還未向您道謝。」
沈嶠:「舉手之勞而已,齊王不必掛懷。」
宇文憲:「道長此來長安,可是有何要事?」
沈嶠:「我受故人之託,本想來京察看先帝安好,誰知還是晚了一步。」
宇文憲:「你所說的故人,莫非是晏少師?」
沈嶠:「正是。晏宗主早在身陷重圍之際,就已料到京城很可能遭遇突變,他曾對我說,若先帝有何不測,就來找齊王。」
宇文憲苦笑:「我明白晏宗主的意思,只是他高看我了。如今我手上兵權所剩無幾,打起來除了血流成河,讓無辜之人白白送命,還有何益呢?」
蘇威不贊同道:「那殿下也總不能就這麼坐以待斃罷?您帶兵多年,軍中威望甚隆,就算此時手無兵權,只要登高一呼,還是會有許多人肯響應的,屆時未必就沒有翻身的餘地。」
宇文憲怒道:「那宇文贇若拿我的家人要挾,我能如何呢?難道可以不顧他們的性命,還一心一意要登上那皇位嗎?如此一來我與宇文贇又有何不同呢?名不正則言不順,宇文贇才是繼位之君,即便他對先帝做了那樣的事,又有幾個人知曉呢?哪怕我帶了人衝進皇宮,有雪庭在,照樣可以帶著宇文贇從容而退,到時候他們據地為王,周朝又要內亂,好不容易統一北方的大好局面就要蕩然無存,這都是我和弟兄們這些年辛辛苦苦拼下來的,我又如何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間接導致周朝動亂的罪人?」
蘇威默然不語。
竇言彷彿聽懂了,淚光盈盈,泫然欲泣。
沈嶠忍不住暗暗一嘆。
有些人天生註定仁厚心軟,這與有沒有殺人,或者殺過多少人無關,亂世之中,這種性子註定不可能成為梟雄,所以就算宇文憲就算知道怎麼去做,他也做不出來。
「無畏啊,你素來不願與宗室多加往來,之所以跟我私交甚篤,不就是因為我與那些不將人命當回事的宗室有所不同么?結果現在反而是你在勸我往那一條路上走了?」
蘇威長嘆,拱手一拜:「是我失言了,還請殿下不要怪罪!」
宇文憲扶住他:「你最是知我的,別人說我出身富貴又能用兵,馳騁沙場殺敵無數,可若能選擇,打從一開始,我就不願意從戎,寧可找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帶一家老小過去,養花弄草,那才是人生極樂啊!」
可現在,造化弄人,堂堂威震八方的齊王只能躲在這裡苟延殘喘。
宇文憲見眾人黯然,反是主動詢問沈嶠:「道長如今作何打算?」
沈嶠想了想:「不知齊王可知邊沿梅的下落?」
宇文憲搖搖頭:「先帝駕崩之後,邊府一夜之間人去樓空,誰也不知道他們去哪裡了,想來是邊兄早知有今日之禍,所以早早避了開去,說起來,他可比我有先見之明多了。」
蘇威:「沈道長若是不嫌棄,就先在蘇府住下罷,當日您於我蘇家有恩,家母時常記掛,舍弟又對道長武功人品敬佩有加,如今正巧,我也可以帶母親與弟弟出來拜見您。」
既然宇文邕已死,邊沿梅又不見蹤影,自己雖然想儘快找到晏無師,但他也不知道應該往何處去尋,只能慢慢打聽浣月宗或合歡宗的動靜,而長安四通八達,消息顯然比在別處要來得靈通許多,暫時在此棲身也不失為一個選擇。
想及此,沈嶠道:「那就勞煩美陽縣公了。」
蘇威笑道:「道長不必見外,喚我無畏即可。」
幾人正在說話,外面又有敲門聲起,蘇威去開門,便見心腹婢女立於外頭:「郎君,後門來了兩人,一大一小,自稱是齊王殿下的部曲,叫顏英,說是帶著齊王府的小郎君過來,想要求見齊王殿下。」
蘇威皺眉:「他們怎會知道齊王在我這裡?」
宇文憲卻道:「是顏英嗎,他的確是我在軍中的得力臂膀,也許是王妃告訴了他,托他帶著七郎先來這裡躲避,先讓他們進來再說罷,我出去見見。」
蘇威帶他們循著原來的暗道從書房出去,來到花廳。
侍女匆匆去傳話,片刻之後,一名懷裡抱著小童的年輕人跟在侍女後面過來了。
宇文憲又驚又喜:「顏英!你帶來的是七郎么?」
對方撲通一聲跪下,熱淚盈眶:「殿下,您想煞顏英了!」
宇文憲朗聲道:「起來,起來!男兒有淚不輕彈,你這是作甚,快起來!」
他將顏英懷裡的小童接了過去,後者捧著宇文憲的臉,認真看了半晌,蹦出一句話:「阿爹,你瘦了。」
宇文憲倏地將他抱緊,好一會兒方才放開:「你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
顏英:「自打殿下您失蹤之後,京中謠言紛紛,都說您是被宇文贇那廝……」
說了一半的話在宇文憲的瞪視下不情不願地改口:「被皇帝軟禁在宮中了,齊王府上下被圍數日,我們都急得不得了,可沒有您發話,我們也不敢做什麼,魏胥就說,為免齊王府有個萬一,讓我先去找王妃,詢問您的下落,再將小郎君們一個個帶出來,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以免皇帝一怒之下做出什麼事來!」
宇文憲:「所以王妃讓你帶七郎出來?」
顏英:「是,王妃說七郎最小,還未上牒譜,就算有什麼事也不容易被找著,又讓屬下帶七郎過來見您。」
自家王妃竟是連最壞的局面都已經想好了,宇文憲聞言心酸,只能抱緊了懷中的小童。
蘇威卻面色凝重:「你說,是魏胥建議你這麼做的?那你帶著七郎過來的一路上,可曾發現有人跟蹤?」
顏英冥思苦想:「應該沒有罷,我小心得很……」
這話才剛說罷,沈嶠神色一變,騰地直起身。
旁人不由注目:「沈道長?」
沈嶠:「有許多兵馬正朝這裡奔來!」
眾人面色陡變,蘇威喝道:「快,進暗室里去!」
宇文憲卻道:「來不及了,對方此來必是尾隨顏英,將蘇家上下包圍,意圖一網打盡,若蘇府交不出人,陛下定不會罷休的!」
顏英一拍大腿:「難道是魏胥那王八蛋故意讓我去找王妃,料定王妃會信任我,說出您的行蹤,再尾隨於我?!」
說話間,大隊人馬已然到了蘇家外面,將門擂得震天響,來勢洶洶,連在花廳里的眾人都能遙聞。
蘇府管家忙過來稟報:「主人,不好了,外頭來了好些人,說是奉陛下之命,前來緝拿齊王的,若我們再不開門,就要衝進來了,這可怎麼辦才好!」
宇文憲長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看來我命中注定在劫難逃,你去將府門打開,我跟他們走就是了,萬勿令他們傷了蘇家的人!」
蘇威頓足:「去什麼去!你就算不出去,我蘇家窩藏包庇罪名也是跑不掉的了,何必管那麼多,你先去躲起來,我自去應付他們,量他們不敢將蘇家拆了!」
「看來美陽縣公是根本不將陛下放在眼裡,寧可窩藏欽犯,禍連全家了!」冷笑聲遙遙傳來,卻清晰可聞。
像蘇威等幾個毫無內功根基之人,頓覺這一字一句如擂鼓敲在每個人心上,俱是重重一震。
走進來的這些人里,當先是曾與沈嶠一道去過陳國的宇文慶,但說話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的人。
此人沈嶠也不陌生,對方見了沈嶠,反是微微流露出訝異之色,旋即哂笑:「沈道長,天涯何處不相逢,怎麼哪裡都能跟你相遇呢?」
「慕容沁。」沈嶠叫出他的名字,淡淡道,「陳恭還好嗎?」
慕容沁笑了起來:「自然是極好的,忘了與沈道長說一聲,我家主公因獻太阿劍有功,已被陛下冊封為趙國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