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泰山往青城山的路程不近,幾乎斜跨了大半個周朝,若想在半個月後趕到,腳程就一定不能慢,所幸眾人里即便像周夜雪這樣的小姑娘,也是曾出門在外連夜趕路的,緊趕慢趕,總算在十天後過了長安,抵達漢中,還剩五天時間,大可放緩行程,走慢一些。
一路騎馬疾行,連馬兒也快要承受不住這樣高負荷的奔波,總算可以停下來喘口氣,大家都很高興,尤其是范元白和周夜雪兩名年輕人,臉上都露出雀躍之色,李青魚沒比他們大兩歲,卻沉穩了不止一個層次,面上冷峻肅穆,從出發到現在都是如此。
試劍大會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一路上都能看見不少提劍帶刀的江湖人士,入了漢中之後,這樣的人就更多了,形形色色,各種兵器。
江湖人多的地方,江湖事就多。俠以武犯禁,許多人有了武功,能夠傲視普通人,難免就會生出自傲之心,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行事也多有放肆,就沈嶠他們路上碰見的恩怨衝突,就有三撥了。
這回來得早,入城之後天剛亮,客棧正好空出不少房間,一樓大堂也稀稀落落。
趙持盈等人先訂了房間,再各自落座。
晏無師身份特殊,這一行人大都對他敬而遠之,趙持盈對這位非敵非友的浣月宗宗主心有忌憚,既不想得罪,也不想太過親近,碧霞宗弟子更被他虐怕了,哪裡還敢惹他,趙持盈帶著兩名弟子,與李青魚正好四人一案,剩下晏無師一人獨坐一案,左右前面俱都沒人,旁人看著有些奇怪。
沈嶠走過去在他對面落座。
晏無師綻露笑容:「阿嶠不忍見我形單影隻,所以特地過來同坐一案嗎?」
沈嶠:「客人只會越來越多,到時候座席不夠,難免趕客,我只是不想給店家添麻煩。」
晏無師見他言不由衷,也不以為意,抬手給他倒了一杯剛溫好的酒:「店家有你這樣的客人,真是三世修來的福氣。」
沈嶠初初一聽,只覺這句話意味深長,再一晃神,卻彷彿錯覺。
晏無師:「這頓飯吃完,我要先走一步,不與你同路了。」
沈嶠有點意外:「我以為你一路同行,為的就是去純陽觀會一會易辟塵。」
以易辟塵的武功,哪怕稱不上天下第一,名列前三卻是沒什麼問題的,晏無師見獵心喜,不親自前去要求交手過招,反倒是奇怪的事情。
晏無師搖首:「易辟塵什麼時候會都行,能夠看別人倒霉的事卻不是天天有。」
他幸災樂禍的語氣太過強烈,以致於沈嶠立馬就想到一個人名:「竇燕山?」
晏無師:「撒出去的魚餌已經夠久了,如今也到了收網的時候,這樣的熱鬧,本座怎麼能不親自前去瞧一瞧?」
沈嶠:「你先前曾告訴過我,雲拂衣跟竇燕山面和心不和,早晚都會有所行動,雲拂衣在六合幫內的勢力還不夠強大,所以她不得不藉助黃家及其背後的突厥勢力來暗中進行。」
晏無師:「不錯。」
沈嶠:「你能夠及時得知他們的一舉一動,想必是也在其中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罷?」
晏無師笑吟吟道:「我家阿嶠就是聰明,竇燕山是個城府疑心都很重的人,輕易不會讓不信任的人近身聽見什麼機密,正是因為他這一份謹慎,六合幫這些年來才能一步步坐大,成為稱霸大江南北水流運輸的龍頭,你猜我是如何突破重圍,在裡頭布下暗線的?」
沈嶠蹙眉,思索片刻,緩緩道:「我猜不出。」
晏無師一笑:「其實很簡單,竇燕山的確很謹慎,但他身邊的人就未必。他有一名貼身侍從,跟了他八年,精明強幹,卻有一名心愛女子,那女子家裡人需索無度,屢屢向她要錢,女子不願為難心上人,卻苦於毫無辦法,這時候我讓邊沿梅派了人去幫她解決難題,並做了一件事。」
沈嶠:「通過她去控制竇燕山的侍從?」
晏無師搖頭失笑:「阿嶠,你太天真了,竇燕山的侍從既然精明能幹,這樣簡單粗暴的法子,又怎麼適合用在他身上?邊沿梅只不過讓對方通過這些事情博取那女子的好感,偽造身份,假作他們家多年不聯繫的遠房親戚,得到女子家人的信任,又以女子遠房堂兄的身份出現。」
沈嶠:「這也太曲折了。」
晏無師:「你不要小看這一層親戚關係,若只是毫無關係的外人,別人憑什麼相信你的好意,而多了這一層身份,就相當於讓對方少了一層戒心,如此相處下來,女子對堂兄信任有加,又將這位堂兄介紹給了竇燕山的侍從。」
這一環扣一環的手段,聽得沈嶠暗嘆不已。
此人將朝堂江湖都當作遊戲,眼高於頂,狂妄自大,所以才會樹敵無數,最終被五大高手圍攻,差點落得身死名裂的結局,但除此之外,沒有人能夠否認他的武功能耐手段。
沈嶠:「照你方才說的,竇燕山的侍從精明強幹,那位堂兄又要如何博取他的信任?」
晏無師好整以暇地微笑:「利益。這世上,唯有共同的利益可以讓人緊密結合在一起,比兄弟夫妻更加親近。那侍從跟著竇燕山,日日耳濡目染,必然看遍了許多驕奢淫逸的大場面,可他自己卻依舊是一名侍從,你覺得對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來說能甘心嗎?如果女子的堂兄現在給他提供了一條賺錢的門路,讓他也能擁有自己的生意買賣,久而久之,你覺得他會不會視對方為盟友摯友?」
沈嶠恍然:「所以你特地選了一個精明的人,正是知道他不會甘於現狀,而非選擇一個老實巴交的人?」
晏無師:「老實人也有老實人的弱點,這世上哪裡有完美無缺的人呢?」
沈嶠點點頭:「說得是,你當日若非自視過高,不將其他人放在眼裡,也不至於後來被廣陵散和竇燕山等人有機可趁。」
這話顯然是在調侃。
可他卻忽略了晏無師的臉皮,後者徐徐笑道:「你錯了,那是我過去的弱點,而非現在的。」
沈嶠忍不住笑:「閣下現在的弱點是臉皮比那泰山的石頭還要厚罷?」
他臉上常有笑容,和煦溫柔,卻很少大笑暢笑。
此刻雖未大笑,唇角卻止不住笑意綿綿,連眼睛都變得明亮起來,如被雨水浸潤過的玉石,活色生香。
「那是優點,不是弱點。」晏無師屬於想到什麼就要去做的人,這個念頭才剛冒出來,他的手已經覆在沈嶠手背上了。「本座現在的弱點是你啊!」
沈嶠搖搖頭,臉上像是聽見什麼更好笑的事情,手想抽回來,卻被對方緊緊握住。
「晏宗主,有些把戲,玩一次也就生膩了,何必一玩再玩?一個人再傻,總不可能連著跌入同一條河流罷?」他的話裡帶著一絲也許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自嘲。
「你還記得我上回與你講的那個故事么?」晏無師笑容不變,眼睛盯住他,手卻不肯鬆開。
在這之前,沈嶠從來沒有將兩人的關係往不該想的方向去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在經歷過那樣的「自作多情」之後,他對晏無師的無情涼薄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知道此人鐵石心腸,任是誠意拳拳,只怕也是一廂情願,很難打動對方,實則內心深處,沈嶠早已不敢輕易去相信,曾經的記憶太過深刻,以致於他不敢再輕信此人,生怕重蹈覆轍。
然而此時此刻,被對方的灼灼目光望住,沈嶠心頭咯噔一聲,感覺自己就像被猛獸盯上的獵物,不得結果誓不罷休。
「掌柜的,那邊明明還有兩個空位置,你怎麼就說客滿了!」大嗓門自不遠處傳來,分散了兩人的注意力。
沈嶠趁機抽回手,四下一看,卻見客棧不知何時已經坐滿了,唯獨剩下他們這一張桌案,因自己與晏無師分坐對面,便還剩下左右兩邊可以坐人。
時下的人並不習慣與陌生人同桌,一般也不會有人硬要去跟不認識的人一起坐,但有的人並不介意,而且仗著自己身有武力,覺得對方也不好拒絕,便時常會引發江湖風波。
掌柜顯然不願看見此處也變成另一處風波現場,忙賠笑著解釋,說只要稍等一會就有客人用完飯離開,到時候便可以空出位置。
大嗓門卻不願將就,與他同來的幾人看著也都是不好惹的人物,他們不僅是瞧見滿屋子就沈嶠他們那裡還空出兩個位置,更是看見沈嶠身穿道袍,面善好欺,而晏無師甚至連兵器都沒有,好像都是可以隨意揉捏的軟柿子,若現在換作兩個凶神惡煞的大漢坐在此處,他們未必敢妄動。
「這幾人我曾見過,是桃花塢的人,桃花塢自打併入合歡宗門下之後,便趾高氣揚,目下無塵起來,打著合歡宗的旗號在外頭胡作非為,旁人顧忌合歡宗的名頭,不願輕易得罪罷了。」
「難怪這般囂張啊,跟狗仗人勢似的……」
「噓,小心禍從口出,他們武功也不賴的,上回連天山玉劍子都折在那個大嗓門手裡頭呢!」
「喝!」另一人倒抽一口涼氣,「天山玉劍子可稱得上二流高手了!」
「可不?要不然他們怎會如此囂張,那大嗓門是桃花塢塢主的弟弟,外號斷流刀……」
「哦——我聽說過,斷流刀爾德明,原來是他!」
旁邊一桌的人說話聲不大,卻悉數入了晏無師和沈嶠之耳。
那頭大嗓門已經撥開掌柜,朝他們大步走過來。
范元白和周夜雪年輕氣盛,見狀就要起身攔阻。
晏無師自然輪不到他們來護著,但沈嶠為人和善,又對碧霞宗有大恩,這半年在泰山小住,更與眾人相處融洽,他不像晏無師那樣心血來潮指點江山,而是有問必答態度極好,教弟子的時候也讓范元白他們在旁邊看著,令碧霞宗眾人受益良多,范元白等人待他如師如兄,自然見不得他被無禮唐突。
趙持盈畢竟比他們老成持重,她動也沒動,只是朗聲道:「掌柜的,方才我給天字第六號桌點的羊肉煲,你怎麼還未送過去,浣月宗晏宗主和沈嶠沈道長都久等了!」
這兩個人名,尤其是前面那個一喊出來,登時就像凜冽寒風刮過客棧大廳,連帶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
那個大嗓門原本抬起的腳步生生停在半空,再也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