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無師屢屢調戲,態度一日日變化,沈嶠不能說毫無察覺,但打從心底,他並未覺得自己有什麼姿色可言。
大丈夫立於世,首要是品行,至於容貌,女為悅己者容,哪怕如鄒忌宋玉那樣的美男子也很注重容貌,但身為方外之人,沈嶠素來是沒有這種講究的,所以他根本不明白晏無師到底喜歡他哪裡。
正因這種疑惑,他將晏無師的態度解讀為「心血來潮」,畢竟對方這也是有前科的,若是毫無防備,指不定什麼時候又會被賣一次,沈嶠自問論心計,他絕不是晏無師的對手,因而內心深處戰戰兢兢,總有一處心存疑慮,未敢輕信。
說到底,這也是晏無師自己做的孽。
當日沈嶠明明已將他當做朋友,冰心玉壺,天地可鑒,可他嗤之以鼻棄若敝履,面上還言笑晏晏,背地裡卻跟桑景行聯繫上,轉眼就把人親自奉上,將沈嶠一片赤誠之心擲於地上生生踩得粉碎,如今再想挽回,破鏡難圓覆水難收,他也許還得慶幸自己看上的是沈嶠,換作別人,經此一事,不說性情大變,鎮日尋思著要報仇雪恨,起碼也不會再對晏無師有半分信任好感。
但沈嶠終究是個例外,此子待人至誠,別人待他一分好,他必要還別人十分十二分。
吐谷渾王城之外,晏無師先是因身受重傷而分出諸多性情,又因陳恭之故,晏沈兩人深入婼羌地底,不得不有諸多牽連糾纏,後來合歡宗聞訊殺至,晏無師肯當機立斷,捨身引開最棘手的桑景行,令沈嶠得以喘息逃離。雖說沈嶠很清楚,以晏無師的姦猾狡詐,不可能預先半點準備都沒有,但他眼見對方決然離開,內心又如何會不受半點震撼動搖?
此舉,便是晏無師後來回想起來,也甚為得意。
他對沈嶠上了心,更是將這人性情言行由里到外摸索得徹徹底底。
若是別人,聽見晏無師戲弄調侃諸多輕薄之辭,即便不勃然大怒,也必然要尋思著如何逃離晏無師身邊,與他一刀兩斷,避得越遠越好,但沈嶠卻並不如此。
對沈嶠而言,晏無師畢竟剛剛才在青城山上救了自己,恩情是其一;普六茹堅來信求援,沈嶠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必是要走一趟的,兩人目的地一樣,此其二。
這兩樣加起來,比「不想受到對方言語和行動上的糾纏」要重要許多,所以沈嶠會先將個人感覺放至一邊,先做更重要的事情。
這樣的認真嚴謹,多一分則顯得古板,少一分則偏於虛偽,偏偏在沈嶠身上,許多人都覺得理所當然,毫無違和之處。
這人當玄都山掌教的時候聲名不顯,旁人提起他,頂多再加一句「祁鳳閣的得意弟子」,再無其它,如今他行走江湖,卻先是讓人想起他是沈嶠,然後才是其它。
晏無師自負半生不受他人擺布,活得恣意瀟洒,為所欲為,不曾想到頭來依舊栽在這一人身上。
他由來覺得人性本惡,從不相信會有真正的良善,即便是有,在他眼裡,也成了軟弱。
偏偏沈嶠是個意外,晏無師從不對誰妥協的本性,竟願為了沈嶠而讓一讓。
天下人都覺得好的人,晏無師不覺得好,他也不屑一顧,若是晏無師覺得好,天下人也覺得好,他自然更要趕緊下手搶過來,不管是強取豪奪還是潤物無聲,總歸要先將人撥攏到懷裡,再細細調教,讓對方也心甘情願。
總的來說,目前進展還算順利。
饒是晏無師,也不禁有些自得:本座縱橫江湖數十年,就算不以身份武功壓人,倒貼過來的男女也數不勝數,平生頭一回如此在某一人身上如此花費心思,若還不能手到擒來,那他前頭也算白活了,不如一頭撞死算了。
所以當沈嶠提出約法三章,「以禮相待,非禮勿視,不能有輕薄舉止」云云時,晏無師自然無有不應。
答應得這樣爽快,反而令沈嶠有些疑慮,不過既然人家已經答應下來,他若還糾纏不放,就顯得矯情了。
隔天一大早,兩人啟程趕路,夜晚若是湊巧能路過城鎮,就順便在城內歇息。
江湖人餐風飲露,夜宿郊外是常事,但如果可以選擇,誰都願意有個溫暖舒適的地方可以落腳,如非迫不得已,哪怕是武功高手,也是寧可投宿客棧的。
晏無師和沈嶠也不例外,兩人一路疾行,只花兩日工夫就到了離長安不遠的西寧鎮。
長安在望,總算可以緩一緩,左右明日就能入城的了,晏無師也道:「普六茹堅雖然形勢危急,可還沒有急到片刻也等不得的地步,現在已經傍晚了,先在此地歇下。」
沈嶠知道他素來很重視自己的儀容,每回出場時儀錶堂堂,威風凜凜,私底下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去打理,讓堂堂浣月宗宗主風塵僕僕入城,晏無師必然是不肯的,便答應下來。
選了一家頗具規模的客棧,兩人走進去,沈嶠生怕他又說出什麼同榻而眠之類的話來,在掌柜問「兩位可是要兩間上房」時,便搶在他前面答道「是」。
晏無師也不反駁,笑眯眯地任由他作主。
掌柜見狀不由笑說了句「二位郎君是兄弟罷,感情可真好」。
晏無師:「我們不是兄弟。」
掌柜啊了一聲,有點遲疑:「那是……」父子?
晏無師什麼也沒說,只朝他曖昧地笑一笑,又朝沈嶠看了一眼,還朝掌柜又笑一笑。
掌柜見多了各色各樣的人,當下也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晏無師:「沒法子,他這兩天與我鬧彆扭呢。」
掌柜一張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都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那個啥,您二位都是人中龍鳳,交情想必也不一般,既有這個緣分,還是互相讓一些,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沈嶠:「……」那個啥是啥,你倒是說清楚!
可掌柜偏偏跟著晏無師語焉不詳,他總不能特意去糾正人家,倒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掌柜給他們訂好了房間,晏無師又要了一個包間,讓人上些酒菜。
包間里有四張食案,並排置於一面,另外一面則為的是讓客人可以在用飯時叫些歌舞作陪,眼下沒有舞姬起舞,自然顯得有些空曠。
沈嶠在靠近門的一案坐下,晏無師卻沒有坐在他相鄰的那一案,而是隔了兩桌才坐下,坐在最靠角落的那一案。
「晏宗主何故如此?」沈嶠不明所以。
「我一看見你的臉,便想伸手摸一摸,可我既然答應了你以禮相待,自然還是離遠些才好,免得我在你心中又成了毫無信義的反覆小人。」
晏無師這番話,不僅無辜,而且大義凜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才是被沈嶠覬覦的那一個。
沈嶠有些無語,片刻想起方才之事:「那你方才有意誤導掌柜說那些話,以禮相待又從何說起?」
晏無師更是無辜:「我哪裡誤導了?我由頭到尾就說了兩句話,你也聽得清清楚楚,我們不是兄弟,這句話難道有錯嗎,難不成阿嶠想與我稱兄道弟?第二句鬧彆扭更是沒錯了罷,是那掌柜自己淫者見淫誤會了,實是怪不得我的。」
沈嶠在與他口舌較勁方面已經有深刻的認識,聞言只余無力。
晏無師笑了一下:「你要求的,我都做到了,怎麼還不滿意?」
頓了頓,他又柔聲道:「阿嶠,本座這輩子另眼相看的人不多,願意相讓的更是沒有,你是唯一一個。」
柔中帶剛,溫言軟語又隱含強硬,真是令人束手無策。
沈嶠蹙眉:「我寧可不要這樣的特殊。」
那可由不得你。晏無師笑而不語。
沈嶠想了想,鄭重道:「晏宗主心意莫測,委實令人無法揣摩,我更不知,以我這樣平平無奇的資質,又哪裡引得晏宗主另眼相看?今日既然將話說開,能否請晏宗主坦誠告之?」
晏無師:「阿嶠,你的好處有很多,我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他先開了句玩笑,見對方有點無語,又笑道:「單只心軟這一點,這世上就無人比得上你。」
沈嶠鬱悶:「我不知心軟何時也成了好處,只記得晏宗主向來看不慣心慈手軟之人。」
晏無師悠悠一笑:「要不怎麼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呢?」
好么,說了半天,又被耍了,沈嶠知道自己從他嘴裡是問不出答案了。
他越發認定對方不過又是心血來潮,眼下擺在沈嶠面前的就兩條路:要麼等晏無師興趣消退,不再糾纏,他得以耳根清凈;要麼等他武功超過晏無師,將對方狠揍一頓,讓晏無師從此不敢糾纏。
酒菜上來,二人各自動筷,不再多言。
食過一半,晏無師喝了口酒,笑道:「喜歡一個人,難道非得說出什麼原因么,就像你討厭一個人,看著他面目可憎,卻說不出理由,這不是一樣的道理么?你不能因為我對你喜齣戲謔,就覺得我一番真心是假的,這樣讓我情何以堪呢?」
這話乍聽好像還有幾分正經,但其實也全是歪理,沈嶠心道,想正正經經與這人長談一番,怎麼就這麼難呢?
他想說的話在肚子里轉了幾道,正欲出口,聽見那桌細微動靜,不由循聲抬頭,便見晏無師低頭吐了一口血。
沈嶠臉色大變,顧不上其它,急急起身上前扶住他:「你怎樣了,是酒里有毒?!」
因沈嶠未動那壺酒,所以一下子就想到酒的問題。
更因想到自己曾中過相見歡的經歷,當下臉色比晏無師還難看。
卻見晏無師忽然展顏一笑,將他按在懷中:「關心則亂,阿嶠你真是口是心非!」
沈嶠瞪眼:「你,你沒中毒?」
晏無師抹去唇角血跡:「咀嚼時不小心磕破唇齒,可能上火了而已。」
上火能上到吐血?
騙鬼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