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嶠的眼睛沒有瞎,所以他也不可能認錯人。
讓他驚異的是對方膽子之大,除了換上一身道士裝束之外,連容貌也未加修改,頂著分毫未動的一張臉,就這麼坐在陳國皇宮之內,成為陳國皇帝的座上賓。
眾所皆知,陳朝是儒門的地盤,說得不好聽點,汝鄢克惠視如禁臠,不許別人染指,像佛門天台宗同樣在陳朝境內,就被臨川學宮遮掩得光芒黯淡。
論單打獨鬥,晏無師自然不懼汝鄢克惠,但畢竟強龍難壓地頭蛇,堂堂浣月宗宗主扮作道士入宮見陳主,意圖搶奪儒門的陣營,招來儒門圍攻,這種事情傳出去將會很不好聽,在沈嶠看來,對方完全沒有必要如此自找麻煩。
話說回來,晏無師就是晏無師,若事事都在別人意料之內,也就不是晏無師了。
興許是沈嶠在晏無師身上停留的時間過長,坐在他旁邊的白門觀道士也注意到了,偏過頭低聲道:「沈道友,你認識那邊的道友嗎?」
沈嶠:「不認識,我也剛到建康,正要請張道友介紹。」
張道士道:「我只認得你對面那兩人,是京中藍水觀的道士,那藍水觀比我們白門觀還殘破,也不知那兩人是怎麼蠱惑了天使混進來的!」
沈嶠哭笑不得,歷來同行相輕,別看道門修的都是仙風道骨的長生之道,其實內里也是人心百態,樣樣不少。
「我聽說先前已經有道友被皇帝陛下召見過了,想來是陛下不甚滿意?」
張道士:「陛下想求長生,自然要向道門請教,奈何那些儒生極力反對,這京城之中的道觀,以東海觀最大,陛下原本尋的是東海觀的道士,聽說問仙問到一半時,被儒門的人知道了消息,那汝鄢克惠也真是討厭,竟請了太后施壓,當場戳穿東海觀道士的仙術,將他們趕出宮去。」
說及此,張道士露出一絲幸災樂禍:「不過若非如此,又哪裡有我們出頭的餘地呢,那東海觀道士想要獨佔鰲頭,才輕易被驅趕,若整個建康城的道士能聯起手來,也未必會懼怕那臨川學宮呢!」
沈嶠心說恐怕你們加起來也不是汝鄢克惠的對手。
「如此說來,怎麼今日我們入宮,卻不見臨川學宮的人出面?」
張道士:「你初來乍到,也難怪不知,今上登基不久,始興王起事造反,汝鄢克惠正隨軍陣前協助平叛呢,太后坐鎮居中調度,總理朝政,不耐天氣燥熱,移駕到別宮去處理朝政了。」
沈嶠恍然大悟,難怪皇帝無所忌憚,原來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
「若太后那邊發現此事,她未必會發作在皇帝身上,但總會遷怒我們的罷?」
張道士:「無妨,我早打聽清楚了,太后雖然出身儒門,但對佛道也並不排斥,不像汝鄢克惠那個老頑固,恨不得將陳國境內的佛道都消滅乾淨,知道得了皇帝青眼,我等謹言慎行,總不至於出事的。」
他為人不錯,倒是對沈嶠知無不言,不過就算日後太后會遷怒怪罪,也抵擋不住人心向上,榮華富貴的誘惑,這不,東海觀的道士剛被驅逐出去,皇帝一徵召,這裡就又是座無虛席了。
當然,還有個假道士。
沈嶠不禁又朝晏無師望去一眼,對方目不斜視,兀自斂眉靜坐,倒真有幾分得道風采。
少頃,伴隨內侍一聲唱諾,一名唇上微須的年輕人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眾人起身行禮。
陳主的步子不快不慢,帶著一種貴族特有的閑適從容,這樣的步伐由來已久,頗有兩晉風流的章法,在許多推崇門閥的人看來,這才是上位者應有的姿態。
其他道士顯然不會像他想得這樣多,見皇帝到來,都紛紛在腦子裡開始轉動,希望今日能討得皇帝歡心,從此更上一層樓。
陳主坐下之後,先問眾道士:「朕閱遍諸子典籍,儒家重仁義,佛家重來世,唯獨道家重今生,不知各位道長,對此有何高見?」
座席最靠近,說明越得皇帝重視,眾人按序一一作答。
其中一名姓林的道士道:「佛家說人有三世,然則前世來生,誰又能夠感知,所謂前世積德,今生富貴的說法,道門並不認同,正如陛下之所以位居九五,乃是陛下為天上紫微帝星托生,既是帝星,又何來前世來生?因此貧道認為,此言甚謬!以陛下之天資,若勤加修鍊,何愁不能白日飛升,回歸仙班?」
陳主大感興趣:「依道長之見,那朕要如何修鍊,才能回歸仙班?」
林道士:「呃,道家修鍊之法,根基為內家功法,輔以珍貴丹藥,自能得道成仙,貧道于丹葯煉製上頗有心得,願為陛下驅策。」
陳主:「好好,那你說的內功心法,又該如何去尋?」
林道士面露尷尬:「貧道慚愧,人各有長,貧道專精鍊丹,對內家功法上不甚了了,不過玄都山與青城山俱是百年道門,陛下若遣人前去,他們想必無所不從。」
沈嶠:「……」
他對林道士這種拉人下水的行為很是無語。
陳主卻冷哼一聲:「玄都山接受了北朝冊封,聽說還要在長安建觀,不過北朝走狗耳,這樣的人能有什麼大才?青城山倒是可以派人去瞧瞧,易辟塵若真有能耐,朕也不妨效仿玄都山,給他冊封個名號,好讓他為朝廷效力!」
席間卻忽然有人發出輕笑。
陳叔寶怒目喝道:「爾乃何人!」
晏無師放下手中酒樽,絲毫不以君王發怒,侍衛戒備為意,緩緩道:「我笑陛下有眼不識金鑲玉,明明在座就有高人,卻非要捨近求遠,易辟塵空有名號,卻敗在狐鹿估手下,有何厲害可言?」
陳叔寶冷笑:「哦?這麼說,你口中所說的高人,就是你自己了?」
晏無師:「那倒不是。」
陳叔寶生來就是皇后嫡子,受封太子,一路順風順水,除了剛登基時受到的驚嚇,除此之外何曾有過不順坎坷,自然也目無餘子,更何況他是皇帝,這樣的態度再正常不過。
晏無師沒等對方發怒,就朝沈嶠的方向指過來:「皇帝要找高人,卻對高人視而不見。」
沈嶠:「……」
他終於知道晏無師到底混入此中是來做什麼的了。
這是來無事生非的,俗稱砸場子。
難道自己逃避之舉傷他至深,以致於他要這樣來報復自己?沈嶠不由如此想道,心頭掠過一絲惆悵。
陳主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循著晏無師所指,望向沈嶠所坐的方向。
這一望,不由輕輕咦了一聲。
方才沈嶠坐在門口,因為光線太亮,皇帝反而沒有過多注意,如今仔細端詳,發現對方竟還是個芝蘭玉樹一般的人物。
陳主不禁詢問:「你是何人,在哪座道觀清修?」
事已至此,沈嶠不能裝沒聽見,他直起身體,拱手施禮:「有勞陛下垂詢,貧道山喬子,自北方遊歷而來,目前借住於白門觀。」
陳主方才因晏無師狂妄而起的怒氣,此時竟消弭無形,反還對沈嶠和顏悅色,露出笑容:「道長既能得人推薦,想必在外間名氣赫赫,只是朕未嘗聽聞而已?」
沈嶠道:「陛下過獎,貧道不過一山野道人,籍籍無名,無人問津,貧道也不知方才這位道友何故要舉薦貧道。」
直接將皮球又踢了回去。
陳主不以為意,他對晏無師是半分興趣也沒有了,又問沈嶠:「不知道長在煉丹上有何心得?」
沈嶠搖頭:「貧道不擅煉丹,貧道只修一道。」
陳主:「所修何道?」
沈嶠:「有情道。」
這是他對宮中來使胡謅的話,此時面對皇帝,竟也原封不動照搬過來。
陳主奇道:「何為有情道?」
沈嶠:「常人修道,越是講究清心寡欲,遠離凡塵才能得道,我這無情道,卻是要身在十丈軟紅之中,閱遍人間榮華富貴,細心享受體味,方能成道。」
他一本正經,神色肅然,誰也不會想到他是在信口胡說,而只會疑惑自己從沒聽過有這種道。
晏無師笑吟吟又喝了一口酒,心道我家阿嶠也學會面不改色地誆人了。
陳主大喜:「這不就是朕尋尋覓覓已久的道么,請道長長留宮中,教授於我!」
沈嶠道:「貧道雲遊四海,行蹤不定,只因有感陛下一心向道,方才入宮為陛下稍解疑惑,請陛下恕罪。」
陳主輕笑:「道長說話有些前後矛盾了,你既修的是有情道,自然心戀人間富貴,朕就能賜你富貴極致,為何你反倒推辭起來,莫不是欲擒故縱,欲迎還拒?」
這位年輕天子僅僅是不喜歡理政,喜歡享樂罷了,並非代表他腦子不靈光,恰恰相反,他在琴棋書畫歌舞詩詞方面都別有建樹,堪稱天子中的才子,遠比楊堅要射獵廣泛得多了。
沈嶠面不改色:「陛下此言差矣,有情之道,並非一定得流連皇宮才能修得,豈不聞紅塵繁華,秦樓酒肆,何處不是修習之所,再者,貧道如今有幸得瞻陛下天顏,已是足夠,只是有些話,不吐不快。」
陳主挑眉:「講罷。」
沈嶠:「有情道非止人間富貴,亦是意味著萬民福祉,衣食住行,雖然人人都貪戀前者,但陛下身為一國之君,也望莫要忘記後者才是。」
所謂有情道,其實是沈嶠隨口胡說試探皇帝的,他沒想到陳主當真喜形於色,心裡不由有些失望,所以才說了這番話來勸諫。
陳主不以為然:「道長倒是操心得多,你這樣的神仙樣貌,流落在外豈不暴殄天物,若想勸諫朕,自當留下來,日日與朕論道才是。」
說到最後,話語意味深長,令人浮想聯翩。
沈嶠聽著有些異樣,卻萬萬沒想到皇帝竟會對他生出別樣心思,只是覺得見面不如聞名,陳國雖然立足南方,疆土不遜北國,但陳叔寶的表現明顯遠遠不如楊堅。北方正磨刀霍霍,楊堅忙著穩定匈奴,安定朝野,陳叔寶不去平亂,反倒對長生煉丹起了興趣,照這樣的趨勢,說不定再過幾年,就勝負立定了。
兩人一問一答,視旁人於無物,旁邊那些急於出頭的道士早就不滿了,紛紛你一言我一語,有的為皇帝出頭,指責沈嶠不識天恩浩蕩,有的則忙不迭向皇帝自薦,表示自己比沈嶠厲害。
晏無師忽然輕笑:「阿嶠,你現在知道我為何不看好南朝了罷?」
沈嶠未來得及說話,回答他的另有其人:「我竟不知晏宗主與沈道尊駕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說話間,一名女子在眾僕從侍衛浩浩蕩蕩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陳主望而變色,連忙起身束手:「見過母后!」
來者正是陳朝太后柳敬言,汝鄢克惠的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