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言雖為太后,卻不是養在深閨不知外事的婦人,她出身顯赫,早年又拜入臨川學宮門下,這些年臨川學宮在南朝地位穩如泰山,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柳敬言的功勞。
當初宇文慶等人前來南朝遞結盟文書時,晏無師曾與汝鄢克惠交過一回手,當時柳敬言正好微服出宮,自然認得沈晏二人。
她正忙於幫皇帝處理朝政,冷不防聽說皇帝召見了一幹道士,當即便過來干涉。
沈嶠順水推舟混進來,只是為了見見陳叔寶,並無不軌意圖,但當面被識破身份,總還是有些尷尬的。
「貧道此來,並無惡意,唐突之處,萬望見諒。」
他還願意解釋一句,晏無師卻接也不接話,兀自坐著,面色自在,似乎對他而言,富麗皇宮與簡陋寒舍並無不同。
柳敬言可以對陳主擺臉色,卻不能對沈晏二人不假辭色,她非但沒有變色,還溫和柔善,以一國太后之尊向沈嶠還禮:「沈道尊客氣了,道尊肯百忙之中撥冗對小兒指點,乃小兒之幸。」
若以「掌教」稱呼沈嶠,一方面顯得陳國招呼不周,另一方面,沈嶠與晏無師坐在這裡,陳國卻毫無防備,說出來未免尷尬,所以柳敬言稱呼「道尊」,則表示對沈嶠個人的尊重,十分明智。
她又對晏無師道:「晏宗主一代宗師,身份不凡,沈道尊德高望重,人所景仰,我兒有眼不識泰山,未能以重禮相待,以致怠慢二位,還請貴客勿怪,我願代他賠禮。」
眾人見堂堂一國太后,對晏無師與沈嶠客客氣氣,已是驚詫不小,又聽得二人身份,更是萬分吃驚,其中更以陳叔寶為最。
他此時如何不知,自己是給矇騙了,當即怒氣上涌,面色潮紅:「此等隱瞞身份,欺君罔上的宵小之徒,母后何以待他們如此客氣,左右金吾衛何在,還不給朕拿下!」
柳敬言變色怒斥:「誰人敢動!」
皇帝與太后的命令相悖,侍衛面面相覷,左右為難,那些剛剛踏出半步的,腳就那麼頓在半空,好不尷尬。
晏無師哂笑一聲,長身而起:「柳太后果決不遜男子,難怪本座曾聽說臨川學宮上一代宮主曾想將衣缽傳給你,可惜你後來嫁入宮闈,方才讓汝鄢克惠得了便宜,如今看來,當初若由你繼承臨川學宮,說不定今日臨川學宮早已將影響遍布大江南北,甚至滲透北朝,力壓佛道了,何至於還在南朝裹足不前!」
明知這是挑撥之言,柳敬言依舊面色不變,還微微一笑:「多謝晏宗主抬愛,汝鄢師兄武功比我高,在學問上也比我好,理應繼承宮主之位,將儒門發揚光大,我已命人在別殿另闢一席酒肴,二位若不嫌棄,能否稍移尊駕,好讓我親自招待。」
柳敬言有禮有節,並未倚仗身份盛氣凌人,更未指責他們冒充身份入宮,沈嶠自不願令對方難堪,未等晏無師說出什麼難聽話,便道:「那就有勞太后了。」
陳主騰地起身:「母后,這二人視皇宮為自家庭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可輕易放走!」
晏無師看也不看他一眼,卻是對柳敬言笑道:「陳朝先帝陳頊,本座也曾見過一面,進退有據,不失為守成之主,怎麼父母俱是人中龍鳳,生出來的兒子卻不過爾爾,可見虎父無犬子一說,實在不足為信!」
陳叔寶堂堂天子,何曾被人這樣當面數落過,當即便勃然大怒:「放肆,左右還不將他們拿下!」
皇帝二度發話,左右侍衛未敢再猶豫,當即便手持槍戟團團圍上前來。
那些原本坐在沈嶠晏無師旁邊的道士,見狀哪裡還敢湊上前被人當做亂賊,趕緊紛紛躲避,生怕殃及池魚。
誰知眼前一花,眾人還未回過神來,那些沖著沈嶠晏無師二人而去的侍衛,轉眼已經悉數往後跌倒在地,刀槍劍戟觸地響動,痛呼聲此起彼伏,再看沈晏二人,紋絲未動,行止從容,連袖子都不曾振動一下。
柳敬言實在看不下去,冷聲道:「陛下身體未愈,理應多加休養,怎能再聽傷神的話,來人,將這些道士送出宮去!」
她本想說「逐出宮」的,轉念一想沈嶠也是道士,為免對方誤會,才更客氣一些。
陳叔寶這才發現自己所以為的精兵勇將,在這些江湖高手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他自幼師從汝鄢克惠,但作為未來的皇帝,沒有人認為他應該學習武功,成為江湖高手,而比起武功,陳叔寶也對琴棋書畫更感興趣,以至於他周圍雖然有許多武學高人,卻與江湖半點不涉。
然而這個曾經看起來很遙遠的江湖,現在似乎卻變得很近。
他看著母親將道士驅逐,又將沈嶠晏無師二人請走,後者不曾將他放在眼裡,而他母親,也從頭到尾沒有徵求過他的意見,當著所有人的面,將他這個皇帝的尊嚴視如無物。
「陛下,您要不要回承香殿?」內侍近前來,怯生生問。
陳叔寶看了他一眼:「回去,怎麼不回,你敢違抗太后?」
內侍不敢說話。
陳叔寶:「去拿酒來,朕要編舞寫詞,沒酒寫不出來!」
內侍為難:「可太后那邊……」
他不敢再說下去了,因為陳叔寶正瞪著他:「你是朕的人,還是太后的人,真要這麼忠心,去太后那兒聽差豈非更好!」
內侍連稱不敢,趕緊退去找酒。
另外一邊柳敬言將二人迎至別殿,美酒佳肴早已備好,她將左右揮退,侍女略有遲疑,柳敬言一笑:「不必如此,以晏宗主沈道尊的武功,想要殺我不費吹灰之力,何必等到現在,不要枉做小人,下去罷!」
待閑人退盡,柳敬言道:「我兒無狀,讓兩位見笑,不知二位入宮有何要事,若是我這一介婦人也能辦到的,但講無妨,我定會儘力相助。」
沈嶠:「貧道的確自北方遊歷而來,客居於白門觀,正好遇上陛下徵召道人入宮,貧道一時好奇,便隨同入宮,僅此而已,太后不必多慮,我等並無惡意。」
柳敬言略有意外,在她想來,這二人身份非同等閑,入宮自然必有目的。
「如此說來,晏宗主也是如此?」
晏無師道:「我若想殺陳叔寶,就不必等到現在。」
柳敬言也是微微一笑:「別人說這句話,我未必相信,但晏宗主的話,我卻深信不疑,試問當今天下,誰能與晏宗主匹敵,聽聞半步峰上,晏宗主打贏狐鹿估,此乃中原之盛事,我深感欽佩,深恨身份所限,未能親眼目睹,眼下有幸得見晏宗主,當以此酒相敬。」
她見晏無師舉起杯子,雖然沒有喝,但也表明態度,不由放下心來。
沈嶠:「方才那些道士,雖然典籍不精,才學不足,但畢竟沒有傷天害理之舉,只因對仰慕天顏,方才入宮覲見,還請太后看在我的薄面上,饒過他們一次,勿傷其性命。」
柳敬言:「此事全因皇帝而起,這一點我還是明白的,並不會做遷怒之舉,沈道尊放心便是。」
她嘆了口氣:「皇帝誕於深宮,從未經歷過風雨,是以貪戀富貴享樂,於國事卻興趣平平,我與先帝也始料未及,此番實讓二位見笑了。」
對方如此明理通達,沈嶠反倒有些過意不去,安慰道:「陛下才華橫溢,只因年輕氣盛,方才不肯將心思放在正道上,若能得人引導,必將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這話顯然也說到柳敬言心坎上去了,她黯然道:「若留在皇帝身邊的,是沈道尊這樣的人,我又有何不放心的!」
沈嶠正要開口,晏無師卻已淡淡道:「陳朝已有儒門,汝鄢克惠將他這一畝三分地看作寶貝一般,誰能插足?沈嶠心軟,閣下就免開尊口了。」
被一語挑破心思,柳敬言有點尷尬,卻也不怒,依舊神色溫和:「是我孟浪了,二位勿怪。」
晏無師:「你是個聰明人,雖然依舊拘泥世俗之見,但我看你,卻比看汝鄢克惠要順眼多了。」
柳敬言笑道:「多謝晏宗主抬愛。」
她知道自己雖是一國太后,對方卻完全不必看自己的臉色,是以將態度應對都調整得很好。
道不同不相為謀,三人實在沒什麼話題可聊,沈嶠主動提出告辭,柳敬言也沒有挽留,還親自將兩人送至宮殿門口,又交代貼身婢女親自將人送出宮,須態度恭敬不可造次云云。
末了柳敬言道:「二位乃是貴客,下次若要進宮,大可讓侍衛通稟,我自會以禮相迎,如此隱藏身份,反是委屈了二位。」
晏無師:「你也不必出言試探,本座此番入宮,只不過是為了尋一人,如今人已找到,往後自不會再入此地。」
柳敬言疑惑:「晏宗主想找的人是?」
晏無師忽然笑了:「這陳宮上下,除了沈嶠沈道長,哪裡還有值得我找的?」
沈嶠不得不在旁邊為他補話:「我與晏宗主在撫寧縣分道揚鑣,他一路南下尋來,想必是在宮外聽說道士應召入宮,知曉我定會赴會,是以也跟著進來一探究竟,不曾想因此驚擾了太后,我等始料未及,還望見諒。」
柳敬言:「道尊客氣了,既是如此,我便不妨礙二位敘舊,晏宗主沈道尊慢走,後會有期。」
她雖與晏無師沒有深交,但也時常聽聞此人脾性狂傲,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反是沈嶠頗有涵養禮貌,又與柳敬言客氣幾句,這才告辭離去。
出了宮,晏無師又不太愛搭理沈嶠了,沈嶠無奈,只好走快幾步追上對方。
「你果真是入宮去尋我的?」
晏無師沒說話。
沈嶠:「你怎知我一定會入宮?」
對方還是不理他。
沈嶠無奈,不得不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晏無師,我有話與你說。」
此時兩人已走至護城河畔,柳葉飄揚,青蔥嫩綠,猶如一簇簇下垂的碧玉,河面上波紋漣漣,正是和風日曆的好時候。
二人身著道袍,面容俊美,不知引來多少年輕小娘子含情脈脈的注目。
可惜這兩位道長都未曾回望一眼。
晏無師終於應聲止步,故作疑惑:「沈道長在叫我?」
沈嶠:「……是。」
晏無師:「那說罷,說完我好趕路。」
沈嶠:「你要去哪裡?」
晏無師:「先說你要說的話。」
沈嶠面薄,一句話哪怕在心裡轉上千回百遍,也每每到了嘴邊就說不出口,所以才需要打岔轉移話題。
他左右看了一下,遲疑道:「此處大庭廣眾,說話不便,能否換一處地方?」
晏無師面露不耐:「你不說,我便走了。」
轉身說走就走。
沈嶠忙抓住他的手:「你、你留步!」
在對方看不見的角度,晏無師嘴角微微一提,旋即又隱沒無蹤,扭過頭時還蹙著眉。
沈嶠低著頭踟躕半晌,終於冒出一句話:「你還好嗎?」
晏無師:「……」
這麼問好像不對,沈嶠苦惱想道,又問:「你喜歡吃糖人嗎?」
晏無師:「……」
他冷笑一聲:「謝陵喜歡!」
轉身又要走。
果然又說錯話了,沈道長簡直糾結得不行,明白心意是一回事,可真要把話說出來,他又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他咬咬牙,直接將人拉走,快步走到一條無人小巷裡。
晏無師竟也毫無反抗,任由他拉來,臉上神色卻一點點冷下去。
「我在宮中為你解圍,沈道長就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什麼解圍,明明是你自己也想入宮看熱鬧!
沈嶠腹誹道,把心一橫,二話不說,直接捧住對方的臉,蜻蜓點水般在那唇上點了一下。
晏無師面色一頓,那點故意凝聚起來的冷厲,霎時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