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夜,燈籠都掛上了。
屋檐下一點點瑩瑩火光,透過薄薄紅紙映出,連成一道紅線,將整個院子都照亮了。
雪還在簌簌下著,不大也不小,足以將天地染白,屋頂上覆了厚厚一層,地上樹上也不例外。
練武之人不懼冷,屋門打開,沒有風,也不怕雪往裡吹,坐在屋內,有地龍取暖,反倒還能欣賞雪景,一舉兩得。
這裡不是玄都觀,而是長安少師府。
楊堅即位之後,像宇文邕那樣,將晏無師封為少師,實際上誰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個名分而已,叫什麼都沒所謂,哪怕是封為將軍或其它什麼侯爵,晏無師依舊是晏無師,浣月宗依舊是浣月宗,沒有誰能改變它的地位。
比起宇文邕,楊堅更深刻地明白,這個天下並非由皇帝一人說了算,世間還有許許多多的豪門世家,他們源遠流長的歷史與影響力,使得帝王也不能不聽從他們的意見,楊堅為了突破門閥的影響,頒布與魏晉以來九品中正選官制截然不同的科舉制度,令廣大寒門士子都能通過科舉來獲得進身之階。
但這樣一來,原本負責選拔官員的層層中正官的權力就不復存在,這份權力被皇帝收回手中,寒門士子固然高興了,門閥世家卻不高興,為了與這股龐大的勢力抗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楊堅都不可能拋開浣月宗。
至於玄都山,作為如今道門的中流砥柱,寧可拉攏也不能放棄,身為一個開國皇帝,楊堅自然明白這一點,在對佛門優遇有加的前提下,也不忘對道門種種寬容,意欲在兩*統之間維持平衡,另一方面,又大力扶持儒門,大有與南陳分庭抗禮,將南朝人才都撥攏過來之勢。
南北強弱日益明朗,眼看兩者之間必有一戰,人心逐漸浮動,的確也有不少南方士人北上來到長安,參加北朝的科舉。
北朝形勢一片大好,許多人都認為,若無意外,繼魏晉以來中原四分五裂之後,天下將迎來又一次統一的局面。
不過此時此刻,坐在少師府裡頭,正對屋門雪庭的人,卻並不顯得高興。
因為擺在他面前的,是一碗餃子。
準確地說,是一碗用羊肉湯作湯底,混入了湯圓的餃子。
沈嶠微微蹙眉,面對這碗「三不像」,竟不知要擺出什麼表情來才好。
一人從屏風那頭步出,見他神色,便笑道:「冬至大如年,北方吃餃子,南方食湯圓,川地要喝羊肉湯,現在三樣都集齊了,給你來了個天下薈萃,你怎麼反倒不高興?」
沈嶠搖頭:「我不喜歡這樣吃,湯圓就要吃甜的才好,怎麼能與羊肉湯混在一塊兒?這又是誰想出來討好皇帝的罷?」
晏無師輕輕擊掌:「猜對了,今年冬至宴,晉王想了這個辦法來討好皇帝,還把這湯取名為一統湯,寓意四海一統,楊堅高興得很,當即就重賞了他,太子也在場中,面色堪稱精彩!」
冬至宴是昨日舉行的,沈嶠昨日沒在京中,也就無須赴宴,晏無師倒是去了,於他而言,這就相當於是去看戲的。
沈嶠輕輕呼出一口白氣:「人一長大,心思就複雜了,晉王比太子口齒伶俐,在父母面前更得寵愛,也是常理,但我見他神色隱含陰沉,眉間略有戾氣,只怕不甘於在晉王位置上長久待著。」
晏無師微微一哂:「難道他小時候的心思就不複雜了?」
沈嶠聞言,不由想起當初楊廣惡狠狠戳向陳恭的那一劍。
「皇帝有改立太子的心思?」
旁人聞之變色的話題,於他們而言卻是稀鬆平常,不以為意。
晏無師:「現在也許沒有,但以後就說不準了,若無意外,明年當南下伐陳,若楊堅獨孤氏偏疼楊廣,必然要令他掛名元帥,去領個軍功的。」
他在沈嶠旁邊坐下,直接攬上對方的腰,又低頭舀起一個餃子,嘗了一口:「味道還不錯嘛,來,為夫喂你?」
晏無師作勢將木湯匙遞過去,果不其然被沈嶠瞪住:「晏宗主自重。」
哪怕幾年過去,這人也依舊面薄如紙,禁不起半點挑逗,可越是如此,晏無師反而越愛逗他。
「自重什麼,本座一點也不重,不然夜晚壓在你身上的時候,你早受不了了罷?」
沒等沈嶠再說出什麼煞風景的話,晏無師直接捏住他的下巴,將一口湯哺渡過去。
一時寂靜下來,唯有屋外簌簌落雪,與屋內唇舌交纏的細微動靜。
良久,沈嶠終於推開「黏」在身上的人,氣喘吁吁道:「說些正事,不要動手動腳!」
晏無師:「這叫情趣。」
沈嶠明顯不認同這種情趣,更令他表情怪異的是口中殘留的羊肉湯味道。
這種混合了湯圓與餃子的羊肉湯……實在是令人敬謝不敏。
想來冬至宴上,喝不慣這種「一統湯」的人肯定也不在少數,只不過大家礙於皇帝在興頭上,沒敢多說罷了。
沈嶠嘆道:「在當皇帝上,楊堅的確稱得上英明,讓我覺得自己的選擇並沒有錯,只是在兒女之事上,卻顯得糊塗了些,既然君臣名分已定,他就不應該在眾目睽睽之下總表現出對次子的寵愛,如此又置長子於何地?」
晏無師作勢要捉他,見對方眼明手快將手縮回袖中,面露些許遺憾,這才道:「這不難理解,很多聰明人,往往在某一件事上,都會燈下黑,楊堅和獨孤氏也是如此,再這樣下去,遲早會上演兄弟鬩牆的戲碼,從古至今,天家無兄弟,這也不算罕見了。」
沈嶠:「太子性情雖然軟弱些,若他登基,想必還能蕭規曹隨,但楊廣就說不好了,我觀此人面相……」
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只道:「有時候,太聰明也不好,聰明人覺得天地之間唯我獨尊,倍感孤獨寂寞之餘,自然要折騰出一些事情來,最終累人累己,若太子位有變,於楊家也好,天下也罷,並非好事。」
晏無師哈哈一笑:「阿嶠,你這是在說我么?」
沈嶠看他一眼:「晏宗主是這樣的么?」
晏無師:「那倒不是,畢竟我要比楊廣聰明多了。」
沈嶠一個沒繃住,還是笑了。
他笑起來眉眼彎彎,令人心頭一軟。
晏無師覺得,哪怕疾風驟雨之中,看見這樣的笑容,都會覺得周身遭遇不再難過,天地也變得溫柔起來。
「那個玉秀,似乎並不簡單。」
晏無師開始在腦海里思索今夜美人在懷,要在哪裡度過更富情致些,一邊漫不經心道:「自然不簡單,我已讓邊沿梅去查了,現在傳回來的消息說,此人出身與段文鴦一樣,都是胡漢混血。」
沈嶠:「他有突厥血統?」
晏無師頷首:「這裡頭的事情,有趣得很,一個有突厥血統的人拜入佛門,成為佛門弟子,又跟在晉王身邊,與晉王關係曖昧不清,隋朝與突厥關係惡劣,晉王身邊卻有一個一半突厥血統的和尚,你說他想作什麼?這難道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么?」
沈嶠驚詫不小:「你說……玉秀和晉王是,那種關係?」
晏無師反問:「難道你看不出來?」
沈嶠還在消化這個消息:「還真沒往這方面去想過……」
晏無師嘖嘖出聲:「可見你經驗太少了,連這都看不出來。」
沈嶠:「……」
晏無師:「少不得本座又得勞累一下,親自用身體好好教導你。」
沈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