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悄悄遁去,白日又冉冉而來。
落英山下,經過一夜休憩的七萬大軍,恢復了體力與生氣,爬出帳營,開始生火做飯。很快的,便有飯菜香味傳出,夾著酒香,以及士兵的高歌聲一起在落英山下飄散開來,和著晨風送入山上的風雲騎耳鼻中。
「這烤全羊好酥哦!」
「這燉狗肉光是聞香就讓人流口水!」
「蒙成酒就是夠烈!」
「牛肉下酒才夠味!」
「山上的,你們也餓了吧?這裡可是有酒有肉哦!」
「對啊,光是啃石頭也不能飽肚子呀!」
「風國的小狗們,趕緊爬下山來呀,老子給你們幾根骨頭舔舔!」
……
諸如此類的誘惑與辱罵三餐不斷,山中的風雲騎一一接收於耳,但不論禁衛軍如何挑釁,山中都是靜悄悄的,沒有回罵也不見有人受不住誘惑而溜下山來。若非親眼見到風雲騎逃上山去,禁衛軍的人皆要以為山中根本沒人了!
如此的一天過去了,夜晚又降臨大地。
酒足飯飽又無所事事一天的禁衛軍只覺一身的勁兒無處發泄,對於龜藏在山中的風雲騎,心中實是十分的不屑,這等行徑哪有名軍的風範,哪還夠資格稱為天下四大名騎之一!
「我們幹麼在這兒乾等?我們為什麼不衝上山去將風雲騎殺個片甲不留?!」
「就是啊!憑我們七萬大軍的優勢,乾脆直接殺上山上,將風雲騎一舉殲滅!」
「想那風雲騎號稱當世名騎,可昨日見到我們還不是落荒而逃了嗎?真不明白大將軍為何不讓我們追上山去,若讓我們直追入山,那昨夜便應大獲全勝,今天我們應該在凱旋的歸途中了!」
……
各種各樣的議論聲在士兵們中傳開,而在禁衛副統領勒將軍的帳中,三位偏將不約而至,半個時辰後,三將皆面帶微笑出帳。
而帳中的勒源卻是在帳中來來回回走動著,神情間是猶豫不決又夾著一絲興奮,最後他望著懸掛於帳璧上的御賜寶刀,神情堅定的自語道:「只要成功,那大將軍便無話可說!」
而三位偏將,回各自帳後即點齊五千親信士兵,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向落英山而去。
落英山,雖有落英之稱,但其山卻極少樹木花草,除去山頂湖心的落英峰上長有茂盛的林木外,它的山壁基本上都是褐紅色的大石與泥土組成,所以從高遠之處遙望,它便似一朵綻在平原之上的微紅花兒。
而此時,模糊的夜色之中,無數的黑影正在這朵落花的花瓣之上爬行著,小心翼翼的,唯恐弄出了大的聲響驚醒了沉睡中的風雲騎。
「大將軍。」
在禁衛軍的主帥帳中,東大將軍正閉目端坐于帥椅上,不知是在思考著什麼還是單純的在養神。
「什麼事,利安。」東殊放睜開眼,眼前是侍侯他的年輕士兵,稚氣未脫的臉上嵌著一雙亮亮的大眼睛。
「三位將軍似乎上落英山去了。」利安恭謹的答道。
「哦。」東殊放只是淡淡的應一聲,似乎對著這些違背他命令的人即不感到奇怪也未有絲毫怒氣,片刻後他才又道,「年輕人就是沉不住氣的。」
「大將軍,就這樣任他們去嗎?」利安卻有些擔心。
「他們帶有多少人?」東殊放目光落向落英山的山形圖上。
「各領有五千。」利安答道。
「嗯。」東殊放微微點頭,然後再次閉上眼睛,「就讓他們去試試吧。」
而在落花之上爬行著的禁衛軍,在要接近花瓣之頂之時,忽然從頭頂上傳來似極其驚惶的叫喊聲:「不好啦!不好啦!禁衛軍攻上來了!」
這樣的喊聲嚇了禁衛軍一大跳,還未來得及有所行動,頭頂之上便有無數大石飛下。
「啊!」
「哎喲!」
「我的媽呀!」
「痛死我了!」
這一次的叫聲卻是禁衛軍發出的,頂下飛來的大石砸在他們頭上,飛落他們身上,砸破了他們的腦袋,壓斷了他們的腰腿,有的還被石頭直接從山壁上砸下山去,摔個粉身碎骨……一時間,落英山上只聞得禁衛軍此起彼伏的慘呼聲。
不過,石頭終也有砸完的時候,當頭頂不再有亂石飛落之時,禁衛軍們咬牙一口氣爬上山頂,而那些呆站在瓣頂兩手空空的風雲騎似乎對於他們的到來十分的震驚與慌亂,當禁衛軍的大刀、長槍臨到面前時,他們才反應過來,但並不是拔刀相對,而是抱頭逃竄。
「啊……禁衛軍來了!我們快逃吧!」
「禁衛軍大舉攻山了,快逃命吧!」
「呀!快跑呀!」
好不容易爬上瓣頂的禁衛軍,還未來得及砍下一個敵人,便見所有的敵人全都拔腿逃去,動作仿如山中猴子一般的敏捷,讓禁衛軍們看傻了眼,只不過憋了一肚子火的禁衛軍如何肯放過他們,當然馬上追趕著敵人。
只不過此時都不是往上爬,而是往下跑,這便是落英山獨有的地形。從第一瓣到第二瓣,需走下第一瓣壁,然後經過低畦的瓣道,再爬上第二瓣。所以此時不論是風雲騎還是禁衛軍,因是往下沖,所以其速皆是十分的迅疾。只不過風雲騎先前只是在山頂丟丟石頭,比起被亂石扔砸後使盡吃奶之力爬上瓣頂的禁衛軍,其體力自要勝一籌,所以禁衛軍便落後一截,更而且,歷來逃命者比起追殺者其意志更為堅韌,奔跑的速度也就更加快,因此漸漸的拉開了距離,當風雲騎跑到瓣道底時,禁衛軍還在瓣腰之上,而就在此時,從第二瓣腰間射出一陣箭雨,從風雲騎的頭頂飛過直射向第一瓣腰上的禁衛軍!「哎喲……」
又是一片慘叫聲起,瓣腰之上的禁衛軍便倒下了一大片,而瓣道底的風雲騎則借著箭雨的掩護,貓著腰迅速的爬上第二瓣。
「快往回撤!」
在那連綿不絕的箭雨的攻擊下,三位偏將只好停下追擊的步伐,命令士兵暫退至瓣頂之上,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飛箭是無法射到的。
而這一夜便是如此僵持著過去。風雲騎躲在第二瓣之上不出動,以逸待勞,但只要禁衛軍往下沖,他們便以箭雨相迎。只是要禁衛軍退下山去卻是無論如何也不可以的。首先爬上此山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並犧牲了許多士兵的生命,二則無功如何向大將軍解釋私自出兵的理由,所以禁衛軍這一夜只能忍受著山頂的寒氣倦縮在一起。
當朝陽升起,山頂被十月底的寒夜凍得僵硬的禁衛軍終於稍稍活動他們的四肢,爬起身來,好好看一下昨夜讓他們大吃苦頭的落英山,前方早已無風雲騎的蹤影,只不過當看到地上風雲騎留下的東西後,三位偏將卻興奮的叫起來。
呈在東殊放面眼的是一堆野果的果核,以及幾支樹枝削成的簡陋木箭,上還殘留著幾片樹葉。
「大將軍,三位偏將昨夜偷襲風軍,已成功佔領第一瓣頂,而風軍一見我軍到來即落荒而逃,足見風軍已被我軍之威嚇破膽!而且他們已是以野果裹腹,以樹枝成箭,可謂器盡糧絕,此時正是我軍一舉殲滅他們之時,請大將軍發令全軍攻山吧!」禁衛副統領勒源臉不紅心不跳的以十分宏亮的聲音向大將軍彙報著。
但東殊放聞言卻是不語,只是沉思的看著眼前的那一堆果核及木箭,半晌後,他才開口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近酉時。」勒源答道。
「哦。」東殊放沉吟半晌,然後才淡淡的道,「先送些糧上去吧,他們昨夜應該都沒來得及帶上吧,餓一天了可不好受。」
「是!」勒源垂首。
「但是……大將軍,我們何時攻山?」勒源緊緊追問著。
「攻山……」東殊放目光落回那幾枝木箭上,神色卻是凝重的。風雲騎真已至這種地步嗎?風惜雲便只有此能耐?墨羽騎至今未有前來援助的動向,難道……
「大將軍。」帳外傳來利安清脆的聲音。
「進來。」
「大將軍,探子回報,豐軍已起程前往交城。」
「交城!」東殊放濃眉一跳,「前往交城……那麼帝都……」餘下的話音便消失了,片刻後,東殊放猛然起身,「勒將軍,傳令:全軍整備,戌時攻山!」
「是!」勒源的聲音又響又快。
「第一夜過去,禁衛軍不會攻山,第二日不會,但到第三日晚上,必會有人耐不住而偷偷上山。因為能打敗我,殲滅風雲騎,這是多麼榮耀的事,這麼甜美的果實,任誰都想摘取的!」
「而東將軍即算知道有人違他之令也不會阻止,因為他也想試探一下我們。所以對於探路的禁衛軍們,我們只需小小的侍候一番即可,然後立刻後退至第二瓣上,同時要留下假象,令禁衛軍以為我們已至糧器盡絕之境,兵無鬥志!」
「到了第三日,無論是禁衛軍,還是東大將軍本人,都會全力攻上山來的。東將軍對於皇室的忠心,實讓人為之敬佩,但這便也是他的弱點!以時間推測,白王應已逼近帝都,其後又緊跟墨羽騎大軍,東大將軍時刻都擔心著帝都的安危,擔心著皇帝的安全,所以他必得速戰速決,沒有太多的時間與我們相耗!」
暮色之中,望著對面雀躍的禁衛軍,林璣已知王的第二步也已順利完成。抬手取下背上的長弓:「兒郎們,要開始了!」
前方的禁衛軍在確定後方的援兵將至時,他們那本已將磨盡的耐心此時已絲毫不剩,紛紛拔刀於手。
「弟兄們,讓我們在大將軍面前再立一功吧!」三位偏將大聲吆喝道。
「好!」
禁衛軍齊聲吼道,然後浩浩蕩蕩的從瓣頂衝下,打算給那些嚇破膽的風雲騎狠狠一擊,在軍功簿上記下最大的一功!而一直隱身的風雲騎此時也在第二瓣頂之上現身,夕輝之下,銀芒耀目,有如從天而降的神兵!
「兒郎們,讓他們見識一下真正的風雲騎!」林璣同樣一聲大吼。
「喝!」
剎時,三萬風雲騎齊齊從第二瓣頂衝下,仿如銀洪從天傾下,瞬間淹至,那一萬多名禁衛軍還來不及膽怯,寒光已從頸間削過,腦袋飛向半空,落下之時,猶睜的眼可清楚的看到自已的鮮血將那褐紅的山石浸染成無瑕的紅玉,有如天際掛著的那一輪血日……無數的凄嚎聲在低畦的瓣道中迴響,那尖銳的兵器聲偶爾會劃開那些慘叫,在落英山中盪起刺耳的迴音……
當紅日完全墜入西天的懷抱隱遁起來時,禁衛大軍終於趕至,看到的只是遍地的屍身以及寥寥可數的傷兵,風雲騎已如風似雲般消失!
「殺!」
從東殊放齒間只綳出這一個字,此刻,他已連憤怒與悲傷都提不起!
「殺!」
天光朦朧,刀光卻照亮落英山,悲憤的禁衛軍浩蕩無阻的沖往第二瓣頂,已打算不顧一切的與風雲騎決一死戰,但他們的計劃似乎從遇到風雲騎開始,便無一成功!
「人呢?」
從東、北方一鼓作氣衝上來的禁衛軍,卻連半個風雲騎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入眼的是一個天然的湖泊,湖心之中一座小小的山峰,淡淡的弦月之下,湖面波光粼粼,清新靜謐的氛圍令殺氣騰騰的禁衛軍們剎時便消了一半的煞氣,而巨石天然圍成的湖堤都似的招手邀請他們前往休憩片刻!
但從西、南方衝上瓣頂的禁衛軍卻無他們此等好運,前途等著他們的並非清湖美景,而是勇猛無敵的風雲騎!
風雲騎凝聚成一支銀箭,直射向西南方一點之上的禁衛軍,無數的禁衛軍被銀箭穿胸而過,殷紅的血染紅了箭頭,卻未能阻擋銀箭半點去勢,銀箭以銳利無比的、極其快捷乾脆的動作射向落英山下,淡月之下,銀箭的光芒比月更寒、更耀眼!
「想集中一點突破重圍?果然不愧是風惜雲!」東殊放雖驚但也不由讚歎,手重重揮下,「速往支持,兩邊夾攻,必要將風雲騎盡斃於落英山中!」
「是!」
頓時,禁衛軍便全往西南方向衝去,只是狹窄的瓣頂無法讓如此之多的人並行,因此不少的禁衛軍從瓣壁或瓣道而行,平坦的瓣道無疑要比之陡峭的瓣壁方便輕鬆多了,所以禁衛軍漸漸的往瓣道行去。
當瓣道中集滿了行進的禁衛軍之時,只聽得「轟!」的一聲巨響,震得人耳嗡嗡欲聾,緊接著接連響起「轟!轟!轟!」之聲,所有的人還未從巨響中回過神來,滔天的湖水已掀起高高的巨浪,猖狂呼嘯著湧來,原本靜謐的山湖頓時化作可怕的水獸,張開巨口,向他們撲來!
「啊……」
禁衛軍發出驚恐的慘叫,拔腿往瓣壁上退去,但瓣道中已是擁擠混亂一團,還來不及跨開步法,背後激涌的湖水已從頭頂淹至!而有一些甚至連一聲驚叫也來不及發出,無情的巨浪已將他們整個吞噬……
「救命……」
「快救人!」
「把手伸過來!」
「快啊……」
不論是瓣道中求救的人還是瓣頂上想要救人的人,他們都只能徒勞無功的將手伸出,破堤而出的湖水激烈而又猛速的湧出,將瓣道中的士兵狠狠的撞向瓣道,然後產生一個又一個的回漩,捲走一個又一個的生命,身著沉重鎧甲的士兵,在洪流之中笨拙的、無力的扭動著四肢,然後一個一個的沉入湖水中……不過頃刻間,又有數千的魂魄沉向那無底的寒泉!
「當得知大將軍要全力攻山後,探路的禁衛軍必躍躍欲試,想在大將軍來之前立下一功,況且在他們心中,風雲騎不過是些膽小無能之輩,因此他們必會不待大軍到來即發動攻擊。到這時,我軍則全力應戰,三萬風雲騎全速衝殺,要讓其毫無還手之力!但也要記住,要速戰速決!在其後援到來之前我軍要趕緊撤退,從瓣腰之上躲過他們耳目分兩邊集中往西南而去。」
「我軍往西南移走之時,留下十人協助本王破堤。當禁衛軍以包圍之姿全軍攻上第二瓣之時,我軍集中一點全力從西南突擊,要如一支鋒利的銀箭,從他們的胸膛穿射而出!」
這是惜雲定下的第三步,而至目前為止,一切都順著她的計劃而行。
從堤口洶湧流竄的湖水在將瓣道淹沒後,被高高的瓣壁所阻擋,無法再向瓣頂之上的禁衛軍伸出無情的手,然後在吞噬了無數的生命後慢慢平息。
站在高高的瓣頂之上,看著腳下湖水沉浮著的士兵屍首,東殊放緊握雙拳,滿臉的悲憤,卻無法吐出半句言語!想他帶兵一輩子,卻在短短的幾日內屢屢失算於一個不及他一半年齡的小女子!
遙望西南方面,那裡的喊殺聲也已漸漸低去,看來風雲騎已突破重圍了!七萬大軍啊,竟被那個風惜雲戲於鼓掌之間!他東殊放一輩子的英名,此刻已盡折於這個號稱「凰王」的風惜雲手中!
「風惜雲啊風惜雲……不愧是『鳳王』的後代!果是不同凡響!」東殊放仰首望向夜空,弦月在天幕上散著黯淡的光芒,仿如他此刻頹喪的心情。明日不知是否會升起皓朗的星月,只是……模糊的感覺著,以後的那些明月與爍星,都已與他不相干了!
忽然,他的目光被湖心山峰上閃現的一抹光芒吸引,一瞬間,頹喪的心神一震,這麼黯淡的天光下,如何會有如此明亮的銀芒?那只有一個解釋—那是銀甲的反光!差一點便忽略過去了,破堤之後,他們根本來不及逃走的,必是藏於湖心的山峰之中!
湖心的山峰上,惜雲坐在一塊大石上,周圍環立著十名士兵,左側則靜立著堅決跟隨不跟和林璣一起去的修久容。從那些松樹的枝縫間可以清楚的透視前方的情形,看著在湖水中掙扎沉浮的禁衛軍,她神色靜如遠古幽潭,只是一雙比星月還清亮的眼眸,卻是那樣的複雜與無奈。
當湖水終於歸於平靜後,惜雲側耳遙聽,然後淡淡的道:「林璣他們似乎已經成功突圍了。」
「嗯。」修久容點點頭,「王的計策成功了!」
「現在應該是丑時了吧?」惜雲抬首望向東北方,「應該要到了。」
「王應該隨林璣一起走才是。」修久容目光穿透樹枝,遙望對面禁衛軍,秀氣的眉毛有些擔憂的蹙起,「若被他們發現……」
「我若不留下,他們或也與禁衛軍同淹於湖了。」惜雲微微搖頭淡笑,「況且我留下……」她轉首看著久容,目光清澈,「久容,你應該知道才是。」
「嗯。」修久容忙不迭的重重點頭,白皙的面孔上又淺淺的浮上一層紅暈,「久容知道。」
「嗯。」惜雲再次微微一笑,那笑容是純澈透明的,帶著淺淺的溫暖。
王,久容明白的。絕不置己於樂土而置士兵於險地!王,這是您一直以來堅持的原則!戰鬥之時,您永遠都是站在最前方的!更而且,連番決戰我軍實也疲憊,可是只要您留在這落英峰,留在這禁衛軍層層包圍的險地,那麼我軍的鬥志必高昂不屈,因為他們要救您出去!我的王,久容全明白的,所以久容一定會保護您的!久容以性命保證,絕不讓您受到傷害!
時間的沙漏不斷的溢出細沙,夜空上的弦月正悄悄的斜遁,落英山上的禁衛軍,落英山下的風雲騎,都在各自準備著。
山峰之前的禁衛軍並未急著撤下山去,而似在等待著什麼。
山峰上,十名銀甲戰士靜默的守衛在他們的王身前,目光直視前方,而修久容則是無語的注視著面前的王。
斑駁的月影之下,是一尊白玉雕像,黑色長髮披瀉在白色長袍上,夜風中搖曳如絲絹,額際的玉月瑩瑩生輝,映亮那一張清俊無雙的容顏,嘴角微微勾起,一絲淺淺的笑意盈盈流動,仿如從寒潭擢取的星眸清波婉灧……輕輕的、無息的移動雙足,影子慢慢的靠近……悄悄的相依……偷偷的、微顫的伸出手,發影便在他的掌中歡快的舞動……王……王……一絲滿足的、幸福的淺笑浮現在那張殘秀的臉上……我的王……
「唉……」
一聲嘆息忽然響起,手猛的垂下,「叮」的一聲,那是鎧甲相碰發出的輕響,滿臉通紅的回首,一顆心跳得比那戰鼓還響,一聲又一聲的擊得腦袋發暈發脹!
「丑時將盡,為何還未有行動?」惜雲目光從夜空收回,纖細合宜的長眉微微一跳。
抬手安撫著胸膛內亂跳的心,修久容微微移動一步,張口時卻發現自己竟無法出聲,深深吸一口氣,總算能說話了。
「或許……」
「久容,決戰之時沒有任何或許!」惜雲打斷他的話,面向東北方,目光穿透林縫落得遠遠的,聲音中帶著長長的嘆息,還夾著一絲無可辨認的顫音,「墨羽騎沒有來啊!」
修久容無語,只是關切的看著他的王,看著她微微垂首,看著她抬手撫額,似要掩起一切的情緒,可是……他清楚的看到她眼中閃過的那一抹比失望更為深切的神色!那撫額的指尖是在微微顫動著的!擱在膝上的左手已不自覺的緊握成拳,白皙的皮膚下青藍色的血管清晰可見!王,您在傷心嗎?王,您在生氣嗎?因為息王令您失望了?!
「希望林璣能按第二計划行動。」
片刻後,惜雲放下手,神情已是王者的冷靜與端嚴。
十個簡單的木筏落在了湖上,每一個木筏上站著十名全副武裝的禁衛軍,然後一群脫掉鎧甲赤著胳膊的士兵在猛灌幾口烈酒後,跳下冰冷的湖水中,推動著木筏快速向湖心的山峰鳧去。
「本以為他震怒混亂之餘,不會想到我們藏於山中,想不到這東大將軍竟沒有馬上撤下山去……」惜雲看著湖面鳧來的禁衛軍不由站起身來。
「看來他是想活捉我們。」修久容道。
「想來應是如此。」惜雲淡淡一笑,從地上撿起一把石子,「若只是這般而來,我們倒也不怕。」
「嗯。」修久容也取下背上背著的長弓。而那十名戰士,不待吩咐,紛紛取弓於手。
當禁衛軍的木筏離山峰不過十丈遠之時。
「射!」修久容輕輕一聲吩咐,十一支長箭疾射而出,無一落空。
「哎呀!」慘叫聲起,木筏之上頓時倒下十一人,混濁的湖水中湧出一股殷紅,可緊接著夜風似被什麼擊破一般發出呼嘯聲,湖中的禁衛軍還未弄明白怎麼回事,「咚咚咚……」又倒下十人!
長箭與石子絡繹不絕的射向湖面,慘叫與痛呼聲不斷,片刻間,一百五十名禁衛軍又喪生於湖中!
「大將軍……」勒源見根本無法靠近山峰,不由看向東殊放,「這如何是好?」
「哼!本想活捉,看來是不易了!」東殊放冷冷一哼,「本帥就不信沒法逼出你們來!」抬手重重揮下「火箭!」
話音一落下,數百枝火箭齊射向落英峰。
只是……如若東殊放知道山中的人是風惜雲,那他或便不會射出火箭,而是向她宣讀皇帝的降書,那或許……落英山的這一夜便有不一樣的結局!
「我攻以水,他攻以火,還真是禮尚往來啊!」惜雲長袖揮落一枝射來的火箭諷笑著道。
火箭如星雨射來,有射向人的,有直接射落於地上的,地上枯黃的落葉頓時一點即著。
「久容,看來這次我們可要死在一起了!」
火箭還在源源不斷的射來,山峰上的火從星星點點開始,漸漸化為大團大團的火叢,熾紅的火光之中,惜雲回頭笑看修久容,那樣滿不在乎的神情,那樣狂放無忌的笑容,一雙清眸不知是因著火光的映射還是受炙火的渲染,閃著一種不顧一切、甚至是有些瘋狂的灼熱光芒……
修久容揮舞著的長劍微微一頓,神情一呆,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王……」修久容單膝一屈,長劍拄地,目光如天山冰湖一般純凈明澈的看著惜雲,「王,墨羽騎不來沒有關係,我們的風雲騎一定會來!息王不需要您沒有關係,我們風雲騎、我們風國需要您!亂世天下,人有千百種拔劍的理由,但是我們風雲騎、我修久容只為您而戰!」
聲音並不是高昂而充滿激情,他只是平靜的敘述著他心中所想,那樣的淡然而堅定。一枝火箭從他的鬢角擦過,一縷血絲滲出,鬢旁的髮絲瞬間著火,可他卻是一動也不動的看著他的王,誠摯而執著的看著他的王!
「久容……」惜雲長長嘆息,揮著的袖落下,手伸向鬢邊,仿如寒冰相覆,熄滅了火,也染上那赤紅而溫熱的血。
「修將軍,王就拜託你了!」
隱忍的聲音似含著莫大的痛楚,回首,卻見那十名戰士正緊緊並立環如一個半圓形擋在他們身前,那不斷射來的火箭在他們身後停止,深深射入他們的身體!
「笨蛋!」惜雲一聲怒斥,手一揮,白綾飛出,將飛射而來的火箭擊落,「本王可沒有教你們以身擋箭!」
「王,請您一定活下去!林將軍一定會來的!我們風雲騎是因您而存!」
火已在戰士的身上燃起,血似要與火爭艷一番,爭先湧出,將銀甲染成鮮亮的血甲,可是十雙眼睛依舊灼亮的看著他們的王,身軀依然挺得直直的保護著他們的王!
「笨蛋!」
白綾仿如白龍狂嘯,帶起的勁風將三丈以內的火箭全部擊落,眼睛狠狠的瞪視著那挺立著的十具火像,瑩瑩的亮光划過臉際。
「王,那裡有一個山洞,我們躲一下吧。」修久容拖起惜雲便跑,而惜雲也任他拖走。
山洞被外面的火光照亮,洞穴並不深,三面皆是石壁。
「久容啊,我們不被燒死,也會被熏死啊!」惜雲倚在石壁上,看著洞外越燒越旺的山火,臉上是從未有過的苦笑,一雙眼眸卻是水光濯濯。
看著手中的那一隻手,這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以手相牽,這麼的近啊……一次足已!全身的功力集中於右腕,只有一次機會啊!
「久……」惜雲剛開口,瞬間只覺得全身一麻,移眸看去,左腕正被修久容緊緊握住,還來不及思考,眼前一片銀光閃爍,全身大穴便已被銀針所制。
「久容……你……」惜雲不能動彈,唯有雙唇能發音。
「王,久容會保護您的!」修久容轉至她面前,此時他面向洞口,熾熱的火光映射在他臉上,讓那張雖然殘缺卻依然俊秀的容顏更添一種高貴風華,「十三年前久容就立誓永遠效忠於您、永遠保護您!」
「久容……」惜雲平靜的看著他,但目中卻有著一種無法控制的慌亂以及一抹焦銳的告誡,「解開我的穴道,不許做任何傻事!否則……本王視你為逆臣!」
修久容聞言只是看著惜雲淡淡一笑,潔凈無垢的、無怨無悔的淡淡一笑。然後伸出雙手輕輕的擁住惜雲,那個懷抱似乎比洞外的烈火更炙,刀光一閃,剎時一片溫暖的熱雨灑落於她臉上,一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胸口,鮮紅的血如決堤的河流,洶湧而出!
修久容一手撫胸,一手結成一個奇特的手勢置於額頂,面容端重肅穆,聲音帶著一種遠古的悠長、沉唱:「久羅的守護神啊,吾是久羅王族的第八十七代傳人久容,吾願以吾之靈魂奉祭,願神賜靈予吾血,願吾血遇火不燃,願吾血佑吾王安然脫險!」
「久容……」惜雲只是輕輕的吐出這兩個字,便再也無法言語,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珠定定的,仿如一個石娃娃一般木呆的看著修久容。
一瞬間,一道淡青色的靈氣在修久容的雙手間流動,他一手將惜雲攬於胸前,讓那洶湧而出的血全部淋在她身上,一手捧血從她的頭頂淋下,順著額際、眉梢、臉頰……慢慢而下,不漏過一絲一毫的地方,手撫過頸脖,撥過那枚銀針,手撫過肩胛,拔出銀針……鮮紅的血上浮動著一層青色的靈氣,在惜雲的身上遊走、隱逸……
血從頭而下,腥甜的氣味充塞鼻端……從來不知道人竟有那麼多的血,從來不知道人的血竟是那麼的熱,彷彿可就此淹沒,又燙入骨髓的炙痛!
「王,請您不要自責……請您不要難過……久容能保護王……久容很快樂!」修久容俊秀而蒼白的臉上浮起柔和的微笑,笑看著此時呆若木雞的惜雲,抬手笨拙的拭去那無聲滑至她下巴的淚珠,那樣的晶瑩就如他懷中的水晶,「王,請您一定要安然歸去!風雲騎……風國所有……所有的臣民都在……等著您……」
本來輕輕擁著她的身體終於萎靡的倚在她肩上,雙臂終於無力的垂下,落於她的背後,彷彿這是一個未盡的擁抱,張開最後的羽翼,想保護他立誓盡忠的王!
「久容……」一絲輕喃從那乾裂的唇畔溢出,脆弱得彷彿不能承受一絲絲的力量,彷彿微微吹一口氣,便要消散於天地間,手猶疑的、輕輕的、極其緩慢的伸出,似有些不敢、似有些畏懼的碰觸那個還是溫熱的軀體,指尖觸及衣角的一瞬間,緊緊的、緊緊的抱住那個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