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睡的迷迷煳煳的,聽到自己腦後篤篤篤三聲輕響。
像極了賴床時紅姨喊她起床,就是這樣不溫不火輕輕悄悄,在床頭得得得敲三下。
木代往被窩裡縮,一隻手不耐煩的把被子拽蒙過頭,另一隻手伸出去摸。
往常,她會討好似的抓住紅姨的手腕,在被窩裡哀告:「五分鐘,紅姨,就五分鐘。」
所以……
隔了落地窗玻璃,羅韌面無表情地看她的手在玻璃上摸來摸去,幾個意思?這是幾個意思?
摸起來怎麼……涼涼的……
木代心頭一緊,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她沒在自己房裡,她現在睡在酒吧里!
她騰的一下就坐起來了。
酒吧里很暗,離著黎明還有一段時間,桌面上映出一個人的影子,居高臨下。
篤篤篤,那聲音又來了,木代隱約猜到是誰,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回過頭來。
羅韌一手撐著外玻璃,額頭抵在手臂上,另一手拿著手機,手機屏幕沖里,屏幕上打了兩個字。
聊聊?
誰要跟你聊聊,笑的跟個沒事人似的,笑的就跟昨兒晚上拿刀抵住她的不是他似的。
木代的所有反應都在羅韌意料之中,他並不著急,就那樣舉著手機,直到屏幕的光隱了下去。
她應該會開門的,如果她對他說的話有所關注,如果她對霍子紅也有疑惑,如果她能從那天晚上自己放了她那件事看出自己並沒有惡意。
她應該會開門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木代往門邊走了。
***
門從裡面開了巴掌大的縫,木代只露小半張臉。
羅韌沒有往前走,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他是懂的,經過前一晚的劍拔弩張,現在修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彼此都在試探,要適可而止。
木代手裡攥了根鋼叉,經過餐桌時攥在手裡的,門開的角度很刁,她設想過,如果羅韌硬要闖進來,她第一時間可以揚身上牆,在羅韌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沉氣下墜,借勢把鋼叉插到他頸後風池穴。
不行,這樣太狠毒了,風池穴是人體三十六大要穴之一,萬一把他打死打殘了……
還是點打吧,打暈了之後再捆起來。
但是,他沒有往裡沖啊,嚴格說起來,他昨天晚上還饒了自己一命呢。
木代腦子裡轉了許多許多念頭,終於遲疑著開口:「那……時間地點我定。」
***
時間定在了第二天中午,地點只提前了半個小時發簡訊通知他。
而且這地點選的,跟他想的一樣沒創意。
景區派出所斜對面的……麵館,兩邊都有街道攝像頭,而且正是飯點,店裡頭人來人往,不乏警務人員。
羅韌到的時候,木代已經在裡頭了,佔據了黃金位置的一張桌子,店裡空間小,一張桌子挨著一張桌子的,羅韌費了好大勁才擠進去。
先點單,兩份牛肉麵,面上來了倒醋、淋辣椒醬,撕開一次性的筷子搓毛刺,各忙各的,外人眼裡,還以為早就認識。
木代先撩了一筷子面:「聊什麼啊?」
羅韌說:「我對你印象挺好的。」
木代一口面到嘴邊又頓住了,羅韌卻不往下說了:「先吃飯。」
不是,這還叫她怎麼吃飯?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什麼意思?你憑什麼對我印象好啊?
羅韌卻真的一門心思只吃面了,吃的也快,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拿紙巾擦嘴:「這沒什麼喝的啊,你喝什麼?綠茶?橙汁?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出去買水。
木代食不下咽,筷子在面里攪啊攪的,很有把拉麵攪成疙瘩的態勢。
過了會,羅韌又回來了,遞給她一瓶橙汁:「你別想歪了,我的意思是,你這個人,基本人品,還過得去的。」
這是他真心話。
算起來,他跟木代也是實打實打了幾次交道,木代沒什麼經驗,有時操之過急,在羅韌看來,都無傷大雅,畢竟起初時,誰都是白紙一張,沒有人生來五彩斑斕。
他其實更看重兩點。
一是,木代功夫真的好,而且,跟她過招時他留意過,她基本沒有狠招和損招,這點對習武之人分外重要——習武之人手重,對陣時懂得懷慈悲心留三分餘地,都值得敬佩。
二是,她性格其實挺單純,恃強時得意,受挫時沮喪,喜歡不喜歡都寫在臉上,害怕時也會哭,跟她打交道不累,最怕那種永遠皮笑肉不笑諱莫如深的,皮囊下頭不知道轉多少腌臢計謀。
而且她還算講理,至少會動腦子想事情,昨兒晚上是一個試探,如果她怒不可遏跳出來要跟他拼個你死我活,也就沒有「「聊聊」的必要了。
木代有些警惕,一會兒拿刀子要她說遺言,一會又誇她人品,算什麼?打個巴掌又給個甜棗?
她沉不住氣:「你到底要聊什麼?」
「聊霍子紅。」
木代把橙汁推回給他,一副絕不受人一針一線的模樣:「不管怎麼樣,我不會背叛紅姨的。」
「如果你紅姨真的沒問題卻被人懷疑,你應該想盡一切方法查出真相。如果她確實有問題,只因為養育之恩,就要助紂為孽嗎?」
木代怔了一會,底氣不足地回了句:「我紅姨沒問題。」
就算紅姨真的有問題,也不至於助紂為孽那麼嚴重吧。
已經不是飯點了,用完餐的人陸續離開,反而給他們空出了一片方便說話的清凈地。
木代忽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懷疑紅姨是李亞青,但是不管怎麼樣,紅姨關心落馬湖的桉子合情合理,你呢?你為什麼摻和進來?你在小商河,是不是見過李坦?」
羅韌沒想到她會忽然提到小商河和李坦,臉色在瞬間變了幾變。
木代把一切盡收眼底:「你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是紅姨收養的,知道紅姨跟落馬湖有莫大的關係,但是你呢?我連你為什麼這麼關心落馬湖這件桉子都不知道,你要跟我聊也行,但是讓別人全盤托出,自己藏著掖著,有這樣的好事嗎?」
似乎是將到他的軍了,木代覺得自己反擊的真是有理有據:「如果你不肯說的話……」
話還沒說完,眼前金光一閃,羅韌伸手拽下領間的細金鏈子扔過來,木代下意識抄手接住,這才注意到鏈子有墜感——鏈子的一頭,懸著個金質的相框墜,相框里有張縮小了的照片。
木代拿起來看,那是個長頭髮的年輕女子,微側了臉,打的亞光,輪廓細緻美好,背面不知道用什麼手法,凹刻了兩個字:聘婷。
「女朋友?」
「我叔叔的女兒,聘婷,羅聘婷。」
***
我叔叔叫羅文淼,算是個歷史學家,主攻遼、西夏、宋史,幾年前,他舉家搬往寧夏小商河,一來清凈,方便他做學術,二來寧夏一帶,是當時西夏國盤踞地,直到現在,銀川附近還有西夏王陵,隨時都能實地考察。
叔母去世很早,叔叔帶著聘婷,身邊只有一個鄭伯幫忙料理雜事。我跟叔叔的關係很好,也很記掛聘婷,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過去看他們。
大概兩年多以前的一個晚上,忽然收到聘婷的電話,她心神不寧,聲音哽咽地跟我說,叔叔很不對勁。
電話里說不清楚,但是我感覺到事情有些嚴重,所以儘快趕到了小商河,但還是遲了,聘婷跟我說,叔叔已經失蹤兩天了。
我安慰聘婷不要著急,預備報警尋人,也尋思著委託一些朋友幫忙,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叔叔又回來了。
問他去哪了,他回答是:落馬湖。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落馬湖這個名字,翻了地圖來看,是在河北一帶,並不特別有名。但是叔叔經常會去不同的地方做學術拜訪,所以我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當天晚上,我在叔叔家裡留宿,半夜起夜,看到書房的燈還亮著,就進去勸叔叔早點休息。
叔叔好像不大想理我,舉著放大鏡一直看一個西夏文的拓印本,我再勸他的時候,他突然騰地一下抬起了頭。
***
木代漸漸入神,忽然聽到這一節,心裡一激,不自覺地往後一退,帶的身下的凳子吱呀一聲響。
羅韌看著她:「你能想像到當時的場景嗎,原本近乎痴迷地伏桉工作,然後毫無徵兆地突然抬頭,表情怪異,好像剎那間換了一個人。」
木代不知道該說什麼:「然,然後呢?」
「然後,他跟我說了一句話。」
木代聽的後背發涼:「他……他說了什麼?」
「他說,羅韌,不要讓我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