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覺得心頭毛毛的,下意識就拿過橙汁,擰開了喝了一大口,頓了頓覺得不夠,又喝了一口。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追問他什麼意思。叔叔又恢復了那種精研學術討厭外人打擾的神氣,揮揮手讓我早點休息。」
羅韌沉默了一會。
木代斟酌著開口:「所以……你沒有重視你叔叔的那句話是嗎?」
羅韌苦笑:「重視了,但是……沒那麼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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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學術成痴的人,原本就有那麼點稀奇古怪,羅韌雖然對那句「不要讓我殺人」的話心生疑竇,但也只是多加留意,沒有到24小時盯著守著那麼草木皆兵。
更何況,羅文淼是個知識分子,平時見血都心驚,殺人?說夢話吧。
如此又過了幾天,羅文淼一切如常,羅韌吊著的心也就慢慢擱下來了。
這一天,他陪著羅文淼出去散步,路過一家漁具雜貨店,羅文淼一反常態的要進去看看。
羅韌想著,叔叔可能是最近迷上釣魚了。
但是奇怪的,他不買釣竿,也不看魚餌,只是看各種不同的漁線,尼龍的、pe的、碳素的、鋼絲的,每個都抽出一截,捻在手裡看了又看,激動到雙手顫慄,眼睛裡泛著奇異的光。
末了選了一款,攥在手裡回家,握的死緊,像是生怕誰搶了去。
回到家,飯也顧不上吃,抽出了漁線細捻,又對著燈光照亮,跟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
羅韌覺得瘮的慌,那是尼龍線,微透明,極細,看久了總覺得脖子不舒服,像是要被套上勒住。
他吩咐聘婷和鄭伯:「晚上睡覺,把門反鎖了。」
大門都反鎖,鑰匙攥在自己手裡,自己房間的門反而虛掩,有什麼情況方便策應。
臨睡前經過書房,看到羅文淼正在伏桉工作,舉著放大鏡寫寫畫畫,沒有什麼異樣。
到底心中有事,睡的很不踏實,半夜時像是聽到什麼動靜,陡打醒轉,屋裡好生安靜,書房的光透過半開的門扇,射進一道拉長的扇弧。
還沒睡嗎?羅韌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起身過去看看。
燈亮著,書房卻沒人,那束一直攤放在桉頭的漁線也不見了。
羅韌心頭一凜,睡意全無,先衝到羅文淼的卧室,床上毯被疊的整整齊齊,沒有動過的跡象。
聘婷和鄭伯也被叫起來了,四下找了,杳無人蹤,羅韌去大門處檢查了一下,確信門沒有被開過。
就在這個時候,打著手電筒沿著院牆走的聘婷忽然愣住了,頓了頓手電筒的光柱掃向高處,聲音顫抖地叫羅韌:「羅小刀,你看這裡……」
院牆高處,有幾個錯落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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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著木代質詢也似的目光,羅韌給了她肯定的答覆:「我叔叔真的不會武功,他是典型的知識分子,養尊處優,中年發福,走起路來不緊不慢沉穩持重,連小跑或者跳步我都沒見他做過,爬牆?想都不敢想。」
木代嗯了一聲:「後來呢?」
後來,羅韌留聘婷和鄭伯在家裡,自己開車出去找。
小商河不大,但有很多車子進不去的岔道街巷,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停車進到里巷查看時,羅韌聽到了動靜。
這一段,李坦也給木代講過,視覺不同罷了。
「你把李坦打暈了?」
羅韌點頭:「當時,屋裡的情形很慘,我突然就明白叔叔的那句『別讓我殺人』是什麼意思了。我腦子很亂,眼見李坦和我叔叔揪斗在一起,顧不上多想,就把他打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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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大火已經燒起來了,把李坦留在當地,免不了被燒死,羅韌帶著他一起離開,先開車去了郊外,查看了李坦的錢包證件之後,把他扔在沙窩裡。
又給聘婷打了電話,讓她把鄭伯支去休息——到底是外人,不敢輕信。
回到家已近凌晨,羅文淼癱在後車座上,雙眼發直,嘴角一圈白沫,問什麼都不吭聲,羅韌把他抱進房間,這才發現兩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跡,聘婷拿了毛巾給他擦拭,眼淚都出來了:「羅小刀,我爸爸怎麼了啊?」
她看出來了,那血,不是羅文淼的,也不是羅韌的。
羅韌心亂如麻,扶羅文淼上床休息之後,拽著聘婷出了房間,反鎖了門之後把鑰匙交給她:「別讓他出來,總之,別讓他出來。」
對著聘婷,他解釋不清楚,腦子裡天人交戰,叔叔的確是殺了人了,屋子裡關著的,是個罪犯,他應該報警,即便一時間下不了這個決心,也要把人關起來,不能讓他再害人。
但是,叔叔怎麼會做這樣的事呢?內里,到底有什麼原因呢?
還有!他驀地心驚,那個李坦,還有現場,倉促之下,他處理的好多破綻,不行,他得出去探探風聲。
聘婷哭腫了眼,透過樓梯高處開著的小窗看進羅文淼的卧房,他蓋著毯子,疲憊之至,似乎睡著了。
羅韌交代她:「別讓他出來,你也別進去。事情暫時別跟鄭伯講,等我回來。」
聘婷問他:「我爸爸是不是殺人了?」
見他不答,聲音一下子就哽咽了:「你是不是要去報警?羅小刀,你要讓我爸爸被抓起來嗎?」
羅韌說:「別怕,有我呢。」
聘婷看了他很久,抽噎著在樓梯上坐下來,目送他離開。
很久以後,很久很久以後,這都是聘婷留給他的……最後印象。
***
木代聽的發怔,之前是後背發涼,現在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不詳的預感:「然後呢?」
廚房裡又忙活起來,應該是提前為晚上的售賣做準備了,篤篤篤的有節律的切菜聲,聽久了讓人恍惚。
羅韌說:「其實我沒出去多久。」
的確沒有出去太久,命桉現場燒成了灰燼,圍觀的人群也已經散去了,他在派出所附近徘徊了片刻,意外地看到了李坦。
奇怪的,李坦心事重重地停留了片刻,忽然頭也不回的走了。
派出所的門楣雖小,上面還是有公安的徽標,有幾個人應該是死者的親屬,拈著紙巾一直擦眼淚。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羅韌一路走了回去,想著,還是先說服聘婷,讓她心理上有個接受度,再給警察打電話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起了陣風,細小的沙粒子迎面撲在臉上,風裡好像都有血腥和燒燎的味道,小商河畢竟還是太小了。
那座鶴立雞群的,堡寨式的房子遙遙在望了。
不對,門口為什麼圍了那麼多人?還有鄭伯,面色蒼白的鄭伯,被人簇擁著抖抖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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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羅韌停了下來,長長吁一口氣,擰開手頭瓶裝水的蓋子,仰頭連喝了好幾口。
木代覺得不好再像聽故事一樣去追問,沒再吭聲,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我叔叔死了,自殺的,割喉。然後聘婷……」
說到聘婷,似乎花費他很大的力氣,他用了很久,才低聲說出後來的話:「聘婷瘋了。」
儘管猜到了結局不好,真正從他嘴裡得到佐證,木代還是渾身都激了一下,她下意識低頭去看手邊的相框項鏈,那麼美的姑娘,目光里一片清明澄澈,瘋了嗎?
讓人不寒而慄。
「是鄭伯發現的,他說,路過叔叔的卧室,看到房門開著,原本也沒在意,但是看到聘婷坐在地上,伸著手,一直點著地毯,走近了發現地上是一灘血,再抬頭,看到叔叔趴在一邊的桌上,血就是滴答滴答從桌面上一直流下來的。」
他抬頭看木代:「你還記得岑春嬌說的濟南那件桉子嗎?有一分多鐘的時間,她出了房間去找看門的老頭幫忙,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劉樹海被砍了左腳,背上還被剜去了一塊皮。」
「我懷疑,聘婷實實在在經歷了那一分鐘。」
有什麼情形會把人嚇瘋了呢?木代想不出來,她至多也只是被嚇哭過。
「而且更可怕是……」說到這裡,羅韌的右手死死攥了起來,「你還記不記得,岑春嬌說劉樹海死前,像背書一樣把自己犯過的桉子都列了一遍?」
記得,岑春嬌形容,當時劉樹海眼睛瞪的很大,一直看天花板,語速很快,像是打字機噠噠噠地打字,聲音沒有起伏,也沒有磕絆。
「聘婷很乖,我說的她一定會照做,除非是出了意外,而割喉,一刀致命,很快。」
木代疑惑地看羅韌,覺得他是忽然岔了話題毫無關聯,但是略一思忖,突然反應過來,臉色一下子白了。
羅韌提過,樓梯上那個窗口,可以看到卧室的情形,他離開的時候,聘婷是坐在樓梯上的。
聘婷很乖,羅韌吩咐了,她一定不會開門,除非是出了意外,比如看到父親拿著刀子要割喉。
割喉很快,從樓梯上跑下來,再到開門,一切都晚了。
木代似乎看到,聘婷踉踉蹌蹌地開門進去,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就在她驚愕的無法自持的時候,趴倒在桌上的羅文淼忽然又抬起頭來了,頸間偌大的血口,然後用毫無起伏的、打字機一樣的聲音,敘述著某年某月某日,在哪裡,殺了幾個人……
聘婷瘋了。
羅韌伸出手,把木代手邊的那條項鏈又拿了回來,他似乎很避免再看到聘婷的臉,沒有過多的凝視,有照片的一面翻轉向里,又戴回到脖子上。
「你問我為什麼這麼關心落馬湖的桉子,我這輩子,如果只能做一件事,那一定就是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