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醫院看聘婷,對木代來說,真的只是「看」而已。
聘婷睡著了,黑色的長髮散在雪白的醫用枕頭上,有一種對比強烈的分明,臉頰上澹澹的血色像是一個好的徵兆:凶簡離身,她也會慢慢好起來的吧。
羅韌和鄭伯都被醫生叫走了,據說是聽取治療建議,木代一個人守在床前,像個貼心的小姐姐,一會幫聘婷掖被角,一會又幫她順攏頭髮。
直到身後傳來羅韌的聲音:「走了,木代。」
木代滿心雀躍,趕緊起身,羅韌提醒她:「要不要先去洗手間?」
也是,到時候黑燈瞎火,茫茫沙漠,可找不到地方方便,木代一熘小跑,到門口時又回頭囑咐:「等我啊。」
真沒安全感,說的好像他會開車跑了似的。
***
溶溶夜色中,車子又駛進了茫茫戈壁,這次卻開的穩,沒有飆車,也沒有用什麼斷頭崖嚇唬她,木代把車窗撳下些,閉著眼睛吹風,或許是白天的餘溫未散,又或許是心情不錯,風吹在臉上,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冷,反而異樣舒服。
直到羅韌提醒她:「再吹,明早起來一臉的風刀子。」
木代不情不願地把車窗關上了,忽然想起什麼,問羅韌:「駱駝晚上不睡覺的嗎?」
「睡啊,所以你得進去把它叫醒,如果它困的爬不起來,你得扶它站起來,還有,睡覺的駱駝被叫醒的時候,脾氣很暴躁,不但會踢你,還會咬你,不過沒關係,你反正會上牆。」
木代想了一下:「那我不騎了,白天再來吧,我在電視上看到過,駱駝長那麼高,又重,我哪扶得起來,馬我都扶不動。」
她居然當真了?羅韌忍住笑,過了好一會才說:「沒事,咱找頭喜歡熬夜的駱駝。」
木代居然覺得甚是有理:就像人一樣,駱駝當中,自然也有喜歡熬夜的。
***
車子緩緩停下。
這其實是個私人承辦的沙漠風情園,娛樂項目包括烤全羊、圍著篝火跳舞、騎駱駝,還搭了幾個簡陋的蒙古包以備過夜。
羅韌事先打過電話,車子到的時候,已經有人牽出兩頭駱駝等著了,木代頭一次真的見到駱駝,又驚訝又歡喜,這駱駝真高,算上駝峰得兩米多呢,黃褐色的毛,好像還是雙眼皮,睫毛也長,長的真是討喜。
她想摸,又怕被踢,羅韌在後頭輕輕推她:「喏,特別挑了匹愛熬夜的,不踢你。」
木代屏著呼吸慢慢撫上去,粗糙的皮毛質感,滯重的呼吸,清清亮亮的眼睛裡甚至映出她的樣子來,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什麼鳳凰鸞扣七根凶簡,剎那間通通拋到了腦後。
像她喜歡的一首詩里說的,下著瓢潑大雨呢,沒帶傘,還不忘彎下腰去,聞一聞被大雨打濕的葉子味道。
再不順心的境遇,也總還是有美好的瞬間的。
***
羅韌是常客,付了押金之後,工作人員很放心地離開,木代反而不放心,一邊往腳上綁防沙套一邊問羅韌:「他怎麼能不跟著呢?待會駱駝發瘋怎麼辦?馱著我跑了怎麼辦?」
羅韌看著木代的眼睛,柔聲說:「相信我,我不會讓它跑了的。」
「要是跑了,我的押金就要不回來了。」
***
這大概是截止目前,一生中最美好的晚上了吧。
駱駝的步伐很穩,但寬大的腳掌陷入沙子,仍免不了幅度不大的晃晃悠悠,有人把駱駝稱作沙漠之舟,真像是行船一樣悠遊愜意。
風不大,拂面堪稱柔和,天空中疏落的星,即便是骸骨都是可愛的骨頭,不知道鈴舌是不是有問題,駝鈴不是叮叮噹噹的響,而是間或才叮噹一聲,反而添了幾分古韻悠悠。
羅韌和她並駕,馱鞍前頭有專門的置環放馬燈,手裡攥著兩頭駱駝的勒繩,間或輕拽控制方向。
他還會牽駱駝?
羅韌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常來,有時和叔叔,有時和聘婷。」
哦,怪不得。
木代低下頭,輕聲嘟嚷了句:「也不帶我玩個沒玩過的。」
「沙漠里,什麼是沒玩過的,說來聽聽。」
他耳力居然這麼好,木代嚇了一跳:「我就是說說。」
羅韌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他俯下*身子,把馬燈的光捻滅了。
光亮乍滅,木代的眼前一片漆黑,羅韌說了句:「沒玩過的,隨便走吧,走到哪算哪。」
這可……不太好玩啊……
燈一滅,四周就詭異似的影影憧憧,丁點的聲響都能讓人心中忐忑,再走一段,又靜的可怕,連駝鈴聲都似乎陰森瘮人了,木代心裡毛毛的,有幾次低頭去看。
凶簡的故事又在腦子裡盤旋了,總覺得有那麼一塊,正自黃沙中探出頭來,攀住了駱駝的腿,詭異地一點一點往上爬。
她有些擔心一萬三和曹嚴華:「他們在家,不會有事吧?」
「神棍的法子,即便不能困個十天半月,三五天應該還是沒問題的,而且,你還真別太小看這兩個人,真有事,跑還是跑得掉的。」
「也不知道那六根凶簡在哪兒。」
羅韌笑笑:「它們要是藏的好,十年二十年都未必現身。我們不是李坦,不可能長年累月追著這件事,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木代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
——下次再見,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為什麼這句話聽起來,蕭蕭疏離,像是道別的前奏?
羅韌像是沒注意到她的異樣:「所以我想,帶你來騎個駱駝吧,也給你的小商河之行,留下個好一點的印象。剛剛醫生找過我,小商河的醫療條件畢竟有限,他建議給聘婷轉大的醫院,一來動手術,二來方便療養。」
木代的聲音輕的自己都快聽不見了:「嗯。」
「我不想拖,不好意思木代,本來還說開車送你回去,可能……」
「沒關係沒關係,」木代趕緊搖頭,「治病重要的,我和曹嚴華一萬三他們一起回去就行了。」
「也好,總之……認識你很高興,木代。」
高興嗎?木代覺得一點都不高興,她抬起頭看星星,如果再低頭的話,她會哭出來的。
***
駱駝停下,馬燈又旋亮了,停在哪了?不知道,反正是乾燥的沒有人情味的大沙漠吧。
「木代,下來休息一下。」
木代又嗯了一聲,機械地下了駱駝,落地的時候,腳踩進沙里好深,羅韌拍拍駱駝的背,兩頭駱駝噴著白氣,馴服地跪下四肢,像是在沙漠里支起了舒服的靠背。
木代慢慢靠上去,腦袋摩挲著粗糙的皮毛,臉頰被磨的生疼,羅韌在她身邊坐下,笑著問她:「怎麼突然間就沒精神了?」
她低聲回答:「累了吧。」
不想看羅韌,不想看他這麼言笑晏晏的,這麼愉悅地說起將來:聘婷要動手術,方便聘婷療養,會好起來的,會越來越好的。
她鼻子發酸,說:「我要回雲南去,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我們回去吧。」
說完了,撐著馱鞍站起來,剛走了兩步,胳膊忽然一緊,整個人收不住,又跌坐回去。
羅韌攥著她胳膊,語氣有些奇怪:「為什麼忽然不高興?」
為什麼一定要問呢?木代茫然,想了想說:「就是騎駱駝有點累了……」
「不是累了,不是冷,不是風大,為什麼不高興?」
還問!
木代眼圈紅紅的:「那作為朋友,聽說以後不見面了,人之常情,當然會有些難過……」
「你不用每次講話,都強調『作為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場』,我知道我跟你是朋友。」
木代委屈極了:「那要怎麼說,是你自己沒人情味,高高興興的說以後不見面,任何一個朋友,聽到這樣的話都會不高興的。你還問我為什麼!」
她又用「朋友」在強調了。
羅韌深吸一口氣:「好,那我換個問題。」
「你還想再見到我嗎?」
風好像忽然間停止了,馬燈的光溫柔的近乎迷離,那種感覺又來了,被他摩挲了頭髮的那種感覺。
木代咬著嘴唇,好久才問:「那你想再見到我嗎?」
「想。」
哦……木代的頭低下來,又過了很久,才說:「那……我也想吧。」
「我要是不想呢?」
這次她倒答的乾脆了:「那我也不想。」
羅韌哈哈大笑,過了好一會,他拿過木代的手,放了串鑰匙在她掌心。
「我在麗江,其實包了一整套宅子,我在想著,是退呢還是繼續住呢。如果大家都還想再見到,那麗江,也是個不錯的適合聘婷療養的地方。」
「當然了,如果你懶得再見我呢,就麻煩你幫我退了。那房子離著你紅姨的酒吧不遠,作為朋友,幫這個忙也不為過。」
……
***
病房裡,鄭伯忙著收拾東西,羅韌吩咐了,儘快幫聘婷轉院,前一天剛拿進病房來的,又都要拾掇了帶回去。
收拾到中途,眼前忽然金光一閃。
那是?
鄭伯揉了揉眼睛,慢慢走到聘婷病床前,那裡,她的手心,似乎握著什麼,露了一小截極細的……金色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