僱主是個姓炎的老頭,七十來歲,滿頭白髮,穿件齊齊整整的對襟大褂,腰板筆挺,眼神卻不好,蒙了一層霧樣,黯澹。
果然眼睛是精氣之神,雙目無光,整個人的精神都打折扣。
被木代踹到水缸的女孩是炎老頭的孫女,叫炎紅砂,也不說去換衣服,站炎老頭邊上,自顧自擰衣服上的水,頭髮打成了縷兒貼在臉上,黑白分明,像畫里的人。
炎老頭先跟鄭明山說話,言語間很客氣,木代尋思著,師兄應該跟這人打過交道,但沒那麼熟。
炎老頭又向她說話,和藹客氣:「也不是什麼棘手的事兒,走一趟,出個小遠門,衣食住行都是我們包,短則兩三天,長不過五六天。價錢是兩萬,先付一萬的定金,你看怎麼樣?」
木代看著炎老頭,都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來迎接這個消息。
也就幾天的時間,兩萬!
她有些飄飄然,原來自己這麼值錢呢。
鄭明山咳嗽了一下,又瞥她一眼,那意思是:穩住,別沒見過世面一樣。
炎老頭又吩咐炎紅砂:「紅砂,你給木代講講,我們是幹什麼的。」
炎紅砂嗯一聲,先幫炎老頭戴眼罩,是個銀鼠灰色的絲緞罩子,有清香的中藥味兒微微散開。
鄭明山站起身說:「我就不聽了,外頭等著。」
這是規矩,就像不能窺人學武,人家要講私密的事情時,最好主動規避,等主人家來趕就不好看了。
炎老頭戴著眼罩向他的位置拱手,像是謝他知情識趣。
***
炎紅砂第一句話是:「我們是采寶的,聽過沒?」
沒聽過,不過沾了個「寶」字,總讓人心裡不安,木代看著她:「不違法吧?不是盜……寶吧?」
炎紅砂翻了她一眼,倒是炎老頭輕輕笑了兩聲。
「先前我爺爺讓你看了桌面上的話了,你不懂的話,我給你解釋解釋。那上頭提到了金銀和珠寶玉石,這幾樣東西,在古代,哪怕是現代,都是頂貴重頂貴重的。」
木代沒反駁,不過私心裡,她覺得錢更實惠一點。
「但是金銀呢跟珠寶玉石的生成方式相反,金銀都是埋在深土裡形成的,承的是日之精。珠寶玉石呢,是受月華,不要泥土掩蓋。我們有一句話,叫寶石在井,上透碧空,珠在重淵,玉在峻灘,但受空明、水色蓋上。」
炎紅砂搖頭晃腦,這段文縐縐的話,不知道跟多少人顯擺過了。
木代隱約聽得明白,這意思是:寶石在井中直透青空,珠在深水裡,而玉在險峻湍急的河灘,都受明亮的天空或者河水覆蓋。
她心裡一動:寶石在井,剛剛院子里有口無水之井,炎紅砂又自稱「采寶」,所以說,她們是專門採擷寶石的?
「這寶石呢,價錢或許比不上頂級的珠子和玉,但其中的精品,也是頂值錢的,常見的呢,有貓睛、琥珀、星漢砂、祖母綠、玫瑰寶石、煮海金丹等等等等。古代人就對中國的產寶地做過歸納研究,一共是兩大產寶地。」
她說著就轉到牆邊,牆上掛了張好大的皮質地圖,地圖已經陳舊,顯然很有些年頭了,上頭的山脈河流線條都是粗筆手繪,筆畫遒勁,蒼茫雄渾之感撲面而來。
「一塊是『西域諸邦』,放到今天來講就是新疆一帶,這也不奇怪,新疆遍地都是寶,比如和田玉啊,大紅棗啊,哈密瓜啊,葡萄乾啊,羊肉串啊……」
炎老頭咳嗽了兩聲,木代忍住笑配合她:「嗯,我也愛吃羊肉串。」
「另一塊呢,書上講是『雲南金齒衛與麗江』,金齒衛指的是瀾滄江到保山一帶,總之就是雲南。所以我和爺爺住昆明,到雲南哪兒都方便,新疆嘛,住不習慣。」
木代想了想,她對寶石所知不多,但有些常識還是懂的:「寶石……應該也是礦床里開採出來的吧,你說的那種是礦井吧,這種礦井也是土蓋著的啊。」
炎紅砂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問。
「采寶這一行,都是家族世代傳檄,人數少,運氣好的話,採到一個井可以活一輩子,犯得著去開礦嗎?我們採的,就是我說的那種井,『上透碧空』的井!」
木代的性子,速來吃軟不吃硬,炎紅砂一凶,她跟著也不客氣:「那種井都是敞口的,除非在無人區,有人的話,老早被路人拾掇走了。」
炎紅砂「哈哈哈」大笑三聲,一聲一停頓,笑了三次才把「哈」字笑完:「我就知道你什麼都不懂,珍珠還要蚌藏著呢,玉還長在璞里呢,你以為寶石在井底下,金光閃閃閃瞎你的眼嗎?你撿上來的都是石頭啊,得交給琢工挫開,才能知道裡頭是什麼寶貝。」
木代不吭聲了,她確實不懂,真以為是進了四十大盜的寶藏,一下井就是滿眼珠環翠繞。
原來打眼一看,井底都是普普通通的石頭。
炎紅砂再次糾正她的錯誤臆測:「普通人冒冒然下去,必死無疑的。書上記載著呢,『寶氣如霧,氤氳井中,人久食其氣多致死』。」
還有毒氣?木代登時就覺得兩萬塊錢也不是很多,立馬聲明:「我不下井的。」
炎紅砂「哼」了一聲:「你以為想下井就下井嗎?下井也要靠練的。」
炎老頭像是知道木代在想什麼:「這寶氣,其實也不是毒氣,但是自古以來,好東西都有凶煞之物守著,就好像傳說里珍珠有蛟龍看守,出寶的井裡也有致命的寶氣。所以下井的時候,井上一定要有人,采寶人身上帶口袋和鈴鐺,一到井下,趕緊抓取寶石裝袋,當覺得寶氣逼人快要受不了的時候,馬上搖鈴,上頭的人聽到鈴聲,就會馬上把人拉上來。」
木代盯了一眼炎紅砂腰間的鈴鐺。
總算知道這麼大的鈴鐺是幹什麼用的了。
她消化了一下自己聽到的,所以,這爺孫倆平時做的,就是去荒僻的地方找這樣的礦井?
難怪要人陪同保護,既然炎家人世代采寶,想來對怎麼應付寶氣也有獨到的法子,確實是生財有道,無怪乎一老一小,能在市區住這樣的豪宅,還專門雇了人侍候。
不要她下井的話,這份工作登時順眼可愛起來,有錢掙還能開眼界,何樂而不為呢?
木代點頭:「那行,我沒問題。我們這趟,要下的井在哪兒?雲南?還是……新疆?」
炎紅砂半晌沒開口,再說話時,有些吞吞吐吐:「我們這趟,不是下井……」
不下井?不下井給她講了半天的如何如何采寶?這麼喜歡擺忽嘴皮子?
炎紅砂說:「你跟我走,到我屋子,給你看個東西。」
也不等木代同意,她轉身就往後廳走,木代想了想,還是決定跟過去,剛站起身,門響,有個鐘點工打扮的女人端了碗湯進來。
「老先生,喝湯了。」
什麼湯?聞起來味道真是怪怪的,打眼一掃,又有菊花飄在湯麵上。
那女人像是看出木代的疑惑,笑著給她介紹:「雞肝菊花湯,雞肝一付,菊花三錢。小姐要不要也來一碗?」
雞肝還能跟菊花一起燒?
木代覺得,自己真是見識太少了。
***
炎紅砂給木代看了一段視頻。
時間是晚上,但月光清亮,機子的像素也不錯,不像某些機子拍出來的,到處都是噪點。
好像是在水邊,抑或海邊,風平浪靜,海面上迤邐著絲綢褶皺般的蔓延紋絡,月亮映在水上,像無際的磷光點點,又像巨大的不平整的鏡子。
炎紅砂指著屏幕正中的位置:「這裡,你看。」
那是什麼呢?黑乎乎的一團。
拍攝者像是料到了觀者所想,下一秒,鏡頭拉近。
可真不小,得有小圓桌面大小吧,但是,是什麼呢?
好像是為了幫她解惑一樣,那個東西,忽然身體張開了一條線。
木代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這,這是……」
「沒錯,蚌,你見過這麼大的蚌嗎?」
木代屏住了呼吸不說話,屏幕上,那隻蚌緩緩移動的身體。
屏幕里有畫外音,是一個男人激動的聲音:「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大的蚌,它現在是在曬月,傳說月圓之夜,老蚌會格外高興,會隨著月亮的東升西沉不斷轉動身體以獲取月光的照耀……」
又說:「我之前查過,世界上最大的珍珠,又叫『老子之珠』,有人頭大小,現在估價兩千多萬美金。這麼大的蚌,如果產珠的話,價值簡直難以想像……我要靠近去看看。」
視頻就在這裡停止了。
炎紅砂給她解釋:「說話的是我叔叔,炎九霄。」
「叔叔是我們炎家的采寶人,但是我們家好些年頭沒開張了,因為我爺爺眼睛不行了。」
采寶,即便知道寶在井中,也不能蒙頭瞎子一樣去找,得從小煉眼,練就一對能辨寶氣的毒招子,要在泱泱天地之間,無數清氣濁氣之中,辨認出澹渺的一方寶氣,談何容易?
所以采寶的關鍵,不在於會不會采,而在於能不能辨。
不過,世事也有公平之處,得之於此,必失之於彼,炎老頭的眼睛不能見強光,連陽光都很少見,常年避居屋內,及至上了年紀,愈發成了半瞎子,看什麼東西都困難。
諷刺之處在於,別的都看不到了,勉勉強強,還是能看寶氣。
炎老頭靜心養眼,順便指導孫女炎紅砂學下井,炎九霄卻待不住,雖然素日掙的多,但是他們平日大手大腳,消耗也驚人,為免坐吃山空,炎九霄表示要出去「碰碰運氣」。
私底下,他跟炎紅砂說:「咱們采寶的,眼底不漏寶,這寶也不僅僅限於寶石,南面有珠,西面有玉,要是有機會,不妨也摻上一腳。」
新疆畢竟路遠迢迢,炎九霄頭站去了廣西合浦。
十來天之前,他打來電話,告訴炎紅砂,在合浦,他聽說了一個名叫五珠的村子,那是個好地方,因為聽說,那個村子世世代代奉行老祖宗留下來的採珠之法,採的都是天然珠子,從不人工養殖。
絕大多數的采寶人都覺得,人工凋磨,畢竟多了斧鑿痕迹,比不得天生地養。就好像整出來的當然也是美人,但拿到天生麗質的人面前一比,就少了些渾然天成的光暈。
更叫他高興的是,聽說五珠村已經廢了。
炎紅砂至今記得他說話時的興奮語氣:「聽說荒廢了好幾年了,老蚌不受人擾,才能靜心吐珠。海里淹死過人,臨近的村人都忌諱過來,真是樂得清靜。說不定,我在這片水裡,能撿個寶呢。」
又過了幾天,他給炎紅砂發來了上面看到的那段視頻。
廣西、合浦、五珠村,還真是……有緣啊。
木代問她:「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然後,我叔叔就沒音信了。」
木代後背有些發涼。
炎紅砂沒吭聲,其實也不是沒音信,有的,有一個晚上,睡的迷迷煳煳的,做著夢,她接到過炎九霄的電話。
說不清那是夢還是電話,或許是夢。
夢裡,炎九霄在海底爬行,雙手深深地陷進海沙,海底的涌流推著他顫慄不已的身子,他臉色慘白,雙眼布滿血絲,陡然間和她四目相對。
他帶著哭音叫她:「紅砂,我不想死在這裡……」
炎紅砂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真的是在接電話,電話的那一頭,海浪聲好大好大。
她顫抖著,輕聲問了句:「叔叔?」
【不要漏掉作者有話說哦】